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醫學校和賀公館一北一南,是兩個方向,比起來,賀公館的距離近些,那自然就是先回近的地方了。

  路上,蘇雪至怎麼可能真的睡過去。

  閉著眼,她也能感到身旁的賀蘭雪不時地看自己。

  她不大習慣被人這麼關注,本來有點彆扭,感到不舒服,再一想,小姑娘應該只是對自己有點好奇而已。再說了,她要看,自己也不能不讓她看。所以想看就讓她看好了。等看夠了,她自然也就不再看了。

  出了老城區,道路變得寬闊,汽車轉上了賀公館所在的那條梧桐道。

  快要到了。

  賀家兄妹等下會先下車進去,然後司機再送自己出城。

  需要預備幾句表謝的客氣話了。

  蘇雪至默默打好了腹稿,睜開眼,又對上了賀蘭雪的一雙注視眼眸。

  「蘇少爺,你醒啦?」她立刻高興地問。

  蘇雪至微笑,點頭。

  「現在凌晨兩點,太晚了,而且你看——」

  她指著車窗外遠處天際驟然划過的一道閃電。

  「天就快要下雨了,你回學校遠,出城的路又不好走,黑燈瞎火,聽說全是鬼火,可嚇人了!不如晚上就住我們家呀,明早再回。」

  她留完客,立刻問自己的兄長:「哥哥,你說對不對?」

  不等前頭那位有所表態,蘇雪至立刻婉拒:「謝謝賀小姐好意,但不好打擾你們休息,要是貴府司機不麻煩的話,我還是回學校更方便些。」

  她不想睡在賀家。

  「不麻煩的,只是你晚上住我家更方便!你洗了澡,也不用擔心沒衣服換,我哥哥有,可以借你穿!」

  蘇雪至趕緊再次拒絕:「我……」

  「我哥哥腿上的傷還沒痊癒,他自己都不上心,不去醫院!你上來,順便再幫忙看看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睛裡,露出了擔憂之色。

  蘇雪至就有點搞不清了,賀蘭雪這是為了留客才讓她看傷口,還是為了讓她看傷口而留客。

  主動權一下就不在自己這邊了。

  「哥哥!蘇少爺正好在,麻煩他再給你看看吧。我真的不放心!」做妹妹的又懇求了起來。

  蘇雪至只好等賀漢渚的決定。

  他看著無所謂的樣子,頭也沒回,隨口說:「那就留下吧,明早再回。」

  「長輩」發了話,蘇雪至只能聽從。

  賀蘭雪高興地對她說:「吳媽回鄉下了,現在家裡只有梅香一個人。不過沒關係,我可以和梅香一起幫你收拾房間。」

  車很快開到了,透過鐵藝鏤飾的大門,可見房子客廳的方向亮著燈。

  門房老夏跑來開門迎接:「賀先生,柳小姐剛來了,進去了。」

  賀漢渚沒什麼大反應,只朝裡面亮燈的地方看了一眼。但賀蘭雪明顯一愣:「她什麼時候來的啊?我出來的時候,都沒見到她!」

  「是啊小姐,您坐王公子車走後沒一會兒,她就來了。」

  「她是出了什麼事嗎?這麼急!大半夜過來?」

  「小姐,這個她沒說。」

  賀蘭雪看了眼自己的兄長,隨即對蘇雪至解釋:「是我們家以前一位老管事柳伯的孫女。我小時候,祖父出了事,在京師的天牢里沒了,抄了家,人也散光了,是柳伯過去把我祖父接回來的,柳伯在路上染了病,回來不久,人也沒了。再後來,我哥哥知道了她的下落,把她接了過來。」

  她安慰蘇雪至:「你別拘束,沒事的,她在這邊也有房間,來了就住她自己的,不會影響你。空房很多的!」

  說話間,蘇雪至跟著下了車,往裡去的時候,忽然想起自己到這裡前,從舅舅葉汝川口中聽來的那段掌故。

  記得他說他十二年前,偶然買下賀家一個老管事的孫女,當時才十來歲,把人送回了老家。

  這次,舅舅之所以能搭上賀漢渚,把自己送來念書,當年的這個小恩惠,就是敲門磚。

  沒想到自己在這裡遇到了那位老管事的孫女。

  感覺挺玄妙的,有因有果,環環相扣,才有了現在這樣的一幕。

  大門到客廳中間有一段路。

  賀漢渚還站在門房那裡,聽老夏向他報告今天白天送來的信和尋他的人。

  賀蘭雪帶著她先往裡去。走上門廳廊階的時候,蘇雪至聽到一陣說話聲從半開的客廳大門裡飄了出來。

  「……梅香,不是我說你,吳媽走了才幾天,你也太懶了……廚房東西不擺整齊就算了,我去四爺房間瞧了瞧,桌角都積了一層灰。四爺是最愛乾淨的。他剛來這裡,整天忙著事,外面都夠他累的,你這樣,他回來怎麼住得安心……」

