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8 章

  出敘府往西北,過嘉府,入雅府,在一名叫靈關的所在附近,有一小土司,經過土司地盤,就是大片的無名老山。

  窖藏就在這座深山之中。

  義王當年把位置選在這裡,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在入川後,除對攻克之地要求服從徵稅之外,從不騷擾民眾,行教化,奉公義,誅殺恃強凌弱的豪強,很受擁戴。當年就是經過這一帶的時候,有受了救助的土人告誡不要進去,說深山當中藏有惡嘯之鬼,專門噬人,凡有闖入者,有去無回。當地之人世代都將這裡視為鬼山,談及變色,不敢擅入。義王文韜武略,一生鐵血,自然不信怪力亂神,於是派了一個能力高強的膽大心腹入山探查,最後發現聲音來自一道深谷,因風起嘯,早晚風力最大之時,能將近旁之人吸入谷中,由此造成了鬼山的傳說。不但如此,這名手下還偶然發現了一條或因古早地震而自然形成的下行裂道,入口隱秘,探路下去後,發現谷底是個巨大的洞穴,回來報告義王。義王當時正獨立苦撐局面,心有隱憂,受到啟發,遂將窖藏分批秘密放在了這個偶然所得的絕佳之所。

  當年那位入山探查發現此地的義王心腹,便是鄭龍王的父親鄭大將。

  薛道福自然聽聞過義王窖藏的傳言,垂涎不已,可惜年代久遠,線索全無,他不甘心,這些年也派人去可能的地方找過,但卻如同瞎貓,毫無頭緒,漸漸也就死了這條心,卻沒想到前段時間突然收到了來自佟國風的消息,踏破鐵鞋無覓處,赫赫有名的水會龍王竟就是知情之人。

  鄭龍王和賀漢渚有交情,這一點他是知道的,不但如此,鄭龍王本身也絕不是好對付的人物,薛道福本有些顧忌,但很快,他就琢磨明白了佟國風這道指令背後的意思。不難推斷,這表示王孝坤和賀漢渚已經有了裂痕。

  既然如此,有中樞支持,還有巨大財富的誘惑,薛道福怎還按捺得住,火速安排行動。先來硬的,雖不直接對付水會,但那樣的手段,也和威逼鄭龍王無二了。硬的之後,再上軟的。果然,鄭龍王脈門被他掐住,三天期限到後,他應承了下來,答應親自帶人去往窖藏的埋藏地,條件就是釋放被抓的水戶以及恢復原本的稅捐。

  狂喜之餘,當薛道福又獲悉,窖藏光是黃金,就能折合大約兩千萬元之數,另外,還有數十箱不可估價的玉器寶石以及古玩書畫等物,且又是鄭龍王親自帶路,諒他不敢欺詐,擔心手下人見利忘義,萬一和旁系勾結,背叛自己,又擔心消息擴散,引來川地旁系勢力的爭奪,便放下事,悄悄帶了幾百護衛營的親兵趕了過來,和鄭龍王在半道匯合,隨即一併上路。

  從兩撥人匯合的地方到靈關,直線距離其實也不算遠,七八百里地而已,但這一帶到處都是崇山峻岭,大小水系蛛布,行路受阻,尤其是在接近靈關之後,道路更加惡劣,加上薛道福帶的人又多,還有輜重,有時一天只能前進一二十里路。

  平地原本幾天就能走完的路程,竟足足費了半個月多,好不容易,這一天,終於進入了那座鬼山外的土司寨內,當晚駐紮整休,預備明天進山。

  這是個小寨,地方閉塞,平日只和周遭土寨通婚往來,人口總共也不到千,除了一兩百青壯,剩下都是老小和婦孺,整個寨子只有十來杆土槍,老土司又年邁體弱,見自稱是省長的大官來了,帶著幾百個荷槍實彈的虎狼士兵,哪敢多問,把自己的居所讓了出來。

  薛道福帶出來的這幫人都是他身邊的親兵,平日在部隊裡的供奉和享用是最好的,往日在省城,也作威作福慣了,現在跋山涉水大半個月,吃不好,睡不好,個個背地早就叫苦不迭。今天終於到了,晚上能好好休息,加上巨額財富就在前頭的刺激,當晚,土司寨里遭了大殃。雞鴨被追得滿地亂跑,家家戶戶酒缸涓滴不剩,士兵大喝大嚼,狂歡不已。

  薛道福這一路上,對鄭龍王倒是畢恭畢敬,不但不敢有半點怠慢,還怕他累倒,路上不便騎馬的地方,就叫手下砍來木頭和竹子,扎山轎抬他過去。

  西天取經,就差最後一步,今晚當然也要讓他休息好。

  鄭龍王單獨住在寨民騰出來的一個屋裡,距薛道福的住處不遠。天黑後,他獨坐在屋中的火塘旁,閉目之時,隱隱聽到薛道福那屋的方向傳來一陣女人的哭喊聲。

  鄭龍王睜眼,站了起來,朝外走去,被門口的兩個看守橫槍擋住。

  鄭龍王推開指著自己的槍,大步出屋。看守不敢阻攔,只好緊緊跟著。

  鄭龍王到了薛道福的屋外。荀大壽和兩名負責守衛的親兵正在側耳偷聽門裡女子發出的倉皇哭聲,神情猥瑣,忽見鄭龍王走來,忙回身舉槍阻攔。鄭龍王面露怒色,雙手快如閃電,還沒看清是怎麼出的手,便同時鉗住了左右兩個士兵的手腕,一個彎折,那兩個士兵便慘叫出聲,槍掉落在地,抱臂蹲在地上。

