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王太太和王庭芝。
昨夜丁春山照賀漢渚吩咐,在處置完火車站的亂子後,今早回了天城。
如此安排,一是司令部需要親信值守,二是出了這樣的事,賀漢渚讓妹妹先不要來京師,暫時繼續留在天城。這個白天的後來,丁春山又從手下那裡獲悉,上司昨夜其實在爆炸里受了傷,傍晚王庭芝打電話向他詢問情況,他便據實以告,王庭芝有些擔心,打算去丁家花園再看看,王太太獲悉,說也要來,他便載著王太太一道來了。
賀漢渚從樓上走了下來,王庭芝立刻快步迎了上去,神色關切。
「四哥,你傷勢怎麼樣?什麼時候到的?到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賀漢渚和二人打了招呼,說自己無事,一點輕微皮肉傷,已經處置好了,隨即又笑著解釋,他是午後到的,因昨夜沒休息好,當時有些乏,打算小憩片刻再向周圍報個平安,沒想到睡沉了。
「怪我,一時疏忽,竟叫大傢伙擔心。」賀漢渚賠罪。
王太太道:「快別這麼說,你沒事就最好了。知道昨晚上的事後,我是一個白天都心驚肉跳。你救那位小蘇,本也是應該的,但不是伯母多嘴,煙橋你這樣,實在太過危險了!這事原本根本不必你親自去的,又不是你故意的。幸好你福大命大,吉人天相,躲過這一劫!」
王太太雙手合十,拜了幾拜,隨即指著帶來叫賀媽接了去的一隻食盒,說是自己特意替他燉的補品,讓他趁熱吃,補補身體。
賀漢渚連聲道謝,說等下就吃。
王庭芝咬牙切齒:「一定是陸宏達那個王八蛋乾的!總有一天,我要他好看——」
「庭芝!」
王太太皺眉喝止兒子,隨即道:「煙橋你放心,你伯父會幫你查的,等查出兇手,一定不會放過!」
賀漢渚道謝。
王太太問賀蘭雪什麼時候來,得知賀漢渚已經改了主意,出於安全考慮,暫時不打算讓她來這邊了,嘆氣直說可惜,道自己想念她。又談了些關於曹小姐最近的事,道她出面四處奔走,組織京師里的太太小姐們捐款籌建了一個慈幼院,曹小姐自任院長,最近十分忙碌。
「像曹小姐這樣出身好、有學問,且又心繫大眾疾苦的大家小姐,真的是難得啊!」王太太感嘆。
賀漢渚含笑傾聽。
王太太和他閒談之時,王庭芝便坐一旁,一言不發,似乎在想著什麼。
再坐片刻,王太太說不打擾了,讓賀漢渚也早點休息,起身告辭。賀漢渚送出去,王太太讓他止步,自己也停在客廳門口,等兒子先出去了,邊上沒人,望著賀漢渚,欲言又止。
「伯母您還有話?」賀漢渚微笑問道。
王太太遲疑了下:「煙橋,我是把你當自己人,就直說了。你和那個唐小姐,是怎麼回事?」
「唐小姐?」
賀漢渚挑了挑眉,反問一句。
這幾天,京師里突然有個流言,滿城交際圈裡的人都在說,賀漢渚和唐小姐在天城飯店開房過夜。
都知道他就要來京師見曹家長輩商議婚事了,突然鬧出這樣的事,據說就是傅氏在天城飯店舉辦答謝酒會的那一夜,是有人親眼看見兩人上去的,說得是有鼻子有眼,一下就傳得人盡皆知,今天甚至都登了小報。
要說這種事,放平常也沒什麼,男人家的一點風流韻事罷了,但他求親在即,還搞出這種事,關鍵是自己毫不避諱,又被有心之人暗中煽風點火,弄得人盡皆知,到了閒人的嘴裡,難免就成了他對曹小姐乃至曹家的不敬。
王太太聽說曹家老太太很不高興,覺得失了臉,罵賀漢渚不知好歹,還勒令曹小姐待在家,哪裡也不准去了。
她擔心婚事生變。