  女子的批評聲。聲音聽起來還頗年輕,二十多歲的樣子,也不重,但卻自帶一種威勢。

  「……四爺說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叫我整理小姐房間就可以了,不用打掃他房間……」怯怯的辯解聲。

  「他是體恤你!正因為如此,你是下人,自己更要自覺,不能偷懶……」

  「……是,是,是我不好,我錯了柳小姐,您不要趕我走,我一定改……」

  「好了好了,哭什麼?我又沒說趕你走,你知錯就好了,說你,還不是為了你好……」

  那聲音變得緩和了,帶了笑意。

  「謝謝柳小姐!謝謝柳小姐!您真好……」

  蘇雪至隨賀蘭雪進入客廳大門,迎面看見一個年輕小姐走了出來,身邊跟著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小丫頭眼睛紅通通的,向她感激地躬身道謝。

  應該就是柳小姐和梅香了。

  柳小姐果然年輕,感覺和賀漢渚差不多的年紀,身材是南方女子特有的那種玲瓏和嬌小。蘇雪至個頭也稱不上高挑,但若站她邊上,就顯修長了。她穿藍色短襖黑色長裙,文明新裝的打扮,有著女大學生特有的純美氣質,但身後一頭微微捲曲的烏黑披肩長發,又平添了幾分清媚的韻味。

  她正和梅香說話,忽然看見賀蘭雪走了進來,眼睛一亮,臉上露出笑容,撇下丫頭快步迎了上來。

  「蘭雪!你回家了?我剛才到的,老夏說你跟王公子一起出去了?這麼晚了,我正有些記掛。」

  賀蘭雪點了點頭:「明眉姐你怎麼突然來了?這麼晚,我還以為你有急事。」

  她的語氣沒柳小姐那麼親密,但也絕不至於冷淡或是不禮貌,更類似於熟悉的那種隨意。

  「我聽說吳媽有事回了鄉下,怕四爺和你沒人照料,所以請了假過來。你哥哥呢?他還沒回嗎……」

  柳小姐說著,雙眼看向門廳的方向,視線就落到了還站在門裡的蘇雪至的身上。

  「這位是……」

  「我們家親戚,姓蘇,軍醫學校的,晚上住我家。」賀蘭雪簡單介紹了下。

  「蘇公子你好!」

  柳小姐立刻走了過來,微笑著主動朝蘇雪至伸出手,行這兩年社會大力宣傳推廣的新式握手禮。

  「我姓柳,叫明眉,在北京國立大學修行政學,認識你很高興。」

  蘇雪至急忙放下箱子,和她握了握手:「蘇雪至。」

  她點頭,鬆開手,隨即扭臉喊那丫頭,「梅香!還不去替客人收拾出樓下客房!」

  又對賀蘭雪道,「你們餓了吧?我剛煮了夜宵,快好了,等下就能吃了。」

  梅香哎了一聲,慌慌張張要去收拾,被賀蘭雪叫住了。

  「樓下房間太小,背陰!樓上有間大的朝南,他可以住那裡。」

  她招呼蘇雪至隨自己上樓。

  「沒事,我看住下面更好,方便些……」蘇雪至忙道。

  遇到這樣意外的場景,她有一種自己一個外人強行插|入的強烈的尷尬之感。

  但都這樣了,也不能掉頭說走。

  賀蘭雪說:「不要住下面,上面房間更好,反正空著!你快上來!」又對柳小姐說,「我哥哥回了,人在後頭,你忙他去吧,不用管我們了。」說著就領蘇雪至上去。

  蘇雪至只好提著箱子進去,經過柳小姐的身邊,朝她點了點頭。

  跟著賀蘭雪上了二樓,被引往靠左側走廊的空房時,她聽到賀蘭雪低聲對自己說:「你真的不要有半點拘束。她固然算不上是外人,我小的時候,她就在我哥哥那邊做事了,但也就那樣,我哥哥還沒娶她。」

