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外面傳來一陣提示即將熄燈的打鈴聲。蔣仲懷黑著臉,從脖子上扯下蛇,拎了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回來,一聲不吭躺了下去。

  蘇雪至還摸不准這幫同寢男生的脾性,怕萬一趁自己睡著了繼續使壞報復,不敢睡覺,更不敢立刻解胸,熄燈後,在黑暗裡醒了很久,直到深夜,確定人都真的睡著了,邊上的蔣仲懷又開始打呼,這才放下了心,慢慢地在被子下解掉束胸,閉上眼睛休息。

  接下來的幾天,她不在的時候,他們有沒說她什麼她不知道,反正當面,大眼瞪小眼,都不怎麼說話,也勉強算是相安無事,最大的煩惱,就是她發現,這些人喜歡亂丟臭襪子。

  按說學醫的應該更講衛生,但除了那個韓備和游思進還好,其餘幾個,全都亂七八糟,尤其是睡她邊上的蔣仲懷,襪子絕對不會當天洗,全都要塞在床墊的角落裡,看著是要等到沒得換了才打算洗。這樣的天氣,蘇雪至都能聞到一股慢慢飄來的爛鹹菜的味。他自己卻全無感覺似的,不止他,奇怪的是,大家好像也全都習以為常了?

  這邊上睡的要是換成自己的表哥,她非要揪著耳朵逼他立刻去洗襪子不可。

  寢室這邊還沒算得上落下腳,沒過幾天,在當天的體育課上,她又被軍事教官給罰了。

  堅持的鍛鍊,效果已經慢慢現出來了。她的耐力比之剛開始,已經大有提高。論技巧的單雙槓,只要豁出去,不怕摔,練得也不至於最差。現在最大的短板,就是需要一定力量的伏地挺身和引體向上類的項目。但比起剛開始,也進步明顯。

  從前因為職業的緣故,她也算是半個運動達人。業餘時間除了鑽研專業,就是運動健身。

  她計劃多抽出一點時間,開始負重練習,再慢慢過渡到沙袋,以增強整體的力量和協調。

  但需要些時間,才能見效。

  而今天的受罰,就是因為引體向上,規定必須做滿十五個,她差了幾個,沒達到要求,教官二話不說,命令她下課後罰跑。

  又是一個十公里!

  體育課一般都是安排在下午的最末。下課後,這個白天的課目就結束了,同學解散,她在操場上開始罰跑。

  一開始,同寢室的其餘人也沒走,和陸定國一起停在邊上看著,交頭接耳,雖然不知道在說什麼,看著倒也不像幸災樂禍。

  漸漸天色轉陰,起了風,最後下了雨,人陸陸續續,終於全部走光,操場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跑完十公里,對於從前的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難事,甚至有一次,跑步途中遇到下雨,她還頗是享受一個人迎著風雨前進的樂趣。

  但現在,在後期吃力的情況下,完全談不上半點樂趣可言。

  這段距離,需要她繞著四百公尺的跑道,跑完二十五圈,跑上至少一個多小時。

  上次被罰,跑完十公里,她緩了一天,才緩了回來。

  風雨越來越大,天色也昏暗了下來。她渾身早就濕透,在雨水裡踩著水窪,跑到將近二十圈的時候,腳下不慎打了下滑,一下摔倒在地,手肘、膝蓋和掌心頓時感到了一陣和碎石摩擦的疼痛,低頭看了眼,手心已是擦破皮,滲出了血,其餘膝蓋和手肘的部位,應該也是差不多。

  她爬了起來,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繼續朝前跑去。

  遠處的雨幕里,忽然跑過來了一個人,竟是王庭芝。

  他冒雨追了上來,攔住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抓起她的手,看了眼掌心,頓時火冒三丈:「搞什麼名堂?誰他媽這麼和你過不去?你腦子也壞了?這麼老實!走,老子這就替你出氣去!」說完拽著她的胳膊,帶著就要走。

  蘇雪至沒走,抽回了自己的手。

  「謝謝王公子的好意,我沒事,很快就跑完了,你不要插手。」

  王庭芝怒氣沖沖。

  「你什麼意思?瞧不起我?誰?誰要對付你的?就那個什麼學生監?我諒他也沒這個膽子!你們校長?你等著,這就找他去!」

  蘇雪至寧可自己再跑個二十圈,也不想他這樣插進來惹事,急忙拽住他。

  「王公子,和校方無關,你不要找任何人的事!我成績不達標,達標就什麼事都沒了!你趕緊回!我知道你是好意,我心領了,跑完就回去。」

  「你心領個屁!你給我走就是了!誰敢說個不,讓他找我!」王庭芝又攥住了她胳膊。

  蘇雪至看見同寢室的蔣仲懷和游思進幾個人也在,就站在遠處一幢教學樓的走廊上,看著這邊,猜測應該是王庭芝剛才來找自己,被他們帶來了這裡。

  「王公子你找我什麼事?你先放開我!」

  「我知道了!」

  王庭芝突然仿佛醍醐灌頂,一下轉過了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是四哥?是他,是不是?」

