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場最初是前清的一名軍機大臣親自選址的,目的是為了研究仿造當時西方實行技術限制的一些先進武器,以期提升軍力。因為帶著保密的性質,所以選址偏僻,因為報以很大希望,廠房屋舍都是經過精心規劃建造而成的。
時局動盪,舊日皇朝早已灰飛煙滅,被無情地掃進了歷史的故紙堆,昔日大臣的雄心壯志,也付諸流水,但這個地方卻遺留了下來。因為交通不便,這些年廢棄,無人問津。
汽車開到西郊,走完了一段周圍零星坐落著各色別墅的山麓,拐了個彎,轉上岔道,前方便出現了一條青石山路。
當年鋪設的時候,這裡要求能通馬車。所以比起普通山路,眼前的這條路,自然算寬,但卻依然無法供汽車行走。
丁春山停了車,介紹說,沿著這條路進去,走大約兩三里路,就能到了。
蘇雪至便跟著賀漢渚下車,幾人步行,朝里而去。
廢棄多年之後,這條路現在雜草叢生,越往裡,路面越是崎嶇。
走了大約一半的路程,前方遇到一條溪流,水上那座原本看著和路面平寬的石橋已經沒了,只剩殘基。
根據丁春山的說法,這是早幾年間被附近的村民給陸續拆走運回去修屋了,現在眼前只有一道用四五根圓木並排鋪設起來的用以連接兩岸的狹窄木橋,原始而簡陋。
丁春山致歉,說現在還沒來得及叫人重新修橋,只能這樣臨時搭設,以供通行。
正是夏季,這個時間天還沒黑透,黃昏餘光漫射,溪流湍急,水聲隆隆,橋面濕滑。
賀漢渚走在前,不時回頭看一眼蘇雪至。
她上橋,踩著中間的一根圓木,穩穩地走了過去。又繼續前行了大約一里地,隱隱聽到發電機發出的隆隆響聲,她知道地方到了。
這裡的場地極大,全部前後加起來,占地有五六百畝幾十萬平方。當然,現在根本用不到這麼多地方,只需要開闢出實驗室和一個試驗性的小工廠就可以了。
前段時間,丁春山派了人手前來協助,經過修整,選定的一塊場地,現在已經面貌一新,工作區和居住區各自劃分,規劃完畢,都在改造之中,人員比蘇雪至離開前有了增補。
除了余博士,現在另外多了三名成員,一位是姓段的化學家,是余博士早年留學認識的朋友,另外兩位技師,一個姓黃,一個姓周,都是立志報效國家想做一番事業的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幾人不但全部簽了保密協議,並且,丁春山也幫著做了詳細的身份調查,確保沒有任何問題。
這個時間,余博士剛忙完白天的事,正和同伴準備去小食堂吃晚飯,忽然得知蘇雪至回了,來了這裡,十分高興,立刻來迎。見面,各自說了些近況後,他向蘇雪至介紹新到的人。
那幾人早已從余博士的口中聽說了蘇雪至,知道她是這個研究項目的發起和主導人,也負責項目的資金來源,對她十分敬重,見完了面,余博士幾人飯也不吃了,帶著蘇雪至去看場地。
場地改造現在進入尾聲,尤其是主實驗室,設備基本到位,余博士已經能夠開始和夥伴一起工作了。
他現在十分振奮,精神狀態和蘇雪至剛認識他的時候相比,簡直如同換了一個人。當他聽到蘇雪至告訴他,前次她帶走的試驗成品發揮功效,先後治癒兩例,且都是在現在被視為絕症的疾病,激動不已,和同行的幾名成員一道鼓掌。
蘇雪至笑道:「現在才剛起步,接下來,肯定還會有更多的困難,而且,這裡的生活條件也不盡如人意,但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家精誠合作,一定能做一番事業。」
技師小黃一邊鼓掌,一邊也笑著道:「蘇先生客氣了!老實說,我能有機會參與這樣的項目,是極大的幸運。您放心,我一定竭盡全力,不辜負您和余博士對我的信任!」
段先生和小周也是一樣,各自表態。
確實,這裡住的地方條件簡陋,沒法和城裡相比,但能夠參與這樣一個前景無限光明的項目,誰又懼怕艱苦。大家心裡全都十分期待。
