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將軍府的所在是從前的鹽政院,占地廣闊,門禁森嚴。

  這個機構直屬於大總統府,最高管理人也由大總統任命。之前掌管將軍府的人是上將軍王孝坤。年初王孝坤下野之後,個人雖然依然保留著上將軍的榮譽名號,但自然,一併也請辭了這個位子。他走後,就由同樣有著上將軍頭銜的方崇恩兼任,方崇恩薦曹昭禮做事務廳廳長,掌理府內的一切日常事務。

  曹昭禮任職後,不辭辛勞,總理事務,尤其在剛結束的南北戰事之中,他交通內外,梳理關係,能力有目共睹,獲得一片讚譽。

  賀漢渚抵達將軍府的時候,事務廳里此刻已是高朋滿座。除了曹昭禮和段啟年外,還有另外一二十人。當中有在社會上頗有名望的學者和名流,也有各部要員、議會會長和理事,此外,還有兩個看著像是報紙記者的人。

  曹昭禮意氣風發,正和左右相談甚歡,忽然聽到秘書官報告賀漢渚到了,抬頭望去。

  他眼睛一亮,立刻起身,笑容滿面地親自去迎,近旁之人便隨他一道,呼啦啦地同行,都走了出去。

  賀漢渚在事務廳外笑著與迎自己的曹昭禮等人寒暄,隨即一道入內,落座後,先是閒談。

  眾人紛紛向賀漢渚道賀,說有確切消息,大總統對他的授勳令不日便要頒發。到時候,他以三十不到的年紀,便能躋身將軍府的將軍名列之中,這將會是何等巨大之榮耀。

  賀漢渚連連擺手,說自己並未收到這種消息,即便僥倖是真,流螢之光,怎敢與星月爭輝,以他微末之能,他絕不敢受,免得有損將軍府之威。

  眾人對他的話自然不會認同,競相出言。

  一名議員笑道:「賀司令你過謙。其實若論消息是否屬實,今日在座的人里,大約沒有誰比曹公子更清楚了。」

  議事廳里的眾人便都望向曹昭禮。

  曹昭禮對著賀漢渚笑道:「煙橋你不可妄自菲薄。這次的戰事,全是南軍挑釁在先,家父迫於無奈,為大局考慮,這才應戰,開戰後,戰況委實兇險,民生更是遭受荼毒。沒有你在西線立下奇功,一舉擊破南軍,何來隨後的和平局面。你的功勞,舉國公認。不止家父,將軍府的一眾閣員對你也是激賞不已。」

  他話音落下,眾人紛紛點頭附和。范惠民和段啟年有些尷尬,沉默不語。

  曹昭禮目光環視一圈:「原本消息尚未公布,不該我說,但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不妨先透露一句,確實,此事屬實,授勳令不日便就下達。」

  眾人撫掌,再次恭喜賀漢渚。

  賀漢渚也不再說套話了,只笑了笑,向眾人道謝。

  再閒談片刻,會議開始,原來議題是和下周要召開的議院大會有關。眾人各抒己見,輪流發言,氣氛熱烈。

  賀漢渚從頭到尾,未發一聲,坐著只是喝茶。喝到不知第幾盞,忽然一人發聲,說自己為下周的大會擬了一個議題,文件也已起草完畢,趁今天的機會拿出來,給眾人過目一番,如有不當,請在座之人不吝指正,自己可以及時修正。

  發話人是取代了陳公石之位的新議長。他說完,秘書便取來一份文件,傳遞了下去。

  這是一份關於要求修正大法,以支持大總統終身任職的建議陳情書,洋洋灑灑,長達數頁。

  眾人相繼草草瀏覽了一番,交頭接耳過後,或沉默,或點頭稱是。有人更是帶頭髮言,稱這場南北之戰,更是證明現行制度存在致命缺陷,險些將國家拖入泥潭四分五裂。在這樣的特殊時期,這個建議,來得非常適時。