  「難怪你這麼怕……」

  蘇雪至一頓,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撒開了自己的手,轉身匆匆而去。

  蘇雪至有一種感覺,他大概是要去找賀漢渚了。

  她根本就不想出現這樣的局面。

  無論他是要替自己求情,還是別的什麼,都完全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她立刻追了上去。

  「王公子你站住!你不要去,和你無關——」

  王庭芝卻置若罔聞。

  蘇雪至也顧不得罰跑了,一口氣追到校門口,見他已跳上車,「呼」的一下,開著就走了,車子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中。

  蘇雪至焦急不已,轉頭看見同寢室的人就在後頭,急忙跑了過去,讓他們幫自己向學生監說一聲,隨即衝出校門,追進了雨幕里。

  王庭芝憋著一肚子的火,開車直接衝到了衛戍司令部的大門口,猛地踩下剎車,人跟著跳了下來,徑直往裡走去。

  負責今日門崗的守衛隊長雖然知道他,但出於職責,也上來攔,說司令還在開會,容自己先去通報一聲,讓他稍候。

  王庭芝一腳就踹了過來。

  守衛沒防備,跌倒在地,迅速一個翻身就爬起來,命手下按住他。

  王庭芝勃然大怒,從身上直接掏出一把槍,頂在了他的腦袋上:「兔崽子,敢攔我?信不信,我直接崩了你?」

  守衛示意手下進去通報,笑道:「王公子息怒,請您稍候。」

  丁春山很快從裡面跑了過來,示意守衛放開人,見王庭芝臉色陰沉,沒有攔他,看著他往裡大步走去。

  王庭芝奔上了司令部的二樓,一把推開會議室的門。

  賀漢渚正坐在會議桌對面中間的那個位置上,抬起頭,看了眼前方。

  參會的幾個處長轉臉,見一向風度翩翩的王家公子站在門口,面帶怒容,濕漉漉像只落湯雞,不禁驚訝,面面相覷。

  「今天就這樣了。散會吧。」

  賀漢渚說了一句。

  眾人忙收拾面前的筆記和會議紀要,紛紛站了起來,列隊,陪著笑臉,依次從堵著門的王庭芝身旁的縫隙里側身擠了出去。

  賀漢渚沒起來,隨手點了支香菸,抽了一口,指了指自己邊上的座位,示意他過來坐。

  「出什麼事了?淋成這樣?」

  王庭芝盯著他,邁步走了進去,衝到他的面前,雙手重重地壓在會議桌的桌面之上,傾身過去。

  「四哥,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輕輕巧巧一句話,他現在在那個破學校里,不但和人一起擠住,被人抽鞭子!外頭這樣的大雨天,他還被罰跑操場!」

  「就算你沒親口吩咐這些,你不可能不知道,下面的人會怎麼發揮你的意思!」

  「我就不懂了,他叫你表舅,也算是幫過你,你為什麼和他過不去,要這麼對他?」

  賀漢渚抬眉,看了他一眼,靠在了椅背上,淡淡地道:「還以為什麼事。你是說蘇雪至嗎?他除了成績尚可,體格教育是最後一名,連基本的達標也做不到。這不是普通學校,穿著軍裝,就要有軍人的樣子!還沒叫他扛事,這麼點苦也吃不下,出來讀什麼書?趁早回家當少爺去!」