  荀大壽本也想阻攔,見狀,立刻閉口。

  屋中聲音隨之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薛道福吼道。

  鄭龍王一腳便踹開了門。

  「不過一個山野粗婦,薛省長是沒見過女人?路過擾人也就罷了,還辱□□女,薛省長你不怕,我卻怕有損陰德。你們是我帶來的,還請發個仁慈,放了這一寨的婦人。」

  他立在門口,目露寒光,神威攝人。

  薛道福醒酒了些,面紅耳赤,心裡羞恨不已,但想到窖藏還沒到手,不敢開罪,便訕訕解釋,說晚上多喝了兩杯,手下送來人,自己剛才糊裡糊塗,並非本意。說著上去,狠狠抽了荀大壽兩個耳光。

  那女子是土司的孫女,胡亂套了衣服,流淚朝鄭龍王跪了一跪,用土語道了聲謝,逃了出去,奔向被擋在外頭的祖父和寨人們。

  薛道福又命人叫來副官,傳話,立刻放了抓來的全部寨中婦女,完了賠笑:「這樣可滿意?龍王放心吧,早些去休息,明日咱們早早進山!」

  鄭龍王不言,轉身離去,是夜,他在火塘之畔,坐至天明。

  天亮後,他出屋,見薛道福已集合手下等在屋外了。

  山中草木蓊鬱,荊棘遍地,薛道福抓了十幾個土司寨的寨民,在前用砍刀開路,艱難前行。走了大半天,傍晚時分,風力驟然狂猛,遠處嗚嗚聲作怪不停,寨民恐懼,跪在地上朝風聲磕頭,鞭抽也全然不顧,死活不再前行半步。

  薛道福的副官大怒,拔槍就要斃人。鄭龍王道:「放了這些人。」

  副官看向薛道福,見他沒作聲,只好收槍,叫手下繼續開路。就這樣,幾百人作長蛇狀,在鄭龍王的帶領下,於深山間迤邐緩慢前行,天黑後,就地過了一夜,第二天起早,又走了半日,終於到達入口的附近。

  鄭龍王觀察了下地形,命砍開一大片瘋長的蒺藜和野藤,清理過後,赫然只見一條侵滿蒼苔的用鐵索和老木順著岩壁修成的梯道,盤旋向下,看去,深不見底,一股幽冷涼氣,透骨而生。

  鄭龍王道:「這是當年義王根據地勢秘密修築而成的通道。記得當時,我還不到十歲吧,這裡修成後,沒過兩年,義王便就仙遊了。所有的東西,都在下面。」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充滿蒼涼和蕭瑟。

  薛道福探身緊緊盯著下面,緊張而興奮。

  倘若說,這一路過來,他始終還懷著幾分疑慮的話,現在在這裡,親眼看到這條人工通道,他再無任何的懷疑。

  「快點!下去!」

  薛道福將人分成兩撥,一小隊十來個人守在這裡,剩下的,為防萬一,全部跟著自己下去。

  鄭龍王哂然一笑,當先邁步,踩著滑溜的梯道,領著身後之人下去。越下,光線越暗。薛道福命人點起攜帶的火把,緊緊跟隨。就這樣,幾百人陸續慢慢下了谷底,抬起頭,便見前方有個天然洞口,卻被石門擋住。

  鄭龍王指揮人扒開石門旁的一堆石頭,露出了一個尺徑的圓洞,又命人從近旁抬來一根做過防腐處理的巨木,插進洞口後,十幾個人一道抬起巨木,發力,朝里頂去。

  伴著一道沉悶的咔咔作響之聲,那道石門緩緩開裂,露出一道縫,最後完全打開,洞裡黑漆漆的,一股濃重的霉味伴著冷風,倏然涌了出來。

  現場鴉雀無聲。幾百人擠在洞口,伸長脖頸,努力看著洞內的光景。

  薛道福命鄭龍王帶頭進去。

  鄭龍王手舉火把,領人進了山洞。

  洞內鋪著石灰,火把的光,亮如白晝,照著嶙峋山壁。沿入口通道走了不過十來米,轉彎,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個洞穴,只見地上堆滿了銅錢,積疊如山,錢堆里還有許多坨塊,從地上一直堆到山洞頂部,因了年久日深,顏色發黑,但依然可以辨認,應當就是銀元寶。