王太太把聽來的和他講了一下,提點:「煙橋,這事說大,確實不大,但有點麻煩,主要是時候不對。我聽說,是陸家的一個姨太太跑去曹老太太跟前添油加醋進的讒言,把老太太氣得半死。另外,我今天還聽說,你怎麼打斷了曹小姐一個奶媽子兒子的腿?曹小姐有心,要替你隱瞞,卻沒瞞過去。她再不是,你也不能這樣啊!所謂打狗也要看主人。我有點擔心。你要麼休息兩天,等身體好了點,儘快先去曹家陪個不是,澄清誤會,免得萬一婚事不順,豈不是遂了小人的心?」
賀漢渚聽完,沉默了片刻,道:「謝謝伯母的提醒和關心,但我這裡,恐怕是沒什麼能澄清的。」
那就是說,他自己也承認,和唐小姐開房,打斷曹家人的腿,事情都是真的。
王太太見他年輕氣盛,語氣依然漫不經心,自己倒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了,暗嘆口氣,想著不如讓丈夫來勸,於是改口,讓他休息。
賀漢渚點頭,送走了王太太和王庭芝,回來。
賀媽去廚房替他準備吃的東西,他獨坐客廳,出神之際,忽見王庭芝又折了回來,抬眉:「庭芝你還有事?」示意他坐。
王庭芝卻不坐,道自己母親還在外頭等著,他就幾句話,想問一下而已。
「四哥,蘇雪至怎麼會坐了你的包廂火車差點沒了命?」
賀漢渚頓了一下:「是我臨時有事改了行程,將定好的票給了她表哥。是我連累了她。」
「他有事嗎?受傷了嗎?」王庭芝問完,屏息看著他。
賀漢渚說運氣好,人沒受傷。
王庭芝鬆了口氣,面露笑意,望著賀漢渚誠摯地道:「多謝四哥你救了他。那我就沒事了,我走了,四哥你受了驚,早點休息。」
賀漢渚微笑,目送王庭芝離去,等人一走,笑容消失,又感到後背的傷處隱隱開始地抽痛。
他一直記著她吩咐過的話,讓他到了,就儘快去醫院注射血清。
但他卻懶洋洋的,半點也不想去。
血清最好在二十四小時內注射,否則防護效果大打折扣。
關於這一點,她肯定比自己更清楚。
他看了眼立在客廳里的落地大鐘。
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
當然了,她現在應該已與校長匯合了,必定早把自己丟到了九霄雲外。
賀媽來請他用飯。
賀漢渚坐了下去,沒什麼胃口,吃了些就起身,這個晚上接下來的時間,就被絡繹不絕的從四處打來的電話給占滿了。
他不停地重複自己白天失去聯繫的原因,說自己一切平安,只受了點小的皮肉傷,為對方的關切致謝,請對方不必特意來看自己。
秒針不斷地前行,分針一格格地一動,時針不知不覺,也向前移了幾格。
快要十一點了,響了一個晚上的那架電話,終於靜默了下去。
忽然這時,它又叮鈴鈴地響跳了起來。
賀漢渚的心微微一跳。
按理說,社交電話,應該不會這麼晚還打過來。
白天和她分開之前,他曾讓手下給她留下地址,還有一個電話號碼,讓她有事可以隨時來找。
賀漢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但當聽到深夜時分再次響起電話鈴聲,竟突然暗暗有點緊張,伸手,一把拿起電話,接了起來,沒立刻開口,微微屏息,等著那邊的聲音。
「是我!我親愛的孩子,這麼晚,沒打擾你休息吧?」
聽筒里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說著德語的渾厚嗓音。
是魯道夫醫生。
賀漢渚一頓,立刻笑道:「沒有,還沒睡,今天剛到,所以沒來得及和你聯繫。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魯道夫說一切順利,今天去參加了醫學大會,見了不少人,晚上,認識了來自軍醫學校的校長,以及他的那位助手,一個姓蘇的年輕人。
