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天城飯店名飯店,實則除了住宿和飲食,另外也集多種功能於一體。飯店的下面幾層,有著全天城燈光最為炫耀的適合上流人士交際的高雅舞廳、設備最為齊全的可通宵的棋牌房、另外,還有一間不小的俱樂部。

  俱樂部除了供住宿的客人晚間娛樂消磨時間,也對外開放——前提,客人得是俱樂部的會員,另外,女士謝絕入內。

  據說,俱樂部里,有著最美艷的年輕女郎,每晚上演最火爆的歌舞,有著本城第一銷金窟的名號。

  俱樂部位於一樓大堂的後方,大概是考慮私密的問題,從前堂進去後,還要穿過一道兩旁牆面裝飾有巴洛克風格浮雕的長長的走廊。

  飯店蘇雪至才來過一次。就是她剛到不久時,跟著莊闐申來歡迎酒會認識賀漢渚的那一晚,當時自然沒到過這後頭,更是不知,原來這裡別有洞天。

  她起先莫名跟著賀穿過前堂和走廊,來到兩扇雕飾著玫瑰和天使紋圖的大門之前,立在門兩側的穿了雪白襯衫和黑色燕尾服的侍者齊齊躬身,叫了聲賀先生,握住各自一邊的鍍金門把,打開了門。

  頓時,伴著一陣如潮水般驟然湧出鑽進耳鼓裡的嘈雜樂聲,蘇雪至仿佛掉進了兔子洞。

  裡面燈光閃爍,人頭攢動,除了陪酒和陪舞的女郎,其餘全部都是男人,中洋混雜。

  入目先是一個吧檯,靠牆的一溜紅木酒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來自世界各地的酒。英俊的酒保站在櫃檯後,手法嫻熟地為客人調著酒。

  盡頭,則是裝飾著深紅色天鵝絨幕布的大型舞台,在舞台的兩側樓上,布了一支二三十人的大樂隊,正奏著剛才湧入蘇雪至耳鼓的節奏強烈的搖擺樂,台上,則進行著一場歌舞的盛宴。

  一群來自東歐的漂亮姑娘,姿色一流,上裝暴露,伴著樂聲,踢腿掀裙,動作整齊劃一,絢麗的彩虹裙擺和不時划過視線的雪白長腿,令人目不暇接,心醉神迷。

  一扇門後,便是燈紅酒綠,春光無限。

  蘇雪至看著面前突然開啟的世界,停了一下腳步。

  他仿佛是這裡的常客,一進去,周圍的人就注意到了他,紛紛上前,和他殷勤招呼。

  他含笑點頭,一路來到吧檯前,靠著,向酒保要了杯酒,扭頭,見她還立在原地,示意她過去。

  蘇雪至走了過去。

  「……表舅,我想回去——」

  不知道是他耳背,還是周圍的樂聲太大,他沒聽見。

  「喝什麼?」他反而問她,沒等她回答,已代她做主,對酒保說了句「給他來杯野格利口酒,加冰塊」,隨即向她解釋:「這是一款調配酒,我以前在德國時常喝,入口是茴香、薄荷,還帶了點蜂蜜和甘草的回味,酒精度也不算很高,你可以嘗試下。」

  「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蘇雪至只好把嘴巴湊到他的耳朵邊,大聲地吼了一句。

  他仿佛被她吵到,嫌棄似地,臉往後仰了仰,避開她的嘴,隨即摸了摸自己耳朵,說:「還早,你那些室友應該還沒回,你回去也沒事,先坐一會兒吧——」

  他指了指台上那一排辣得讓蘇雪至都覺得眼睛無處安放的漂亮洋妞——雖然對人體再熟悉不過了,但冷冰冰的沒有生命的遺體,和活色生香熱辣辣的肉體,肯定是兩回事。

  「沒事的話,看看跳舞。」

  他很快就被人叫走,走之前脫了外套,順手就丟到了她懷裡。

  酒保很快將她的酒端了過來,沿著平滑的吧面,動作優雅地推到她的面前,恭敬地道:「先生請慢用。」

  蘇雪至無可奈何,只好貼著吧檯坐了下來,對了,還得幫他拿衣服。

  她有點嫌棄,兩個手指拎著衣領,懸空提著,給放到了邊上。放下他的衣服,又覺兩手空空,感覺奇怪,就端起酒,但不敢喝,怕萬一醉了,出洋相事小,出大事就完了,只拿著,看賀漢渚,看了一會兒,愈發確定,他是這裡的常客,只見他如魚得水,穿梭來回,無論去哪兒,邊上都有人圍著,也不知道說什麼,笑聲陣陣,還來了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侍者,緊緊跟著他,往他空了的杯里倒酒。看著像是老相識了。

  蘇雪至撇了撇嘴,又想起之前的那個柳小姐,還有現在他在交往的十二小姐……

  活脫脫的海王本王。

  她壓下心裡湧出的鄙夷,懶得看了,於是把注意力改而投向舞台,等眼睛適應暴露,發現舞蹈還挺好看的,女孩子們個個也真的又漂亮,又專業,看得出來,是經過一番苦練的——想在這種收入顯然不菲的地方登台,光靠姿色,肯定遠遠不夠。畢竟,年輕漂亮的女孩到處都不缺。

