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在天城東南方向的新地租界裡,莊闐申宅在中心的老城區,而醫學校建在城北。
照遠近順序,先送莊闐申,再是蘇雪至。
學校在河邊,不但路遠,出城後,有段路的兩邊是大片的亂葬崗,以前官府殺頭和死了沒地埋的人的歸宿。白天看也沒什麼,荒涼了些而已,到了晚上,四周黑魆魆,點點鬼火,看著就有些瘮人。
蘇雪至倒不怕墳場和死人。
她怕活人。
來這邊開學還沒幾天,她就不止一次地被陸定國提醒,天城魚龍混雜,治安堪憂。租界有巡警日夜巡邏,秩序還算可以,但其餘地方,大大小小的水會和腳行把持地盤,幫派林立,街頭,扒手和混混防不勝防,至於冷清些的角落,天一黑,更是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以前這樣,現在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亂了,叫她晚上不要一個人出去。
已經這麼遲了,能坐車回,自然省心。
她被送到了學校的大門前,汽車停下來,她正要開門下車,那個豹子已經推門下了車,快步過來,替她打開了車門。
「蘇少爺您走好。」他說了一聲。
剛才他送莊闐申到家的時候,沒有下車。現在對自己的態度卻不大一樣,和之前在船上時相比,更是天差地別。
自然是因為船上後來發生的那事的緣故。
蘇雪至向他道了聲謝,下車走了進去。
豹子目送前方的身影消失在校門裡,開車回去,沒再回飯店,穿過老城區,直接來到了位於法租界一處幽靜地段的洋樓前,兩層,被一個種滿了玫瑰的庭院所包圍。
這裡就是賀公館。去年小姐來讀女中,為了方便她居住,四爺在距離學校不遠的這裡置了這座公館,本是前清一個外交大臣的別業,附近居住的,都是天城的一些名人。
庭院裡亮著燈,門半開著,仿佛剛有汽車出入的樣子。門房聽見動靜,出來見是自家的車,急忙跑來開門,說四爺也剛回不久,是王公子開的車,王公子進去坐了一會兒,剛走。
豹子停好車,徑直入內。四爺和小姐果然還坐在客廳里。
「四爺,照您吩咐,已經將人都送到了。」
豹子走了上去,說道。
賀漢渚點了點頭,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陪著他的賀蘭雪立刻衝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哥,我知道你腿肯定疼,我扶你上樓梯!」
賀漢渚笑了起來,屈指彈了彈妹妹的腦門:「就你機靈?你哪隻眼睛看見我疼?早就好了,不用你扶。」說完丟下妹妹,皮靴踩著帶了美麗花紋的柚木樓梯,往上而去。
「哥哥你討厭!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不許你再彈我腦袋,這樣我會笨掉的!」
賀蘭雪摸了摸被彈得有點疼的腦門,生氣地頓腳,追了上去。
賀漢渚已經上了二樓,停在樓梯口,等妹妹追上來,轉頭說:「哥真的沒事,今晚也不早了,你應該累了,回房間休息去吧。」
賀蘭雪嘟了嘟嘴:「那好吧,哥哥你也早點休息!」
賀漢渚看著妹妹身影走進走廊右側的一個房間裡,自己往左,也進了房間。
他一進去,步伐就變得有些凝重,解開軍裝的衣領,脫了,隨手扔在一邊,在靠窗的一張桌邊椅子上坐了下去,手掌揉了揉額,拿起桌上的一疊文件,翻了翻。
公館裡做事的吳媽送來一杯水,走了進來。
「賀先生,洗澡水和衣服已經準備好了。」
賀漢渚點頭,放下文件,起身進了浴室,出來,他已換上睡衣,用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濕漉漉的頭髮,坐到床邊,伸手拉開床頭櫃的一隻抽屜,從裡面取出一瓶藥水,用棉花蘸著,塗了下腿上的傷口。
線早已經拆了,但這條長長的傷疤,看起來依然猙獰而醜陋,疤口縫合處新結的淡色皮肉,因這幾日疏忽,又變得微微腫脹。
他塗了藥水,端起床頭柜上放著的一杯水,吞了藥,轉頭見吳媽還沒走,身影在門口徘徊,問她是不是有事。
吳媽「哎」了一聲,急忙進來說:「賀先生,是這樣的,我今天得到了個家裡的消息,說我兒子腿摔了,孫子又生病,加上農忙,兒媳一個人怕照應不過來……」
吳媽是本地來的,家在幾十里外的鄉下。
賀漢渚說:「你回吧,等家裡事好了再來,多久都沒問題。」他的語氣十分溫和。
吳媽鬆了口氣,心裡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實在是對不住您,我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好,公館裡就剩梅香,我擔心她做不好事……」
梅香是個小丫頭,平日替她打下手的。
她一咬牙:「要是先生您不方便,您可以另外請人,不用等我了。」
賀漢渚微笑:「沒事,你放心回吧。小姐喜歡吃你做的菜。去年我不在這裡,你把她照顧得很好。」
他拿起扔在床頭柜上的一隻皮夾,抽出幾張鈔票,遞了過去:「給你孫子買糖吃。」
這間公館人口簡單,除了先生小姐,就自己帶著梅香,外加門房兼園丁的老夏,關鍵是,無論是小姐還是先生,人都很好,說話和氣,不像吳媽從前做事的人家,對下人頤指氣使。現在被迫就要丟掉這份工作,吳媽心裡很是不舍。
沒想到現在不但能保住事,賀先生還額外給自己錢,吳媽又是感動又是意外,推了一番,終於還是將錢接過,連連鞠躬,退出去前,忽然想起一件事,喜笑顏開地說:「對了賀先生,白天你們不在家的時候,柳小姐打了電話來,問先生您是不是已經到了這邊,還問您的身體情況,我說您一切都好。她還和我閒聊了幾句,讓我轉達對小姐的問候。她人真好。」
柳小姐是大學生,在北京的一間大學念秘書,經常趁休息,來這裡看望賀小姐。
她說話時,賀漢渚已經回到桌邊,再次翻著文件了。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張邀請函。
吳媽見他沒回頭,翻著邀請函,只「唔」了一聲,就朝他背影又真心實意地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豹子再來敲門,說陳秘書問,怎麼安排軍醫學校開學典禮的事。
「陳秘書問您,需不需要再推幾天?」他看了眼賀漢渚的腿,問道。見一旁的窗戶開著,怕夜裡冷風進來,上去關窗。
賀漢渚丟下邀請函,轉過頭說:「已經讓他們等這麼多天了,不用再推了,就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