  梅香在賀蘭雪回來後,就顯得放鬆了許多,搶著鋪床擦桌椅預備盥洗室里的香皂和毛巾,動作麻利,很快就把客房收拾了出來。

  賀蘭雪又親自跑去賀漢渚的房間,從他的衣櫃裡拿來一套睡衣放床上,說沒看到新的,但好在是乾淨的,讓蘇雪至洗了澡換。

  「我看大是有點大,但睡覺穿的,你湊合用下。」

  蘇雪至是寧可穿回自己的髒衣,也絕不會碰別的男人的貼身物。

  當然,這一點是不會讓熱心的賀蘭雪知道的。就道了聲謝。

  這邊一切預備好,賀蘭雪記他兄長的腿,出去蹲守,很快過來,說自己已經催哥哥洗完澡了,現在請她去看下傷,回來就能休息了。

  「實在不好意思啊,這麼晚了,還要你熬著。」她連連道歉。

  蘇雪至說沒事,跟去賀漢渚的房間。

  房間就在同層同側的斜對面,很近。

  門開著,賀漢渚果然一副剛從浴室出來的樣子,頭髮是濕的,不像白天那樣有型了,額發垂落,顯得凌亂,身上隨意裹了件黑色綢面的西式斜襟系帶睡袍,大馬金刀地坐在床沿上,對面一張凳子,見賀蘭雪帶著她進來,一腳抬起傷過的腿,直接架在了凳上,撩開睡衣前面門襟露出大腿,說:「看吧!看完了,你倆趕緊給我去睡覺!」

  聽這語氣,有點不耐煩,像被妹妹逼得沒辦法了。

  蘇雪至上前,彎腰看了下大腿傷處,創口生出來的結痂新肉有菲薄浮腫的跡象,邊緣發紅,一看就是疏於護理造成的,問:「你有嚴格照醫囑用藥嗎?」

  「他肯定沒有!」一旁妹妹嚷道。

  「我有啊!洗完澡都有擦藥!」

  做哥哥的爭辯,指了指床頭柜上一瓶看著像是醫生自配的藥水。

  蘇雪至望了一眼。

  標籤上用英文標註百分之三過氧化水素,也就是雙氧水。

  邊上應該是瓶百分之零點一的雷佛奴爾液,還有消毒酒精,以及一支疑似代馬妥耳的藥膏,該藥日後基本只被用於治療內外痔瘡炎症出血。

  而且,除了那瓶雙氧水和酒精,雷佛奴爾和藥膏也都已經沒了。

  「用完了,你沒再去開嗎?」

  他頓了一下:「我是覺著差不多了,沒大問題……」

  蘇雪至不知道他是真的漫不經心,對他肌體的自我癒合能力太過自信了,還是太忙,所以沒時間,或者忘記。

  像這種病人,應該就是醫生恨不得掐住脖子親手弄死省事的那種典型:辛辛苦苦幫他治好了,病情稍微好轉,他自己就連藥都不肯好好用。

  雖然她不是醫生。

  她冷冷說:「是沒大問題,應該不至於死人,但會拖很久。一旦二次感染,你就知道,到底是差不多,還是差很多。」

  他迅速抬眸,瞥了她一眼,語氣有點軟了:「行了行了,知道了!明天就去開!」

  「哥哥,你自己說的!你可不能又忘了!你再不去開藥,我就跟著你!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

  賀蘭雪氣鼓鼓地嘟嘴。

  這時身後響起一道柔聲:「蘭雪,我這次過來,特意先去了趟羅爾夫醫生那裡,已經替你哥哥補了藥。我都帶過來了。」

  蘇雪至轉頭,見柳小姐帶著梅香來了。

  梅香手裡端著碗看著像是宵夜的東西,柳小姐自己拿了一隻小藥箱,放下後打開,指著裡面,改對賀漢渚說:「四爺,羅爾夫醫生叫我再提醒你,先用雙氧水清洗,再用生理鹽水,然後用雷佛奴爾,最後上藥膏,看情況覆紗布。他叫你記得堅持,這樣才能好得快。我想你平日應該事忙,順便在羅爾夫醫生那裡向護士也學了些護理。」

  蘇雪至知道用不著自己了,鬆了口氣。

  接下來的事也沒什麼技術含量,誰都能做。就說:「那我先去了。」

  她沖看過來的柳小姐點了點頭,轉身出了房間。

  「四爺,你先趁熱吃吧,等下我就幫你上藥。蘭雪,你和蘇少爺的,我也盛出來了,你們要是自己不下去,我叫梅香送你們房間去……」

  蘇雪至關門,外面身後的聲音消失了。

  從剛剛有點熟悉起來的寢室一下換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蘇雪至很不習慣——主要因為自己本身並非男人,需要隱瞞身份。陌生的地方,讓她感到很不安全。