蘇雪至感覺到了來自於這個新團隊的蓬勃的力量。
做事有一個好的團隊將會事半功倍,她感到信心十足。
參觀完場地後,她告訴余博士,她還要回一趟天城,將畢業和另外一些需要處置的雜事全部處理完,隨後再來這裡。她讓余博士他們不必再陪自己,趕緊去吃飯,隨後,自己來到一間用作會客的休息室。
這個漫長的夏天白晝終於結束了,夕陽收起了它最後的一點餘暉,天幕變成深藍的顏色,山里黑了下去。
休息室里亮著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泡。
賀漢渚剛才沒跟著她走動,單獨留在這裡等她。
她走了進去,看見桌上放著兩隻飯盒。他則靠在窗前立著,背影一動不動,仿佛正在眺望窗外夜色下的那片朦朧山影,又仿佛在入神地想著什麼。
她悄悄地停了腳步,望著他的背影,片刻後,抬起手,指輕輕叩了叩門框。
他回過頭。
她嫣然一笑,走了進去。
他也立刻從窗邊走了回來,問她是不是好了。
蘇雪至點頭。
「餓了嗎?」
他指了指桌上的飯盒。
「剛才丁春山拿來的,是這邊的小食堂做的大鍋飯菜,要是不合你胃口,我們現在就回城……」
「不必了,就在這裡吃吧。等下我還有事要和你說。」
蘇雪至坐了下去,拿了其中的一隻飯盒,放到面前,打開蓋子。
飯盒裡裝了些飯,菜是煎雞蛋和炒豆芽。
賀漢渚見她說完就坐下,低頭吃了起來,只好跟著她也坐了下去。
飯菜本來就偏干,她餓了,吃得快,一不小心噎住,難受,抬頭想找水,見他已遞來水杯,感激地接了過來,喝了兩口,人終於舒服了,放下杯子向他道謝。
「你慢點吃。我又不和你搶。」
他低聲說道。語氣是一本正經的,但又好像是在調侃她。
蘇雪至看了他一眼,不吭聲,收回目光,又撥了兩口飯,咽下去,說:「你還記得以前有天晚上,你送我回校的路上,我曾對你提過一句,我有一個計劃嗎?」
她只是用這句話作引子而已,並沒指望賀漢渚真的能記住。
畢竟,當時她只是一時心血來潮脫口而出罷了,何況,當時話也沒說完。
但令她意外的是,他竟立刻接道:「記得。當時我問你什麼計劃,你又不和我說。是那一次嗎?」
蘇雪至忍不住驚奇,再次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雙眼黑黝黝的,也正望著她。
她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點了點頭。
「對,就是那次。」
「當時我所說的計劃,就是你現在知道的這件事,研製抗菌素,或者稱之為抗生素,具體說,是其中的一種,青黴素。這是一種來自於自然界的青黴菌,它殺死病菌的功效,你也親眼見過的,極其卓著,但對人體無害。它是一種廣譜抗菌素,對現在的許多絕症,敗血症、心內膜炎、心包炎、腦膜炎等等,都具有顯著療效。如果用於外傷,則能極大地促進創口癒合,避免感染和惡化。這麼說吧,這種藥物對於戰爭,也同樣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
他頷首:「明白!」
蘇雪至乾脆推開飯盒,放下了筷子。
「上次在我去往敘府之前,我之所以托丁處長幫忙找這個地方,除了考慮場地擴大的實際需要之外,也是因為我發現了一個意外。「
蘇雪至將那夜可能有人闖入實驗室,遇到她入內,當場越窗逃走的經過說了一遍。
「我不放心,所以有所防備,走之前,將菌種和相關的實驗數據都做了轉移。在我走後沒幾天,實驗樓半夜起火,實驗室開了門。余博士後來整理實驗室的時候,發現少了一管血清培養皿。不排除是意外遺失,但更大的可能,應該是被人趁亂偷走的。如果確實是被偷走的,這更加證明了我的擔心。」
「有人暗中刺探我的實驗室。我不知道是什麼人,但為了刺探,連放火的事都能幹,這不是一般人。所以,我想請你再幫一個忙。」
賀漢渚靠在椅上,望著她。
「你說。」
「實驗室需要高級別的安全保護。」