  眾人越說越是激動。幾個年紀大的遺老更是眼含熱淚,言辭慷慨,儼然一副若不立刻實行,恐國將不國,即將滅亡的樣子。

  曹昭禮臉上含笑,等周圍的議論聲漸漸低了些下去,望了眼拿出議題的議長。

  對方起身,正色發言:「議題並非是我一家之言,草擬之前,我也聯絡過諸多的社會達人以及要員,各界人士無不欣然贊成。今天在座的諸位,倘若也與我持相同看法,便請隨我一道在陳情書上落下大名,以明誠心!」

  他說完,從秘書官舉來的托盤上取過筆墨,在正本文件的末頁,揮毫鄭重寫下自己的名字。

  議事廳里靜默了下來。眾人相互對望。片刻後,不知哪個帶的頭,有人鼓掌,很快,其餘人加入,一時間掌聲響成一片。

  在滿耳的熱烈掌聲中,文件被轉到了議長身旁那人的手裡。那人具名完畢,再傳下去。

  兩個記者這時也開始工作,跟在一旁不停拍照。

  眾人大多是欣然提筆,偶也有面露難色之人,但猶豫不了多久,眾目睽睽,便是心裡不願,又能如何,最後全都寫下大名,推給後面的人。

  很快,繞著寬大的會議桌走了一圈,最後,那份已落滿各色簽字的文件,終於傳到了賀漢渚的面前。

  秘書將筆雙手遞來,躬身:「賀司令,請執筆。」

  賀漢渚沒接。坐著,紋絲不動。

  議事廳里的氣氛一下變得詭異了起來。眾人停止了說笑,坐在會議桌首座上的曹昭禮注視著賀漢渚,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目光轉為陰沉。

  眾人看看他,又看向賀漢渚,神色各異,但全都屏聲斂氣,周圍突然肅殺無聲。

  無數道目光,最後全都緊緊地盯著賀漢渚。

  秘書官見狀,忙快步走來,俯身對著賀漢渚低聲道:「賀司令,請簽名。」

  賀漢渚緩緩地站了起來,轉向曹昭禮。

  「曹公子,恐怕我要叫你失望了。」

  他看了眼攤在自己面前的文件。

  「這個提議,我不贊成。既然不贊成,自然無法簽名。望恕罪。」

  他語氣平淡,說出的話卻不啻在水中投下一個炸彈,掀起軒然大波。

  在座的幾十人無不變色。那兩個跟著拍照的記者沒料到現場會出這樣的意外,停了下來,手足無措地看向曹昭禮。

  范惠民見曹昭禮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忙打圓場:「賀司令,你別這麼衝動。這個議案是眾望所歸。我的建議,你不如再考慮一下。」

  「沒有考慮的必要。我不會簽的。打擾諸位的興致了,諸位繼續,我先告退。」

  他朝眾人點了點頭,轉身邁步,走了出去。

  他的身影消失了,議事廳里卻也依然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再說話。

  秘書官請眾人先去休息,裡頭最後只剩依然坐在位置上的曹昭禮,范惠民上去,低聲道:「怎麼辦?他不簽,這個請願書,還要不要登報?」

  照曹昭禮的計劃,得到這份有著各界精英代表聯合署名的文件之後,儘快安排在各大報紙同時登報,替大總統鼓舌造勢。

  而賀漢渚的簽名,則是計劃里的重點。

  他在剛結束的南北戰事中一舉成名,聲望正高,國人皆知其名,有他帶頭贊成,足以引導輿論,堵住反對派的嘴。

  沒想到今天他竟當眾拒絕。這一幕,別說范惠民了,連曹昭禮也是沒有想到。

  曹昭禮冷冷道:「先放著。」

  范惠民也明白,沒他簽名,宣傳效果自然大打折扣。但大會進行在即,這個關鍵點,卻出岔子。

  「那賀漢渚那邊怎麼辦?剛才聽他口氣,好像很難再說動了。」

  曹昭禮眯了眯眼:「走著瞧吧。我們是說不動,但有人能幫我們說動他。」

  丁春山早已開車趕了過來,此刻正等在將軍府的大門之外,遠遠看見賀漢渚走了出來,忙上去迎他。

  他自然不知裡頭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原本有些擔憂,但見上司出來,神色平靜,似乎沒什麼大事,也就鬆了口氣。

