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漢渚隨意披了件浴袍,擦著頭髮從浴室里出來,見窗簾拉開了,被子整齊地疊好,桌上放著早餐:抹好黃油的麵包、烤好的香腸、幾個煮蛋,還有一杯冒著裊裊白煙的濃黑咖啡。
沒有上鎖的門被輕輕叩了兩下,接著推開,柳小姐手裡抱著剛熨過的衣服走了進來,掛到一旁的衣架上。
是他今天要穿的制服。
柳小姐撫正衣領,笑道:「四爺你太累了,昨夜那麼晚,今天這麼早又要出門做事了。我知道你喜歡吃德式早餐,以前我教過吳媽,就是感覺她老做不好。」
「還有,我見你桌上有香菸和打火機。四爺你不要抽菸了好不好,咳嗽的老毛病,這麼多年一直沒好……」
賀漢渚沒說話,扔下毛巾坐到床邊,拿起藥水處理腿傷。
柳小姐快步走了過來,伸手去拿他手裡的藥水瓶:「四爺,我來幫你吧。」
賀漢渚抬頭,看了她一眼。
柳小姐的手一頓,停在了他手背的上方,隨即笑著收了回來。
「對了,四爺你稍等!那位蘇少爺說,加熱雷佛奴爾液到體溫,能促進藥效。你等等,我先拿去用滾水溫一下……」
她再次伸手去取藥水瓶子。
「不必了!」
賀漢渚說了一句,繼續處理傷處,很快上完藥,站起來,脫了身上浴袍丟在床上,自顧走過去,開始穿衣。
柳小姐怔忪地看著男人脫衣後露出的一副勁瘦後背,忽然聽他再次開口了:「我這邊用不著人,你不必耽誤學業特意過來。回吧,等下我叫司機送你去火車站。」
他的聲音聽起來溫和而平靜。
柳小姐沒動。
他很快套好衣褲,扣著制服上的一顆銅扣,轉頭,見她還立著,說:「還有事嗎?」
柳小姐咬了咬唇,垂下眼眸,低頭走了出去。
賀漢渚過去推開窗戶,眺望了眼外面滿地的秋雨落葉,回頭,看了看桌上的早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忽然門再次被推開,柳小姐去而復返,竟奔了進來,從後一把抱住了他的後腰。
深色液體在杯中晃了一下,溢了出來,濺了一滴在制服的袖上。
他沒動,依然那樣端著咖啡:「你怎麼了?」
「四爺,前些時日,我聽說大總統有意把侄女嫁給你,是真的嗎……」
身後,柳小姐的聲音微微哽咽。
賀漢渚說:「放開吧。」聲音已經發冷了。
柳小姐瑟縮了下,卻依然沒有鬆開抱住男人的雙手,慢慢將臉貼上了他的後背,輕聲說:「四爺你還記得嗎,我的名字就是你從前替我取的。那天你在書房裡讀書,我在一旁替你剝著葡萄,你忽然說我眉毛長得好,你還笑著念了一句詞,我至今沒有忘記,『翠柳艷明眉,戲鞦韆、誰家倩盼』,你說我恰好姓柳,就給我改了這個名,柳明眉……多美的名字啊!」
她潸然淚下。
「我知道賀家的仇人還在,我更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就希望能像以前一樣,留在你的身邊伺候,一直陪著你……」
她一頓,突然像是想起什麼,飛快地轉到他的面前,依然抱著他腰,仰頭望他,急急地說:「四爺!夫人以前讓我去你跟前,叫我用心服侍,她答應,說將來會讓我做你的人……」
男人看著她,神色平靜,雙目如淵。
「明眉,我母親早就死了。莫說你不是我的女人,就算是——」
「你現在對我也完全沒有用處。沒有用的女人,我要來何用?」
他說道,目光依舊溫和,語氣也那麼平淡,仿佛完全不知,從他的薄唇里說出的話,是如此的冷漠和無情。
柳小姐僵住了。
「我無需伺候,更不用人陪伴。我之所以把你接來,養你,讓你過著小姐的生活,還送你去讀書,是承你祖父當年的情。你這麼聰明,不會不明白的。」
他放下了手裡的咖啡。
「回吧。」
最後他說道,語調還是如此溫柔,如同一個情人。
柳明眉的兩隻胳膊無力地從男人的腰間垂落,最後終於鬆開了,蒼白著臉,流淚走了出去。
無情的男子,他早已經忘記了少年時和眼前麗人調笑的那段風流與多情,把她一個人丟在了那座深深的宅院裡,走不出來。
她哭著朝外走去,走在庭院裡的時候,賀蘭雪穿著睡衣,從後面追了出來。
「明眉姐,你別太難過了,我哥哥他……」
她回頭,看了眼二樓自己兄長臥室的窗戶。
窗後空蕩蕩的,沒人。
她頓了下腳。
柳明眉拭淚微笑:「蘭雪,謝謝你還肯出來送我。我沒關係的,我先走了。你記得照顧好你哥哥。」
她轉身,終於離去。
賀漢渚解了剛扣上的衣扣,脫去身上這件袖頭已被玷污的衣服,從衣櫃裡另取了件備用外套,低頭正在穿,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妹妹來了。
「今天不是沒課嗎?你最懶了,怎麼這麼早就起了?」他揚了揚眉,和妹妹調侃了一句,低頭繼續穿衣。
