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耳邊突然又響起一道聲音,似曾相識。
蘇雪至扭臉。
不遠之外,一個公子哥兒丟下正說著話的人,把手中的酒杯一放,朝著這邊走來,兩隻眼睛盯著自己,一臉的詫異。
看來今晚上是一個都不能少——老相識王公子駕到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停在近前問,語氣詫異。
「哎呀,王公子?」
莊闐申驚喜地迎了上去。
「好久沒見著了!王公子您何時回的?比從前愈見精氣神了!」
王庭芝雙手插兜,點了點頭,算是回應,兩隻眼睛繼續盯著蘇雪至。
莊闐申就有點回過味了,看了眼蘇家兒子。
「王公子您和蘇少爺認識?」
王庭芝不應,場面冷了下去。
莊闐申年紀一大把了,也幫了自己不少的忙,蘇雪至不想令場面太過尷尬,開了口:「不敢說認識,就是之前我來的路上,恰好和王公子同船了幾天。」
莊闐申恍然:「原來如此,這可真叫巧啊!」見王庭芝還盯著蘇家兒子看,神色似乎不是那麼和善,忙拉出蘇家兒子和賀漢渚的關係:「王公子,你還不知道吧?蘇少爺和四爺是親戚,要叫舅舅的。」
王庭芝拖長聲調,哦了一聲:「大老遠跑來,原來是攀親戚的。難怪——」
蘇雪至也不知道王公子怎麼就一副找茬的欠揍嘴臉,雖然他說的是事實。但在船上的時候,她除了沒答應照他的意思學戲,別的,好像也沒得罪過他。
很想回他一句,還好出來攀親戚了,要不然有人怕是早就見不著太陽了。轉念一想,這話要是真說出來,現在是痛快了,日後更麻煩。索性作沒聽見,沉默著,眼睛看著前方那支開始奏樂的樂隊。
男男女女,陸續下了舞池跳舞。
「庭芝哥哥!」
伴著一聲嬌脆嗓音,賀漢渚的妹妹很快過來了,神色歡喜。
「你什麼時候來這邊的?我以為你還在北京呢!上次我去也沒碰到你。剛才我還問哥哥了!」
王庭芝看見她,臉上立刻露出笑容,撇下這邊迎了上去。
「今天剛來的。走,我請你跳舞去。」
「好——」
兩人看起來很熟的樣子,一邊說話,一邊下了舞池。
等人走了,莊闐申低聲提醒:「這個王公子,是陸軍部總長的兒子,不大好惹,我記著去年一年都沒看見人,也不知道去了哪,怎麼突然又回來了?雪至你往後離他遠點,別招惹他。」
蘇雪至應好。
幾個莊闐申的熟人看見他,打招呼,莊闐申就要帶蘇雪至一起去,說機會難得,多介紹些人認識總沒壞處。
蘇雪至從前就不喜歡人多的場合,也不願意和生人說話,能避就避,何況是現在這樣的場面。
交際不是她的擅長,發展人脈也不是她來這裡的作用。認下了那個表舅,她的事就完了。
她推脫,說去解手。莊闐申叮囑她回來再找自己,和人攀談去了。
蘇雪至心裡想回去,但想也白想。一個人空手,像棍子一樣杵著,感覺也挺奇怪,經過她身邊的侍者,都要瞄她一眼。
她到了擺放食物和酒水的台桌旁,打算找點吃的。
軍醫學校飯堂供給學生的伙食,說實話,挺糙,味道也變幻如雲,就好像廚師閉著眼睛做出來的,鹹淡看他心情。開學還沒多久,隔壁陸定國就天天抱怨吃豬食,他太太三天兩頭送菜來。
這個位置,恰距離賀漢渚不遠。
事實上,整個晚上,她很難不去注意這個人。
他是今夜的中心人物,他在的地方,就是燈光的焦點,想不留意都不行。
他和那些人已經拍完了照,落座沙發。有人切了雪茄敬他煙,他沒拒,點著了,開始吞雲吐霧,談笑風聲間,酒會也漸漸進入作樂階段。
一個穿軍裝的大概喝多了,開始起鬨——蘇雪至思路一向清晰,記性也好,剛才莊闐申向她介紹了那麼多人,她全都記住了——應該就是陸軍部的軍務司司長,姓姚,端著酒杯,走過來打斷了他和市長的敘話,讓他請一個女人跳舞,說對方是天城第一美人,對他已是慕名已久。
女人靈蛇般的身軀外裹著條顏色艷麗的軟緞旗袍,應當是本城的著名交際花。即便以蘇雪至作為女人的眼光去看,也是極有魅力的,紅唇烏髮,艷光四射,在眾人隨之而來的起鬨聲中含笑望著他。
他紋絲不動,只笑了笑,說舞技拙劣,不好唐突佳人,說完,左腿抬起,隨意地交在了右大腿上。