  反鎖了門,她也不敢直接洗澡,就在盥洗室里蘸水擦了下身子,出來更不敢不穿緊胸束身,穿回自己原來的衣服,走到床前,兩個指頭捏起床上那套男人的衣裳,給提到一旁,這才爬上了床。

  已經很晚,外面下起淅淅瀝瀝的秋雨,離天亮也沒幾個小時了。

  蘇雪至關了燈,閉上眼睛,耳朵里聽到外面的走廊上不時傳來幾下門開開關關和走路發出的腳步聲。

  終於,一切都安靜了下來,疲倦也襲來,但還是沒法睡著覺。她在黑暗裡翻來覆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窗外秋雨落打梧桐發出的細細沙聲之中,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等猛地睜開眼睛,發現窗外天光微白。

  天亮了,雨也停了。

  她坐起來,揉著眼睛看向房間裡放著的一座小西洋鍾。

  早上五點一刻了。

  和賀家的司機約好了,早上五點半送她回。現在人還困得要命,但必須得起來了,否則回去遲到,趕不上早操——雖然那個學生監應該會繼續網開一面,不至於如何,但這樣明目張胆地搞沒必要的特殊化,自己這一關也過不去。

  她爬了起來,穿好衣服,匆匆洗漱完畢,人也清醒了些,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預備離開。

  她怕吵醒人,輕輕地打開了門。

  走廊里的光線還很黯淡,耳邊靜悄悄,不聞半點聲息。

  這個時間,主人一家應該都還在夢鄉里。

  她打了個哈欠,正要出去,忽然看見斜對面賀漢渚房間的那扇門開了,伴著裡面隱隱傳出的好像發自浴室洗澡的沙沙水聲,一個女人從門裡走了出來。

  是柳小姐。

  朦朧的晨曦,勾勒出柳小姐的倩影。她披頭散髮,身上只著了條睡裙,那種帶著蕾絲花邊的漂亮的西洋公主式睡裙,肩上松松搭了件同式的垂到臀下的短袍,光|裸的一雙纖細小腿,腳趿了雙繡花拖鞋。

  蘇雪至起先腳步一頓,好似窺破別人隱秘,有點緊張,下意識想先退回來。忽然想起昨晚賀蘭雪說的話和柳小姐的言行做派,又放鬆了。

  以前大戶人家的少爺公子,年幼起房裡應該就安排穩重的丫頭來服侍了。古裝電視劇里不都這麼演的?紅樓夢裡賈寶玉不也這樣?和王夫人安排服侍他的襲人,早早就那個了。

  柳小姐應該就是類似於襲人的身份。不過那是封建社會。現在新民國,就看男人渣不渣了。

  賀漢渚要是個負責的人,將來肯定會娶她,到時候,自己還要叫她表舅母,再不濟也會做妾——妻妾制雖然現在遭到社會大力抨擊,但依舊大行其道,某島甚至直到將來的八零年代,才正式廢除了納妾制。

  蘇雪至頓時放鬆了,正好見她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就直接走了出來。

  柳小姐輕輕合上門。

  蘇雪至朝她點了點頭,算招呼,隨即經過,徑直下了樓,走出客廳,看見大門口的方向,司機已等在那裡,急忙加快腳步,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蘇少爺!」

  她轉頭,見是柳小姐追了出來,身上已經套上一件遮得嚴實的外套。

  蘇雪至停步。

  柳小姐走到她的面前,將手裡提著一隻小食籃遞了過來,微笑道:「我昨晚後來才得知,四爺當時受傷,你幫了莫大的忙,真的非常感謝你。我昨晚剛來,匆忙也準備不了什麼東西,一點小糕點,不成敬意,現在還這麼早,你帶上,路上車裡吃。」

  蘇雪至沒推辭,直接接過,道謝。

  她含笑點了點頭:「蘇少爺你走好,有空常來。」

  蘇雪至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件事,遲疑了下,終於還是轉頭,叫住了正進去的柳小姐,告訴她,把雷佛奴爾液隔水加熱到和人體差不多的溫度再使用。

  「這樣效果更好,比常溫使用,更有利於促進傷口恢復。」

  為了證明權威,她說是從一個外國醫生那裡得知的法子。

  雷佛奴爾因為價格便宜,沒有利潤可圖,未來已經基本絕跡於藥店和醫院了。但功效不可否認。加熱到四十度使用更好,也是經過證明的。

  她說完,轉身迎著略帶濕寒的秋日晨風,踏著庭院裡昨夜被秋雨從樹上打下的濕漉漉的梧桐葉,上車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