第 96 章

  章益玖請客吃飯的地方,是家開在十剎海邊上舊王府里的粵菜館。

  能把飯館開到這裡,且生意興隆,老闆自有兩把刷子。

  賀漢渚到的時候,已不復早上在家之時的萎靡之狀,衣冠整齊,精神奕奕。

  章益玖親自等在外頭,接到人,稱兄道弟,親熱說笑,穿過園子,曲徑通幽,最後來到一座硬山過壟脊的重樓前,登樓到了頂層包廂,落座,穿著整潔的堂倌便跟進沏茶。

  章益玖笑道:「這地你保准沒來過,是你去了天城後才開的,半年功夫,聲名鵲起,現在又是年底,想來吃頓飯,不提早幾天打招呼,難。我想著你平常大魚大肉應也膩了,所以今天咱們換個口味。」

  賀漢渚閒閒靠坐,透過近旁的一扇花窗,眺了眼樓外。

  近前樓外,波光粼粼,遠處西山,頂覆白雪。

  「看來我今天是有口福了。不來幾個大菜,狠狠敲你一筆,對不住這齣來的一趟。」

  章益玖做了個請的姿勢,笑道:「早就該請了,聊表心意,今天是得償夙願。」

  之前通過賀漢渚的介紹,章益玖替傅氏辦了事,自然,也從中獲利豐厚。

  自那之後,章益玖愈發覺他深不可測,隱有幾分手眼通天之感,徹底引為知己,早想請他吃頓飯了。

  又道:「可惜你前幾天受了傷,今天也就不好勸你喝酒了,否則咱們兄弟可以不醉不歸。對了,你身體怎樣了?」

  賀漢渚道無妨,下次再喝,到時自己請客,章益玖欣然答應。

  兩人你來我往,寒暄幾句,又就著菜單點了幾道招牌菜,花膠雞絲、五柳石斑、腿汁扒白菜、蟹茸燕窩。上菜後,一邊就著湖光山色落箸,一邊閒聊,談得很是投機,包廂里笑聲不絕。

  一頓飯下來,七八分飽腹,章益玖叫了壺極品紅心鐵觀音,茶湯清翠,蘭香沁脾,起身,親手給賀漢渚倒茶。

  賀漢渚忙推讓,章益玖堅持。

  「你去天城不過半年,便就起底了東亞藥廠的勾當,於國於民,大有功勞。如今很快又有大喜事了,所謂乘龍快婿,如斯人也,我輩凡夫俗子,倒杯茶而已,你跟我客氣什麼。」

  賀漢渚不再推拒,端起茶杯,品了一口。

  「章兄你取笑,什麼乘龍快婿,我是沒這福分的。」

  章益玖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

  「看你這話說的!老哥我今天請你吃飯,除了敘舊,順便其實也是想問問,你和十二小姐的婚事,到底是怎麼想的?」

  賀漢渚靠在椅中,一手握著只空茗杯,修長的指轉著杯子,微笑:「我說了,我是沒這福分了。」

  章益玖走過去,打發掉站在包廂門外等著客人叫喚的夥計,回來,給賀漢渚遞了支香菸,點了,自己也點了一支,一邊吞雲吐霧,一邊閒聊。

  「煙橋,你和唐小姐的這個事,要我說,男人嘛,那種場合,逢場作戲,有什麼打緊的。就是你運氣不好,被人看見傳開了,陸家知道,當然要興風作浪從中作梗。還有十二小姐奶媽子的兒子斷了腿的事,我嫂子回來跟我說,十二小姐自己是想隱瞞的,是被一個平常和她不和的堂嫂給知道了,告到了老太太的面前。十二小姐對你極是維護,當時就對家裡承認,說是她派人盯梢被你發現,你一時氣憤,教訓了一下而已,但府里的那位老太太……」

  章益玖指了指頭。

  「老太太的腦子轉不過彎,覺著沒了面子,不高興。我是真把你當自己兄弟,想你好,所以今天找你出來,給你透個底兒。」

  他壓低聲。

  「你也不用慌,多大的事,大總統對你其實沒什麼意見,知道了,還責備了一番十二小姐,說她不懂事,沒規矩。也是,你說,這還沒結婚呢,就這樣派人盯,是個男人都受不了,何況你的脾氣,眼裡揉不得沙,別人不知道,我會不知道?」

  「我嫂子平日經常出入曹府,和十二小姐的母親關係很好。曹太太也沒怪你的意思。你選個時間,我嫂子陪你一起往曹家,去看下老太太,讓曹家有個台階下,這事,也就過去了。」

  他推心置腹,說完這一番話,卻見賀漢渚嘴裡叼著煙,眼睛看著窗外,依舊沉默不言,不禁有點疑惑,想了下,又勸:「煙橋,我知道你年輕,難免氣盛,但我提醒你一句,你要是不肯低頭去認個錯,婚事難保不會起變故。雖說只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但都傳得這麼開了,大總統再怎麼賞識你,也不能當什麼事都沒有。要就那樣把侄女嫁了,這不是打自己的臉嗎?再說了,十二小姐的追求者也是不少,據我所知,陸家有個外甥,留學回來,條件就很是不錯,也正追著十二小姐。」

  賀漢渚視線終於從窗外轉了回來,開口:「希望十二小姐另擇佳偶,我不耽誤她了。」

  章益玖一陣錯愕,嘴裡香菸沒咬住,一下掉到了地上:「你當真?」

  賀漢渚一笑,俯身,撿起了掉在地板上的那截繼續燃著的菸頭,扔進了一盤剩菜里,又從煙盒裡重新取了一支,奉了上去。

  章益玖看著他,接了:「不是,你到底怎麼想的?我怎麼看不懂你了?」

  賀漢渚拿起桌上置著的一盒洋火柴,抽出一根火柴棒,劃火,舉過去,繼續替他點菸,嘴裡道:「這麼說吧,其實章兄你要是今天不請我吃飯,我也打算這兩天要勞煩你的。我就一尋常人,做不了聖人,沒法保證日後不再犯錯。既然已經不愉快了,勉強維持,我怕將來反目成仇,反而弊大於利。」