「原來他就是之前那個曾替你縫合過傷口的人。我和他談了一會兒,他知識淵博,對醫學很有見解,用你們的話說,我簡直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我太喜歡這個年輕人了!」
聽著魯道夫對她讚不絕口,賀漢渚竟隱隱也有種與有榮焉之感,沉默地聽著,沒有打斷。
「哦對了,看我,一興奮,就忘了正事。我聽說昨晚你出了事,受了外傷,注射了破傷風血清嗎?」
賀漢渚的心再次暗暗一跳,若無其事:「你怎麼知道我受傷?」
魯道夫說,他的妹妹剛才打了個電話給他,說晚上從王家公子那裡得知他受了傷,擔心哥哥平日粗心大意一向不愛惜身體,拜託自己關照,提醒他儘快打血清。
「你沒去注射?」
魯道夫的語氣有點不悅。
賀漢渚沉默。
「不行,萬一出事!你等著,我現在就去你家——」
「不不,這麼晚了,還是我去你那裡吧。」
賀漢渚說道,壓下心底湧出的一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之感,掛了電話。
他驅車,去了魯道夫的家,打完針出來,在烏沉沉的夜色里站了片刻,又獨自回了寓所。
第二天,總統府派了醫生來看他的傷,報紙則到處轉載前夜發生的火車刺殺事件。賀漢渚以養傷為名,足不出戶,但前來探望的同僚朋友卻是一撥接著一撥,丁家花園的這處寓所,從早到晚,客人不絕。
不止如此,大概不久前的藥廠一案令他聲譽有所挽回,宗先生又從校長那裡得知那天晚上他特意趕過去救了蘇雪至,也送來了慰問函。
輿論譴責暗殺行為,雖沒明說,但暗認應是陸宏達的所為。據說陸宏達十分憤怒,極力辯白。
第三天的上午,王孝坤打了個電話來,告訴還在家養傷的賀漢渚,大總統對此次的暗殺事件十分憤怒,獲悉消息的第一時間,便下令追查案子,捉拿幕後兇手,讓他安心等待結果。
「陸宏達昨晚跑到大總統面前剖心喊冤去了。他就算真沒幹這事,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娶曹家小姐。」王孝坤停了一停。
「……煙橋,這兩天的一些小報,你有沒看到?」
賀漢渚今天閉門謝客,一個也不見,剛睡醒,人也沒收拾,額發凌亂垂落下來,覆著額,歪靠在沙發里,手裡拿了支煙,接著電話。
「沒看。怎麼了?」
「倒也沒大事,就是提醒下你,大總統就算不在乎這種事,但他是個出了名的孝子,之前為老太太壽日增光,親自放下身段去向宗先生求字。要是老太太不高興,哄不回來,婚事怕沒那麼順利。」
賀漢渚慢慢坐直身體:「我要是不去賠罪,伯父你怎麼看?」
王孝坤似乎一愣,遲疑了下,道:「這是好事,我當然希望你能順利,不過這種事,看你自己吧。有,固然錦上添花,沒,也強求不來。」
賀漢渚微笑道:「多謝伯父。」
他才掛了電話,幾乎是下一刻,鈴聲就又響了起來。
這次是章益玖打來的,問他身體恢復得如何了,要是出的來,自己定個位子,邀他一起吃個便飯,替他壓壓驚。
「咱們兄弟有些時日沒見了,這回本來說好接你的,出了這種事,也沒接著,怪想你的。」
賀漢渚目光微動,狠狠地吸了口煙,隨即將手裡那支還剩一半的煙,慢慢地捻在了面前的一隻菸灰缸里。
「章兄你請客,別說就這麼點皮肉小傷,就算叫人抬,我也得去。」
他大笑,一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