  跟著上司久了,他逐漸也有些開竅。

  早上他質問自己,還掛電話,顯然,是對自己辦的事很不滿意。

  丁春山有所醒悟,隨後立刻打電話到小蘇住的飯店找人。

  為了將功補過,此刻他及時提醒:「司令,小蘇早上動身回天城了。」

  這邊如果沒重要的事,丁春山猜測,上司應該也要去天城了。

  他等著上司開口安排行程,卻見他沉默了下去,仿佛在想什麼心事,片刻後,忽道:「你先回吧,替我帶個口信給小蘇,說我這邊事情完了,我就去找她。或者,讓她方便的話,也儘快給我來個電話。」

  丁春山應是,照吩咐將人送回到丁家花園,隨即離去。

  賀漢渚剛回到住所,客廳里的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

  打電話的人是章益玖。

  上午的特別會議,章益玖不在。他人也不在京師,據說是前些天他自告奮勇領命去了外地處理戰後的一些事情,現在人還沒回來。

  兩人上次的見面,還是在徐州醫院。

  賀漢渚握著電話坐到了沙發里,見賀媽過來,拂手示意她避讓一下,隨即笑著和章益玖寒暄了幾句,問他事情處理得如何,什麼時候回京。

  章益玖隨口應了幾句,語氣變得凝重:「煙橋,你要當心!」

  賀漢渚臉上的笑容消失,沒做聲。

  章益玖在電話里壓低聲:「早上將軍府里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上次日本軍艦出港後,莫名爆炸沉沒,動靜不小,我收到個消息,日本領事私會大總統,要大總統配合調查此事……」

  「……當然,我不是說這事和你有關,和你肯定沒關係的。我只是有點擔心,你現在公開反對大總統終身制,萬一大總統因此記恨你,借這個向你發難,栽贓到你頭上……」

  他頓了一下。

  「咱們也算是朋友吧,所以我提醒下你,你最好提早有個準備……」

  「多謝章兄。」

  章益玖打了個哈哈。

  「客氣了!不過,你既然不簽,以你的處事,我想你自己大概也是想好退路的。我也幫不上你什麼實際的忙,你有防備就行。我還有事,先掛了。」

  賀漢渚慢慢放下電話,沉思著,隨手抽了支擺在客廳茶几上待客用的香菸,在手中把玩了幾下,將煙貼到鼻下。

  他閉目,聞著菸草的氣味,一動不動,片刻後,兩指一捻,猛地折斷了香菸。菸草的細末從他指間紛紛墜落,他睜眼,站了起來,朝著樓上的書房快步而去。

  同一時間,佟國風再入京師,探望外甥。

  病房裡,王太太將閒人全都打發了出去,向兄弟抱怨,說虎落平陽被犬欺,兒子之前在天城飯店遭人毆打侮辱,那個壞胚子,現在不但依然耀武揚威,自家拿人一點辦法都沒有,而且,壞胚子的老子,最近還升了官。

  「我兒子去打仗,差點連命都沒了!他們倒好,坐在家裡,抱住曹家大腿升官發財!這叫什麼世道!」

  說到傷心惱恨之處,王太太氣憤不已。

  佟國風安慰了幾句王太太,看了眼病床上的外甥,見他神色平靜,目光冷淡,聽他母親嘮叨這些於他而言可謂是奇恥大辱的事,竟也絲毫不為所動,心裡不禁納罕。

  外甥經歷了此番生死之劫,性子看著竟比從前沉穩了許多。看來當初送他上戰場的決定是對的。

  佟國風也感到欣慰,見王太太還在憤憤不平,一半是說給王太太,一半也是說給外甥聽。

  他冷哼:「別急,能屈能伸,方為丈夫。目光要長遠些,別計較眼前得失。以前別人怎麼欺我外甥,將來,咱們十倍百倍地要回來。」

  王太太疑惑地問:「你什麼意思?」

  佟國風沒再理會自己的姐姐,只轉向慢慢扭頭望過來的王庭芝,微笑道:「庭芝,瞧著吧,好戲馬上就要上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