  她們舞蹈動作非常到位,足夠熱辣,足夠火爆,也足夠流暢和優美——至於是引人想入非非,還是去欣賞美,那就看台下的觀眾是上面決定下面,還是下面指揮上面了。

  蘇雪至欣賞了一會兒,很快就發現,附近的人都不住地瞟向自己,慢慢地,她也渾身不自在起來,忍不住又朝賀漢渚張望,很快找到了他,他恰也扭頭看她,仿佛有所感應,放下手裡酒杯,走了回來。

  「怎麼,不喜歡洋女人?」

  他扭頭,看了眼舞台的方向,隨即盯著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這麼問了一句。

  蘇雪至沒回答,直接說:「表舅,我想回去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示意一名男侍過來,隨即轉向她:「他帶你去頂層的房間休息。休息完了,你再下來,一起走。」

  蘇雪至莫名其妙:「你有事儘管留,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不用你送!」

  「你聽我的。」

  他的語氣不容反對,吩咐侍者,「帶他上去吧。」

  侍者朝蘇雪至恭敬地彎腰:「先生,請隨我來。」

  蘇雪至盯了他一眼,轉身跟著侍者出來,進了近旁一架大概專為這間俱樂部的會員而設的電梯,站在裡頭,聽著絞輪牽動絞索發出的機械聲音,很快升到了頂樓,被侍者領到了一個房間的門前,用鑰匙替她打開了門。

  「先生,您請進,好好休息。」侍者放下門的鑰匙,躬身而退,帶上了門。

  房間是個豪華的套房,燈全部開著,燈光柔和,擺設講究。

  蘇雪至打量了眼客廳,再小心地走了進去,見臥房裡有張很大的床,鋪著雪白的看著好似熨得不見一絲皺紋的床單,還帶一個浴室。

  果然沒有別人。

  就她一個。

  她實在是搞不懂,賀漢渚今晚上到底在幹什麼。

  先請吃飯,再帶她喝花酒,對的,那個俱樂部就是男人喝花酒尋歡作樂的鬼地方,然後又讓她來這裡。

  難道他真的在下面還有事,身為長輩,覺得應該照顧自己,所以特意給自己開了這麼一個房間,讓她在這裡好好休息,等他完事?

  直覺告訴她,他不可能是這樣的大善人。

  但如果不是這樣,這又是什麼意思?

  算了,不想了。

  蘇雪至里外溜達了兩圈,試了試床墊,最後開始研究浴室。

  裡頭空間很大,像個房間,有個很大的圓形潔白搪瓷浴缸,有抽水馬桶,還有可以自動出熱水的設備。

  帶點消毒液來,消毒之後,就可以泡澡,完了睡一覺,回去也不遲,比浴池那邊更安靜。

  這裡簡直太適合享受。

  之前怎麼沒想到來這裡開個房間洗澡呢?

  不過,價錢應該會很貴。

  雖然蘇家應該不缺錢,自己出門前,母親葉雲錦也另外給了一張錢莊的莊票,還沒用過。

  但這麼奢侈,是不是有點浪費……

  蘇雪至正在考慮等洗澡票用完了,要是房子還沒著落,是不是可以這麼幹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敲門。

  她以為是賀漢渚。雖然對他這麼快就上來感到有點意外,但也沒多想,立刻跑過去開門。

  打開門,她一怔,見門外竟站著一個十分美麗的年輕女人。

  女人二十三四的年紀,穿條藕荷色的軟緞旗袍,披了條鑲毛的精美雲肩,溜雙肩、天鵝頸,豐滿胸脯,細細腰肢,還有圓潤臀線,修長的腿……身段如柳條裊裊,面容更是嬌艷如花,紅唇欲滴,雙眸含水,笑吟吟凝睇,酥媚入骨,叫人一見難忘,

  蘇雪至的記性相當不錯。

  雖然當初只是看了幾眼,但還是一下就記了起來。

  竟然是先前在歡迎賀漢渚的酒會上看到過的那個姓唐的美人!

  唐小姐名叫唐秋水,受了僱傭來這裡。

  身為一城花幟,她原本根本不屑做這樣的生意。只是僱主特殊,一來,不敢違逆他的意思,二來,也是存心想要討好對方攀上關係,所以一口應承,打算傾盡全力完成事情,好叫僱主滿意。

  現在見了人,分明是個俊美瀟灑的少年郎,卻不幸罹患這樣的隱疾,心裡不禁添了幾分憐惜,含笑走了進來,關上門。

  「唐小姐?怎麼是你?你來做什麼?」蘇雪至十分吃驚,後退了幾步。

  唐小姐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柔聲道:

  「蘇少爺,你別緊張,也別怕,咱們可以慢慢來,我不趕,你更不要急,有一夜的時間呢。我年紀比你大幾歲,你要是不嫌棄,可以叫我一聲姐,咱們聊聊天,我可以唱個小曲兒給你,或者,伺候你先去洗個澡?我也會推拿,手法還算不錯,等我幫你放鬆了,就容易了,你想怎麼樣,我都可以——」

  蘇雪至可算是明白了過來,一口老血上沖,差點就要腦卒中了。

  不用說,這肯定是賀漢渚的安排。

  他想幹什麼?