  「四哥你——」

  王庭芝大約是氣極,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

  賀漢渚站了起來,出去,回來,手裡已經多了一塊干毛巾,丟到了他的身上。

  「你回吧,趕緊換身乾衣服,小心著涼。」

  他語氣轉為溫和。

  「晚上我還有個應酬,我先走了。」

  他邁步,出了會議室。

  王庭芝追了出去,見他徑直下了樓,從丁春山的手裡接過一把撐開的黑色雨傘,自己打著,皮靴踏著雨水,走到了他的汽車旁。

  司機替他開門,他將手裡的香菸擲了,彎腰坐了進去。守衛打開鐵門,汽車隨即開了出去,繞過自己的那輛車,朝前而去,很快消失在了眼帘里。

  蘇雪至搭到了一輛正好進城的騾車,緊趕慢趕,終於趕到了司令部的附近。

  天色已經很暗了,冷,又下雨,街上也看不到什麼人,只有兩邊商鋪牌子上纏著的霓虹燈發出陣陣爍動著的彩色幽光。

  她不知道王庭芝會在賀漢渚面前說什麼,她什麼都不想他說,心急火燎,正朝司令部的方向狂奔,忽然看見對面的馬路上,開過來一輛汽車。

  汽車開得近了,她看見了車牌。自己也曾坐過的。

  她猛地剎住腳步,停在路邊,借著路邊的燈光,透過一面半開的車窗,看見了裡頭一張熟悉的側臉。

  那個人靠坐著,目光平視著前方,兩旁店鋪的燈光,如一線般迅速掠過他的側顏,半明半暗之間,他眉目幽暗,神色漠然。

  再一晃眼,車就從她的身邊疾馳而過了。車輪激出一片水花,推著馬路上的積水,仿佛一陣浪花,涌到了她的腳下,浸泡著她早已濕漉冰冷的雙腳。

  她喘息著,感到胸口炸裂似的疼痛,這才驚覺,入城下了騾車後,因為叫不到東洋車,這一路,自己幾乎都是狂奔而來的,就在看到這張臉的這一剎那,繃著的一口氣仿佛突然就鬆懈了,到了體力的極限。

  她捂著肚子,微微彎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雨幕里,對面又開來了一輛車,停在了她的身邊。

  這回是她要追的那個人。

  她被王庭芝拽上了車,坐在后座,喘著氣,發現他不是往學校開,說:「送我回去吧。」

  王庭芝仿佛沒有聽到。

  「送我回去!」她又重複了一遍。

  王庭芝臉色陰沉,猛地調轉車頭,開往北郊。

  蘇雪至喘了幾口氣,等能說話了,問道:「你都說了什麼?」

  王庭芝一語不發,徑直開車,一路開到校門口,踩下剎車,才轉頭說道:「

  你也不用念這個什麼破學校了,往後我罩著你!」

  他頓了一下。

  「你救過我的命,算是報答。放心,我不用你學唱戲!往後你想幹什麼都行!」

  蘇雪至一怔,抹了抹自己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頭髮,說:「半途而廢不是我的習慣。謝謝王公子的好意。」

  「你還看不出來嗎?四哥他就是故意在刁難你!」

  蘇雪至心念忽然一動:「他都說了什麼?」

  「沒什麼!」

  「王公子,請你把他說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訴我!你要是不說,我就只能自己再去見他了。」

  王庭芝看了她片刻,沉著臉,終於將賀漢渚的話轉述了一遍。

  「你過來,不就為了找靠山嗎?他既然這麼看不上你,你也不是非他不可的!你救過我,我去和我父親說一聲就行!」

  蘇雪至沉默著,出神了片刻,忽然道:「今天謝謝你了,我進去了,你也回去,早點換身乾衣服,免得受涼。」

  她朝王庭芝點了點頭,打開車門,下了車,不顧王庭芝在身後的呼叫,快步進了校門。

  雨還在下,水珠不停地從頭頂沿著她的眉眼,滾落到了面頰之上。

  就在聽到王庭芝轉述的話後,一瞬間,蘇雪至突然若有所悟。

  嘴巴講得漂亮,滿口真相和正義,實際卻連就讀區區一所軍醫學校,也要靠著別人的庇護。

  這樣的一個自己,憑什麼要求對方聆聽她說出來的話?

  甚至,她忽然還有一種感覺,那個姓賀的男人,或許高傲到了根本就不屑逼迫自己向他低頭的地步。

  一個小人物而已。

  他在冷眼旁觀罷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隨口一句話,看一場戲,看自己的肩和腿,能不能配得上她那天的一張嘴炮。

  如果她輸了,灰溜溜地走了,或者是要再次靠著他或來自別的某個人的庇護,才能繼續保有這一切,那才是他對她的羞辱,無言的,卻也是最大的蔑視和羞辱!

  人生不是不能輸。倘若拼盡全力,最後輸了,接受羞辱也是無妨。那是人的能力上限,強求不來。

  但如果沒有用盡全力,那就是她的錯了。

  她望著前方的夜色,眼前仿佛浮現出了今晚車窗里一掠而過的那張漠然側臉,暗暗咬緊牙關,迎著對面的冷雨,加快腳步,朝著前方寢室的方向,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