  「我已想好,此事就此打住。大總統跟前,還望章兄你替我美言幾句。大總統若要責罰,無論何等責罰,我絕無半點怨言。總之,全是我的過,之前高估了自己,耽誤十二小姐,光這一條,我便是個罪人了。」

  章益玖起先吃驚,看了他片刻,忽然若有所悟,指著他,不住點頭,笑:「明白了,明白了!男人嘛,總免不了有擦槍走火,一兩個紅顏知己算得了什麼。知道我髮妻沒了後,我為什麼至今沒再續娶?妻妾滿堂,不如在外分養。喜歡的,多去幾趟,看不順眼,少去就是,省了不知道多少的後院糟心事!」

  他對著賀漢渚諄諄教導,語氣帶了幾分隱隱的得意。

  「實話說,娶個女人回家,就算有裙帶可借,天仙下凡,也就新鮮一會兒罷了,久了,有什麼區別,若還成日那樣盯著,這也不許,那也不許,誰受的了?駙馬難當!這碗飯其實不好吃!以前我不便說罷了,難得煙橋你年紀輕輕,自己想得開,能及早抽身,不失是個明智之舉。」

  賀漢渚微笑:「章兄客氣,比起章兄,我是自嘆不如,這方面以後要多請教。那這個事,就拜託章兄你了?」

  「好說好說。你既然自己想通了,那我就幫你到大總統面前轉圜,交待一下。你放心,大總統也不是心胸狹隘之人。再說了,真要怪,也怪不到你頭上,又不是你主動追求十二小姐始亂終棄,既然現在鬧出了不愉快,這麼結了最好不過。就是外人說起來,你這邊可能要難聽點,曹家看不上你,婚事作罷。」

  「那是自然,原本就是如此。」

  「行,沒問題,包我身上,你等我的消息回復!」

  章益玖想了下,忍不住又調笑:「那個唐小姐我以前也曾見過一面,確實是個極品美人,難怪連老弟你也把持不住。我聽說這女人有幾分手段,交遊甚廣,這幾年也洗手上岸了,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得了裙下之臣。沒想到煙橋你去一趟天城,近水樓台,有艷福了,兄弟我實在是羨慕。」

  賀漢渚笑了笑,走到門口,叫堂倌送來一壺酒,親手斟了,敬他,自己連喝三杯。

  「多謝,今日薄酒三杯,不成敬意,等下次什麼時候章兄你方便了,我再另外擺酒致謝。」

  賀漢渚吃完了這頓飯,回到丁家花園的宅邸。

  章益玖答應幫忙,那麼這件事,應該就能畫上一個句號了。

  他做事,向來是定好目標,周密計劃,審慎而動。

  然而此刻,當獨處之時,回頭審視自己最近這段時間干出來的種種事情,賀漢渚卻不得不承認,他其實沒了目標,不知道,也不願細想,自己干出那些事時,當時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他就像被一股沒法抵抗的力量推著,慫恿著,聽憑衝動,盲目而愚蠢,一步步地背離他當初選定的那條最穩妥的聯姻借勢之路——譬如,傅氏酒會的那夜,他沒想到,自己一時衝動之下的放蕩行徑,不但被她撞見,還繼續發酵,導致了今天這樣的結果。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遇到和蘇家女兒有關的事,他便就似乎失了章法,沒了計劃。

  現在他甚至順水推舟,不想回頭,一不做二不休,就這麼將自己和曹家聯姻徹底地切割開來。

  這對他的復仇和人生有益嗎?

  但凡還有半點腦子,都知道答案顯然否定。

  今天干出這樣的事,其實不過只是又一次放任衝動的結果罷了。

  代價是名聲。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風流浪子。

  代價是冒險。有可能,他丟掉的這個機會,會讓他的仇敵撿起,陸家和曹家聯姻,往後勢力更進一步,想動他,更加難了。

  但他居然不怎麼在乎。

  切割令他如釋重負,甚至,心底有種只有自己才能體味的到暗暗的快樂。

  但這種快樂也沒維持多久,當想到這一回,自己名聲徹底毀掉,蘇家的那個女孩兒,她應該會更更加瞧不起自己,賀漢渚的心情忽然又變得惡劣了。

  他在書房裡待著,腿架在桌上,忍著後背時不時傳來的令他很不舒服的隱隱抽痛之感,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看著放在面前桌上的懷表,時間一分一秒,不停流逝,當想到今天是她來此與會的最後一天,明天她應該就要走了,心裡忽然又生出了一種新的衝動。

  他想要去看一下她。

  哪怕是在遠處看一下。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在他的心裡迅速地紮根,發芽,根本無法遏制。

  他再次看了眼時間。

  下午四點。他現在就過去,應該還能趕得上。

  反正已經幹了那麼多蠢事了,再多一件,也無所謂。聖經里的末日審判還沒到來,爛攤子也有時間慢慢收拾,不急。

  賀漢渚不再猶豫,收腿站起身,飛快掐了煙,快步下去,迎面碰見賀媽端著一隻托盤從廚房裡走了出來。

  「孫少爺你下來了?正想給你送點心,我做了你愛吃的桂花栗子糕,桂花是先前我自己收曬的,栗子粉是新鮮碾磨……」

  賀漢渚衝到了老媽子的面前,伸手拈起一塊糕,一下丟進嘴裡,沖她一笑,隨即轉身,在賀媽詫異的目光注視之中,疾步奔出客廳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