「哥哥!你太壞了!你比我以為的還要壞!剛才你和明眉姐的話,我都聽見了!我本來以為你打算搞三妻四妾那一套,我沒想到你比這個更壞!冷血,趨炎附勢,唯利是圖!你把我們女人當什麼了?」
「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賀蘭雪端起桌上那杯他喝了一口的咖啡,啪地朝他當胸潑來,隨即抹著眼淚轉頭跑了出去,回到房間,「砰」的一聲關了門。
正在打掃一早走了的客人房的小丫頭梅香聽到動靜跑了過來,見四爺一身的咖啡液,滴滴答答,狼狽無比,嚇了一大跳:「賀先生你怎麼了?」
賀漢渚低頭看了眼自己剛換上的衣服,拂了拂手,打發她去陪小姐,自己又開始脫外套。
早上這麼折騰下來,等他到了司令部,已經不早了。一進去,秘書處長陳天雄就指了指會客室的方向低聲說:「孫局長一大早就來了……」
孫孟先從門裡快步走了出來,一把握住賀漢渚的手:「賀司令,昨夜我就聽下面報告了,說羅家胡同一案已經被你順利給破了,羅老二等一干人滋事誣陷,罪證確鑿。我是佩服萬分,更是感激萬分,一大早什麼也沒幹,必須先來你這裡道個謝!多虧了你啊,要不是你,這事恐怕是個大麻煩!還有,你大概不知道,該區民眾對羅金虎一幫人早已是怨聲載道,我們警局也早想拔了,正在暗中部署,沒想到還是被你司令部給搶先一步。你這是為民除害,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賀漢渚抽回手,把人讓進辦公室,一番推心置腹後,局長表示,警局為了響應上頭新政,正在緊鑼密鼓準備大幹一番,擬從加□□生防疫、整頓社會治安、革除陋俗陋習等幾方面入手,他已叫下頭人製作行動計劃,等完成之後,第一時間把計劃書遞交上來,請司令部校正,指導警局的工作。這也是他今天過來要匯報的主要內容之一。
談完了事,孫孟先告辭,說不敢再打擾司令正事。賀漢渚也沒留,起身把人送到了辦公室的門口。
孫孟先一出司令部,臉上的笑就掛不住了。
他沒想到,自己昨夜一覺醒來,是真的一覺醒來,就被告知,司令部已查明真相,解決了這個他原本以為要拖很久的紛爭。
來接他的警局區長姚能看了眼他的臉色,小心地說:「局長,我剛聽說了一個事。四方會的陳英昨夜親自去向賀漢渚道謝,十有八九,往後是要投向他了。局長您以前對陳英頗多器重,這人卻不識好歹,不聽用,處處防備您就算了,現在賀漢渚剛來,他就這麼貼上去。他眼裡還有局長你嗎?」
孫孟先面上陰雲密布,扭頭看了眼司令部辦公室的所在,哼了一聲:「剛開始而已。天城這個地方,水深著呢,龍是沒有,會咬人的老王八,多的是!等著瞧吧。」
賀漢渚站在窗前,看著孫孟先和他手下匆匆離去的背影,沉思之際,陳天雄敲門而入,說莊闐申剛派人送來了一封柬帖。
賀漢渚想起了人,接過,打開看了眼。
原來是莊闐申要回京師了,臨走前,特意不忘給他來信辭別。
老先生是個講究人,寫信用的是從前官場身份代表的開化桃花紙,內容更是一絲不苟,說「賀司令大鑒昨得京中急電要事促某即日北上匆匆就道未能走謝留奉數語以別此致即請勛安」,末尾署名。
賀漢渚隨手丟開信,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把信又拿了回來,再看一眼,沉吟片刻,叫進來陳秘書,吩咐立刻去請老先生來一趟,共進午餐,開司令部的車去接。
陳秘書遵命而去。
莊闐申確實明天要回京師了,但不是什麼「京中急電要事促」他回去。
他年紀也大了,官做到這個職位,高不成低不就,沒什麼大事輪到他,現在其實就跟個閒人差不多,到處走場而已。他待天城也有段時日了,得回一趟那邊,好讓天城這邊的親朋錯覺,他在那邊依舊很忙。
賀漢渚這裡自然是要正式寫個信的,發出去了,他也沒指望回音,正在家裡叫人收拾東西,沒想到上午才送出去,這麼快居然就收到了消息,說賀司令得知他要回去,恨公務繁忙無暇脫身,特意派車請他共進午餐,以敘別情。
莊闐申大喜過望,自覺顏面倍增,換了身體面衣裳,正要出門,忽然想起上次借車受到的羞辱,立刻打發人過去,假意再次借車。
他那友人,也是趨炎附勢之輩。聽說這回是衛戍司令部的賀漢渚要親自設宴為他辭別,急忙放下一切事情,親自開車趕來相送,不料到了莊家,卻見莊闐申穿著身簇新的長袍馬褂,拄著文明杖,站在一輛掛著特牌號的車旁,向自己連聲賠罪,說實在對不住,不知道原來賀司令還派車來接的,只能叫他空跑一趟,下回自己做東賠罪,說完彎腰上車,拱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