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這是蘇雪至第一次來傅家。

  給她的感覺,非常大,就是豪門大戶該有的樣子,下人也很多,跟著校長被傅明城引進去,一路遇到的男僕里,穿長衫的,應該是管事,短打的雜役,女僕則不論年紀,一色都是便於做事的深藍窄袖半身襖,黑色褲子,黑色布鞋。隨了傅明城進入主人樓,幾個在屋裡做事的,甚至是管事,也給她一種新來不久,對這裡不是很熟的感覺,身上的衣服看著也是簇新,沒穿幾天的樣子。

  她沒看到傅太太。聽說傅家大房的人全部搬離了,再結合所見,顯然,在傅家做事的很多下人,應該也都換過了。

  傅明城請校長和蘇雪至入座,上茶。

  和校長開口談及捐款,向他致謝。

  他笑說,這是他現在唯一能為醫學盡的一點力了,希望能對他們的工作有所裨益。

  和校長提議即將建立的實驗室,以船王一手創立的傅氏而命名,並設一個相關的船王生平陳列室,以資紀念。

  「小蘇,這個事你來負責。」

  蘇雪至答應。

  傅明城沉默了片刻,微笑:「家父雖然走了,但精神能用這種方式得以延續,於他是一種榮耀,於我更是安慰。我應該感謝您。」

  他站了起來,向校長躬身鞠躬致謝,校長忙還禮,再坐片刻,讓蘇雪至先和傅明城初步交流下,怎麼設陳列室的陳列內容,自己另外有事,先行離去。

  傅明城送走校長,回來領著蘇雪至來到船王生前工作的書房,給她介紹過後,道:「勞煩你了。有需要的話,你儘管來,我這裡隨時配合。」

  雖然和逝者沒有往來,也不了解生平,但衝著船王幾年前就願意響應身後接受醫學檢查研究倡議的這一點,蘇雪至也對逝者充滿了敬意。

  再忙,這件事,她也一定要做好。

  她點頭,說沒問題。

  參觀完書房,向傅明城大致了解了船王的生平後,蘇雪至想到船王的病症和解剖的經過,很是典型,就詢問,能否同時也建立一份醫療檔案,以供醫學生參考和研究學習之用。

  傅明城一口答應,說會親自把他父親生前所有的就診和醫藥記錄整理好,送過去給她。

  蘇雪至和他又談了些關於這個事的內容,見他很忙,不時有人來找,或者是電話打來,知他剛接掌傅氏,事情一定很多,就帶著自己剛初步整理好的一些用於陳列的資料,先行告辭。

  資料都是紙張或者卷宗,有些重,傅明城讓下人箱子裝了,拿出去,送她到了大門,說:「我送你回去吧。」

  蘇雪至忙婉拒,說自己叫個東洋車就可以。

  傅明城微笑道:「你帶著只大箱子,搬上搬下不便。我沒什麼重要的事,送你也費不了多少功夫,再說了,你是在為我父親的事而費神。我知道你很忙的,送一下,於我不過舉手之勞。」說完讓下人將箱子搬到自己的車上去,又替她打開了車門。

  他這麼客氣,蘇雪至只好隨他,上了車。路上,他專心地開著車,沒說話,蘇雪至自然也沒話,就想著自己接下來的時間該怎麼合理分配。

  快到學校的時候,忽然聽到他說:「蘇雪至,我感覺你前段時間好像在躲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還是你真的有什麼不便?」

  「啊?」

  蘇雪至從自己的冥想里回過神,扭臉,正對上了他投來的目光。

  他面含微笑,又重複了一遍。

  蘇雪至沒想到他會這麼敏感,或者,就是自己太蠢,做得太明顯,竟讓人都覺察到了。

  她略微尷尬。否認,好像是事實。承認吧,又有點不好解釋,總不能說賀漢渚曾誤會自己和他的關係,還有傅家和陸家的往來。

  「這個……傅先生你大概是誤會了……」

  她正絞盡腦汁想著怎麼混過去,忽然見他粲然一笑。

  「你別多想,是我冒昧了,本不該這麼問的。但因為我很珍視咱們的……」

  他頓了一下。

  「說師生也好,友人也好,總之,我不希望你對我有任何的芥蒂。如果是出於我傅家之前和陸家聯姻的關係,你放心,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顧慮。」