  士兵睜大眼睛,環顧四周,紛紛停住腳步。有人反應過來,衝上去提起一串錢,不料那串繩早已腐爛如泥,一動,便就爛碎,滿串的銅錢掉落,叮噹聲中,滿地亂滾。

  「發財了!發財了!」那士兵激動地撲跪在了錢堆里,胡亂去扒銀錠,嘩啦一聲,離他最近的那座銀山塌了下來,頓時將他埋在下面,頭和半身不見,只剩下兩條腿。

  那人慘叫,拼命蹬腿掙扎,呼號救命。但他同伴的目光卻已全被中間露出的那些尚未氧化的銀元寶吸引了注意力。每個人的眼睛都是白花花。靠得最近的幾個士兵衝上去,突然,砰一道槍響,驚醒了眾人,回頭,見薛道福的副官朝那個仍被壓在錢山下在掙扎的士兵的腿開了一槍,目光陰沉地道:「這裡的東西,全是薛省長的。誰敢私取一分,這就是下場!」

  眾人噤若寒蟬。薛道福這時開口:「你們都是我的親信,弟兄們辛苦,我當然知道。等運出去了,事成後,放心,每個人都有份!」說完,看了眼裡面,問道:「就這些?」

  鄭龍王微笑道:「薛省長,這算什麼?不過只是些零碎罷了。黃金和貴重物,還在裡頭。」說完,他繼續朝里走去。

  薛道福壓下激動之情,命人等在外,自己帶了幾個心腹跟入,赫然只見裡頭是個更大的山洞,地上,排列著箍紮起來的木桶,密密麻麻,粗估數量近千。再往裡,是一口一口的木箱,也是從下開始往上堆疊。

  鄭龍王從副官手裡拿過匕首,走到最外的幾隻木桶前,一一割斷箍筋,掀開桶蓋,登時,一片片黃澄澄的光從桶里射出,映著火把,刺痛人眼。

  「桶里是黃金,箱子裡——」他指著最里,「古玩字畫,不一而足。」

  饒是薛道福見多識廣,此刻也被眼前這絢爛的一幕給震懾住了。

  他恍若遊魂,慢慢走到木桶前,拿起了一塊沉甸甸的金磚,送到嘴裡,咬了一口,又扭頭,環顧了一圈周圍,雙眼放光,再也忍不住,狂喜,哈哈狂笑:「有了!有了!全是我薛某人的了!」又扭頭喊:「快!把人全都叫進來,給我搬!」

  副官激動地應是,跑了出去。薛道福自己也拿了把匕首,迫不及待地撬開了中間的一隻木桶,待掀了蓋,卻見到一層剛才沒有的防潮油紙,他扒拉開,遲疑了下,轉頭指著木桶,衝著鄭龍王喝道:「這是什麼?怎麼回事?」

  鄭龍王氣定神閒,淡淡道:「薛省長也是戎馬半生,難道連這都認不出來?」

  薛道福臉色大變,心知不妙,又接連撬開附近的幾隻木桶,無一例外,全是黑漆漆的□□。他心驚肉跳,又極是不甘,望向內里的木箱,待衝過去再看究竟,鄭龍王已經緩緩走到木桶前,立定,隨即神色轉冷:「箱子裡的東西,我倒沒動過。不過,我實話告訴你吧,你取了,今天也沒命出去。這個地方的桶里,大部分黃金都已被起出,填進去的,是炸|藥和火油。」

  「只是可惜了,木箱裡的東西,今日也要毀了——」

  他說著,掀開了手邊一個木桶的蓋子,發力一推,木桶倒地,流出滿地黑油,再從懷中取了一個火折,拔蓋,一晃,火苗便竄了出來。

  副官領著士兵已進來,見狀驚呆。一個士兵舉槍,瞄準鄭龍王就要射擊,副官臉色大變,一把打掉士兵的槍,吼:「你他媽是豬嗎!想找死!」

  「薛省長快跑!」

  副官又大叫一聲,隨即轉身不顧一切地朝外逃去。剩下的士兵也回過神來,倉皇往外逃命。薛道福滿頭大汗,慌忙也朝外逃命。

  剛才擠滿了人的這個內動,轉眼變得空蕩蕩了,只剩下士兵倉皇逃走時來不及帶走的幾支槍,以及,刺鼻的硫磺和火油味道。

  鄭龍王站在流滿火油的地上,手裡舉著火折,火光映著他被歲月刀削斧鑿的臉。他的神色平靜,宛如歸鄉。

  這裡的地勢,如一口深挖下來的狹井。很快,巨大的爆炸將引發整個山洞連同那條外出通道的塌陷。

  就算還有僥倖沒炸死的人,這個谷底,也將成為一座被千鈞岩石封頂的墓,絕無逃生之可能了。

  鄭龍王慢慢轉頭,凝望了一眼某處遙遠的,看不見的遠方。

  那是他唯一的牽掛,或是遺憾。

  如有來世,再行彌補。

  他抬手,正要投下手中火折,忽然,外面傳來一陣槍枝交火之聲,根據距離判斷,應該是在山洞的入口之處。

  難道還有一撥人下來了?

  鄭龍王眉頭微皺,手停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