能扛起一城花幟,自然有過人之處。
女人仿佛一怔,隨即立刻笑道:「賀四爺不給我面子,我是最記仇的。罷了,且先記下這一筆,日後要四爺加倍償還!」說完,一雙妙目笑吟吟轉向警察局長,「孫局長,四爺不給我面子,你不會也不給吧?」
孫孟先沒立刻回應,先看了一眼賀漢渚,見他確實無意起身,這才抹了抹頭髮,笑哈哈地站了起來。
「賀司令不給唐美人面子,我求之不得啊,那這好處,就讓我占了!」
眾人跟著一陣笑,看著局長挽著美人下了舞池。
賀漢渚依然交腿靠坐,面帶微笑,姿態閒適,將剩半的煙掐在了一隻菸灰缸里,轉臉繼續和市長敘話。
那個醉了的姚司長,也立刻被上來的人強行拉走。
這意外的一幕,就過去了。
蘇雪至自從以前被前男友那樣指責後,雖然沒覺得有多難過,但不自覺地,多少也落下陰影。
她佩服高情商的人。
這個姓唐的美人,真的討人喜歡,不但長得美風情迷人,連她都忍不住想多看幾眼,而且善於察言觀色。
更厲害的是,不動聲色間,化解了對自己的不利。甚至,把不利轉為有利。
真的佩服。
這種本事遠比念書要難,自己就永遠做不到。她唯一的擅長,好像就剩念書、泡工作檯。
咖啡續命,紅酒助眠。這就是她從前的生活。
蘇雪至最後看了一眼唐美人那柔軟如水的腰肢,餘味未盡地收回目光,拿起一隻擦得晶瑩剔透的玻璃杯,倒了半杯酒,低頭嗅了嗅,正要喝,忽然聽到身旁有人說:「你喜歡那個交際花?我看你老是看她。」
蘇雪至轉頭,見是賀家妹妹一個人走了過來,停在邊上,順著自己剛才的目光,狐疑地盯著舞池裡的唐美人。
她失笑:「你誤會了。」
「你在喝酒嗎?我也想嘗一嘗。但我哥不許我喝。他老管著我,說我還是小孩子。我看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賀家妹妹的眼睛又盯著她手裡的酒。
蘇雪至看了眼剛才和她一起的王庭芝,現在他摟著另一個女伴,在舞池裡嘻嘻哈哈地跳舞,周圍人紛紛避讓。
她把酒順手倒進一旁的廢水盤裡,放下杯子。
「你哥是對的。我也不喝了。」
女孩子嘟了嘟兩隻腮幫子,以表不滿,模樣很是可愛。
「我叫賀蘭雪,十七歲了。你叫什麼名字,你多大?」
「蘇雪至。」她沒回幾歲。
說十八,有點心虛。
就她這鬼樣子,哪能沾上十八歲少女的邊兒?
「你的名字真好聽啊!是不是生日是下雪的那天?或者你娘懷了你的時候?而且這麼巧!我們的名字都帶了個雪!」賀家妹妹好像有點小興奮。
蘇雪至不知道葉雲錦為什麼這麼取名,也沒法理解賀家妹妹的興奮點。她沒應付小蘿莉的經驗。反正她小時候不是這樣的,跟現在差不多吧,木訥寡言,不討人喜歡。
她只一點感覺,賀家妹妹被保護得很好。怕說錯了話,萬一告到她哥哥面前,那就沒意思了。
她朝賀蘭雪笑了笑,轉身想離開,卻聽她說:「剛才我聽庭芝哥哥說,我哥的腿傷,是你救的?原來就是你呀?你太厲害了!也謝謝你蘇公子。咱們不但是親戚,你還救了我哥哥!」
賀蘭雪的語氣誠摯而歡喜。
蘇雪至一怔,看向王庭芝,他似乎留意到了賀蘭雪在和自己說話,一邊跳舞,一邊頻頻扭頭張望這邊。
「賀小姐客氣了,我胡亂縫的……你不用謝。」她應了一句。
賀蘭雪搖頭:「一定要謝的!你救了我哥哥!就是我有點擔心……」
她回頭,看了眼自己兄長所在的方向,轉回臉。
「我就和你一個人說,我哥腿上的傷,其實現在還沒完全好,我知道他走路肯定有點疼。他還有咳嗽的老毛病,天一涼,夜裡就容易乾咳,有時咳得厲害,都不能睡覺。給他看病的德國醫生羅爾夫也查不出原因,就讓他注意休息保暖,不要喝酒,也不能抽菸。原本情況已經好了些,這次回來,不知道怎麼回事,竟又咳了!醫生本來是不同意他現在就來赴任的。他來就來了,你看他,今晚上還喝這麼多酒!還抽菸!我看著都要氣死了!可是就算我跟他說,他也不會聽我的……」
賀家的妹妹,大約真的把自己當成親戚兼兄長的救命恩人了,愁眉苦臉地訴著情況。
蘇雪至瞄了眼賀漢渚。
他邊上的人,現在已經變成洋人了。
根據賀蘭雪的描述,如果排除掉不太像的肺氣腫,可以考慮是氣道反應性增高,對冷空氣有過敏反應,可以試著口服能減輕氣道反應的抗敏藥物。