  蘇雪至一愣,看著他,詫異於他居然連這個也能猜到。

  學校已經到了,他將車停好,轉過臉,用加重的語氣,再次說道:「我向你保證。」

  在蘇雪至的印象里,傅明城更偏向於做學問的人的形象,她總是不自覺地將他和校長他們歸類在一起,用欣賞的心去看待。

  但在分開,回來後,她想了想,他現在已經不是之前的他了。

  作為一個新的掌舵人,在這樣的時代,要掌住傅家的這條大船,光會做學問,恐怕是遠遠不夠的。

  感謝他的直白和坦誠,蘇雪至很快也就釋然了,加上自己實在是忙,原來的事不算,又多了這個事,雖然校長回來後,讓另外幾個人和她一起做,但還是忙,一天簡直恨不得不用睡覺才好,關於這件其實根本也算不上什麼「事」的「事」,她很快也就丟在了腦後,沒再多想了。

  隔日是周六,下午沒課,蘇雪至和蔣仲懷游思進幾個人一道,又去了附近的鄉下。除了義務幫農人的一頭牲口做了結紮的手術,順便也替幾個年老腿腳不便活動的老者看了下病,回來,因為昨天下雨,踩了滿腳的爛泥巴,聞到自己身上好像還飄著一股疑似牲口圈的屎味,實在等不到明天了,趁著室友不在,收拾了換洗的內衣,出了學校,直奔那間日本湯池而去。

  她到了地方。

  那個日本女人名叫菊子,現在和她已經很熟了,躬身,笑臉相迎。

  她依然是一個最靠里的單人小湯池,從頭到腳,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烘乾衣服後,收拾好,出了浴間。

  從學校到這裡,從北到南,相當於穿過整個天城,加上她為了鍛鍊,沒坐車,半程是跑步的,光一趟來的路,就花了一個多鐘頭,再洗澡、烘衣服,等現在弄好,出來,已經晚上十點多。

  這個地方,蘇雪至在來過數次之後,就發現,其實也不僅僅只是個沐浴的場所。

  女池這邊沒什麼,應該純粹就是供女客沐浴休息的地方,但用一張巨大屏風間隔入口的對面男池,服務似乎很齊全,裡頭地方應該也很大,時有看著頗有身份地位的人進出,應該也將這裡,當作是談生意或者進行交際的場所。喜歡來的,除了日本人,也有中國人和西洋人。

  當然,她所見有限,也不關心。反正來的目的就是洗澡,每次都是低頭匆匆進,完了低頭匆匆出。

  今晚的這個時間,賓客已經不多了。大堂里,只有日本女人還帶著兩名笑容溫婉的和服女郎站在那裡。

  女池出來的走廊上,每扇門的門口,懸著一盞江戶時代浮世繪風格的紙燈籠,燈籠照著走廊的路,光線昏黃,朦朦朧朧。

  蘇雪至朝外走去,快走完女池的這段走廊,就要進入公共大堂的時候,突然,她看見大門的日式木門被移開,走進來兩個男人。

  菊子立刻帶著兩名少女上去,木屐踩著急急的小碎步,到了近前,口裡喊著整齊的歡迎光臨,等看清其中的一個男人,笑容更加熱烈,高興地道:「傅君!好久沒見你來了!上回木村君來,我還問過您呢。他說傅君您最近很忙。您今晚能來,真是萬分榮幸!」說完,又立刻轉向和他一起的那位穿了軍制服的年輕男人。

  「菊子太太,這是我朋友,姓賀。勞煩你給我們安排一個安靜的地方。」

  傅明城介紹,說道。

  「賀君!您應該是第一次來吧!歡迎之至!請隨我來。」

  菊子太太帶著身後的少女躬身行禮,隨即讓道一旁,親自引著兩名貴賓往男湯的方向而去。

  姓賀的沒說話,就只環顧了一眼四周。

  大堂門後懸著的紙燈籠,映出男人半明半暗的臉部輪廓,身影投在腳下的地上,仿佛一柄薄薄的劍。

  還有點距離,但蘇雪至依然一眼就認出了來人。當場嚇得心臟差點就要爆裂,反應了過來,猛地掉頭,一把推開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湯池房間的門,一頭就躥了進去,人蹲在了地上,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因為四周太過安靜了,這平常也沒什麼的突然開門響動,便顯得分外的響亮。

  大堂里的幾個人都聽到了,自然地循聲轉頭,往發出聲音的方向,望了一眼。

  賀漢渚的視線,從前側方的那條走道口掠了一下,見一道背影一晃,隨即進了一扇門,轉眼消失不見。

  那條走道里的光線,昏黃而幽暗,他自然沒看清楚人。

  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忽然生出一種熟悉之感,覺得那個背影,之前仿佛在哪裡見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菊子太太見他立著,忙笑著解釋:「那邊是女湯,可能是客人不小心碰撞了下。驚到您了,萬分抱歉!賀君您往這邊走。」

  賀漢渚收回目光,往男湯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