  驗證自己是不是女人?

  不會!

  蘇雪至很快就否認了這個猜疑。

  要是他懷疑自己這一點,根本不必迂迴曲折成這樣,有的是更方便的驗證手段。

  她想起了上次,他來看自己騎馬的事,又想起晚上在車裡和自己說的那些奇怪的話,越想越對。

  蘇雪至頓悟,一陣後怕,又一陣惱怒。見唐小姐已經脫去她的雲肩,露出兩隻雪白的圓潤胳膊,笑吟吟朝著自己走來。

  「洗澡也可以。唐姐姐,那你先去放水吧,衣服我自己會脫……」

  蘇雪至眼睛盯著地,緩了緩語調,輕聲說。

  唐小姐本要替他除衣,見他放不開手腳,打發自己先去放水,眼睛仿佛也不敢看自己,有著一種少年郎才有的青澀,心裡反而更加喜歡了,掩嘴輕笑,也就不勉強了,笑道:「行,那姐姐先替你放水去。你脫了衣裳,自己進來。」

  蘇雪至看著她裊裊婷婷去往浴室,在門口,還回首朝著自己嫣然一笑,這才入內。接著,一陣嘩嘩的水聲傳了出來。

  她再不猶豫,抓住機會朝外衝去,順手拿了鑰匙,反鎖掉門,電梯也等不及了,落荒而逃,順著樓梯往下跑,一口氣下了十幾層,最後終於逃到下面,在恰好路過的飯店侍者的詫異注視下,一刻也沒停留,緩了口氣,改奔為走,繼續朝著飯店大門而去,等匆匆出了飯店,站在台階上,四處張望。

  已經有點晚了,街上的行人變得稀少。

  她正要找輛東洋車趕緊拉走自己,突然看見了賀漢渚,此刻就坐在他的車裡,一個人。

  車停在對面街道旁的一從樹蔭陰影下,車窗半落。他坐在位置上,頭往後仰,嘴裡叼著支香菸,人一動不動,仿佛在想著什麼。

  蘇雪至一看見他,氣就往上沖,也不跑了,直接過了馬路,走到他的車旁,彎下腰,衝著車窗里的他橫眉叱罵:「賀漢渚,你自己下流就好了,拉我幹什麼?你什麼意思?」

  賀漢渚早就看見了她,剛才本想下車,見她怒沖沖地走來,就沒下,慢吞吞坐直身體,一側胳膊支在窗上,答非所問:「唐小姐你也不滿意?」

  蘇雪至更加氣惱了:「和唐小姐無關!你在幹什麼?你太荒唐了!」

  他微微傾身過來,借著街道上的路燈燈光,端詳了她一眼,隨即靠坐了回去,淡淡道:「這是對你之前的獎賞,也是男人的正常需要。你放心,唐小姐很乾淨,去醫生那裡檢查過的,沒問題,我才讓她去的。你也不必如此激動。我是想著,你之前大約沒試過,所以讓你嘗試一下。」

  「既然你不喜歡,那就算了!」

  他語氣尋常,呶了呶嘴:「上車吧,送你回吧!」

  「你有病!」

  蘇雪至從沒像這一刻,看他這麼不順眼,伸手探進車窗,從他嘴裡奪了香菸,丟在地上,踩了兩腳,冷冷道:「說了我自己也是醫生!沒得治就是沒得治!你別再枉費心機了,我是不可能娶你妹妹的!」

  他仿佛一愣,瞥了眼地上那支剛點著還沒抽幾口的已經被踩扁的香菸,頓了一頓,再次開口,語氣有點軟了:「行了行了,彆氣了。實話和你說吧,我就照著醫生建議,試了試而已。你就當唐小姐是一劑藥,何至於這麼生氣?」

  蘇雪至譏他:「賀漢渚,你可真厲害,要我娶你妹妹,又安排我到這種地方,又是艷舞又是美人,你就不怕我萬一就此沉迷下去,流連風月?」

  他一笑。

  「人一輩子很長,誘惑也多。假設你身體好了,我妹妹嫁了你,我不會強行要求你發誓一輩子就忠誠於她一個人,這一點不太現實。但你要是連這點對著皮囊色相的定力和自控力也沒,正好,早點讓我知道,不算壞事。」

  蘇雪至一噎。

  這個人的想法,她從剛認識起,就沒弄明白過。

  她慢慢呼出一口氣,克制住情緒,說:「我請你以後不要再就這方面的事,對我再抱什麼可笑的希望。我快期末考試了,很忙,沒空浪費時間!我走了!」

  恰一輛東洋車遠遠從對面路過,蘇雪至揮手要叫,被他阻止。

  「上車吧。」

  「不用。」

  「晚了,城外治安不好。」

  蘇雪至很快就說服了自己。

  別因為別人的錯誤,而去為難自己。

  她繃著臉,上了車,坐到後面去。

  他仿佛有點懊惱,揉了揉額,也是一言不發,隨即發動汽車,駕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