不過,她不知道現在有什麼藥能有類似的功效,再說了,自己也不是醫生,和這個無關,就是不知該如何應對面前這個憂心忡忡的「小表姨」,頓了一頓,含含糊糊地說:「這個……我也不大清楚……」
「蘇公子,要麼等下你和我一起幫我勸一下我哥好不好?你救過他,還是學醫的,他肯定聽你的!」
原來這才是小姑娘的目的。
蘇雪至斷然拒絕:「賀小姐,我真不行!當時是趕鴨子上架。這回我上學,還是走了你哥哥的後門。」
賀蘭雪竟然不信,搖頭:「蘇公子你別謙虛了!我前些天趁休息去北京探望我哥哥,恰好遇到羅爾夫醫生向我哥哥問起你,說那麼簡陋的條件下,能用普通的針把那麼嚴重的傷口處理成這樣,非常了不起。他說縫合之良否,與創傷的預後有莫大關係,要是創緣內皺皴,或者縫合不整,就會妨礙治癒。羅爾夫說,他自己都有可能做不到那麼好。還說你絕對是個外科高手,頭腦冷靜,考慮周到,不但縫合止血,還想到了傷口感染的可能,縫一針單獨打結,利於後面醫生處理時拆線引流,不影響整體。他聽我哥哥說你很年輕時,很驚奇,有機會想認識你,和你交流內臟啊還有血管之類的縫合方法呢。」
「蘇公子,你明明這麼厲害的!」
她看著蘇雪至,眼眸閃亮。
蘇雪至:「這個……這個……」
她倒是願意和醫生交流她所了解的適合不同手術部位的各種縫合方法。
但絕不是現在。
對著一臉期待的賀家妹妹,此刻她忽然有點懷念起表哥。
要是換成葉賢齊,肯定張嘴就能說出應付的話。
「怎麼了,蘇公子你是怕我哥哥嗎?」
她回頭,看了眼自己的兄長。
蘇雪至被提醒,忙道:「也不算是怕,就是我跟他說了也沒用的。那位德國醫生絕對比我有權威吧?他不照樣沒聽?」
賀蘭雪應該是認同了她的話,輕輕嘆了口氣:「你說的也是,算了……我哥哥確實有點固執,不會聽人勸……」
她再次扭臉,看了眼舞池,臉上露出笑容。
「蘇公子,認識你很高興。剛才我看你都是一個人的,不如我請你跳舞?」
蘇雪至拒絕:「我不會跳,賀小姐你和別人去跳吧。」
「沒關係,我可以教你!很簡單的,一學就會!」
賀蘭雪很熱情,蘇雪至卻不可能點頭。
她不適合和人肢體接觸,更不想下舞池引來注目。
「賀小姐,我真的……」
「小妹,蘇少爺可是有名的清高,你能請的動?想跳舞,還是我陪你吧!」
身後又傳來了王公子的聲音。
他丟下剛才那個女伴,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了。
賀蘭雪仿佛一愣,遲疑了下。
蘇雪至忽然想到一個很好的理由:「對了,莊伯父剛才叫我去找他。你們聊吧,我先去了。」
她朝對面的二人微笑點頭,轉身走了。
這個晚上剩下的時間,她就老老實實跟在莊闐申的後頭,伯父叔父地叫,臉都要笑僵,終於熬到可以退場,莊闐申帶她去尋賀漢渚辭別。
賀漢渚正和幾人站在酒店門邊說話,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結束,眼看又有人要上去,莊闐申趕緊快步插了進去,叫了聲四爺。
賀漢渚轉頭,見是他二人,停下來,聽莊闐申說要走了,看了眼站他身後的蘇雪至,扭臉吩咐他邊上的那個豹子:「叫人開我的車,送他們。」
豹子應是,轉身要走,又被叫住:「還是你自己送吧。務必送到。」
豹子再次點頭,隨即對莊闐申和蘇雪至道:「二位隨我來。」
莊闐申連連推辭:「這怎麼好意思?我們自己回去就行了!不敢耽誤四爺!」
賀漢渚微笑道:「不必客氣,耽誤不了。」
莊闐申再三地辭,終還是推不過去,最後只能接受四爺特殊禮遇,在附近人的艷羨注目中,帶著蘇雪至昂首來到汽車旁,等豹子給他打開車門,彎腰鑽了進去。
回去的路上,他趁著前頭那位四爺的貼身副官專心開車,覷了個空,附到蘇雪至耳邊,輕聲得意道:「雪至,今夜收穫匪淺,四爺也實是給足了我面子。你放心,往後我會常常帶你去的,親戚關係,必突飛猛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