「沒問題。」他頷首。
「剛才我沒事,在附近隨便走了下,看了看地形。本來就想和你說的,讓丁春山派一隊士兵常駐,對這裡進行二十四小時的守衛,保證你們人身和研究的安全。」
蘇雪至點了點頭。
「當然我也不能讓你白白提供場所和保護。這種藥物對於戰爭的意義,你剛才也知道了,將來等它能夠量產,作為回報,優先供你調配使用。」
「非常感謝。我也很榮幸,能為你正在做的事盡上一點微薄的力量。就像魯道夫說的那樣,這是一項造福人類的偉大事業。」
他的語氣聽起來無比的誠摯。
蘇雪至頓時有種自己遇上了一個好聽眾的暢快之感。
她實在忍不住,繼續向他科普:「你知道嗎,其實青黴素只是抗生素當中的一種,它雖然療效卓著,但不是萬能,並且部分人對它有過敏反應無法使用。抗生素是一個大家族,在這個家族裡,除了青黴素,還有不少能夠治療其餘病症的藥物在等待問世。將來它們或許不是在我的實驗室里先做出來的,但我現在正在做的,為醫學界的人士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我相信,等青黴素廣泛被人所知,更多的專業人士因此受到啟發,投入研究,那麼在不久的將來,抗生素這個家族裡的其餘成員將會很快陸續問世,這對增強人類治療疾病的能力而言,意義將是無比的巨大……」
賀漢渚凝視著對面的這位年輕小姐,她正努力地在向自己解釋著什麼,表情認真,談到將來,更是雙眸明亮,神采飛揚,那動人的神態,那自信的目光,叫他無法不為她怦然心動。
她說了什麼,他其實絲毫也沒入腦,他心裡只在想著,她怎會這麼動人,這麼的迷人。
一輩子都和她這樣相對而坐,一直聽她講話,即便講這些他其實半點也不感興趣的東西,他覺得,他也不會感到厭倦。
「是,你說得很對!」
他適時點頭,微笑發聲,鼓勵她繼續講下去。
蘇雪至卻忽然驚覺,覺察到他在捧自己的場。
她頓時感到有點羞赧,為自己那淺薄的賣弄和虛榮心。
她也留意到了對面的這個男人,他正看著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目光里透著不加掩飾的欣賞和喜愛。
大約是頭頂懸著的白熾燈的燈光太過昏暗,他又這樣看自己,傍晚在醫院見面後,兩人之間的那種疏離之感,忽然仿佛被什麼看不見的曖昧東西給取代了。
她被他看得渾身不適,心跳也有點不穩,忽然閉口,停了下來。
屋裡便沉默了下去。
一隻夜蛾不知何時從紗窗的疏格里飛了進來,圍著電燈,不停地打轉。
「回吧。」
蘇雪至忽然道了一句,站了起來,朝外走去。
賀漢渚默默跟在後,隨她與余博士道了別,出來,兩人在前,丁春山隨後,沿著來的那條路,步行朝外而去。
路上誰都沒說話了,耳里只有山間各種夜蟲的咕噥聲。再次走到那道木橋前,兩人一起停步,相互看了一眼。
蘇雪至就先上了。
借著月光照明,又有來的經驗,她踩著圓木前行,起先順順利利,沒想到快到對岸時,鞋底蹭到了一塊潮濕的苔蘚,打了下滑,身體一晃,下一刻,一隻手便從後及時地伸了過來,抓住了她的手。
「當心!」
借著他力道的支撐,蘇雪至立穩腳,下了橋。
他跟她下了橋,卻沒松指,依然握著她的手。
蘇雪至試著掙脫,他卻抓得很緊。
丁春山沒過橋,停在了對岸,扭過臉,望著路旁的一團樹影,仿佛那裡有什麼勾走他注意力的東西。
她壓低聲:「放手!」
幾個月前,在她還陷入熱戀的時候,他以為她好的名義,親手將她從他的身邊推開,走了,去復仇了。
她除了感動而友好地接受他的安排,好讓他放心之外,她還不能怪他半分。
因為他真的是為了她考慮,為她好。
現在,他回來了,又再次誘惑起她了。
「等下去別墅吧。我有話要和你說。」
他低低地說道。
蘇雪至凝視著月光下的這張男人的臉龐,片刻後,垂下眼眸,繼續朝前走去。
丁春山終於過了橋。遠遠跟在後面。幾人走完需要步行的道,回到汽車附近,上了車。
「去別墅。」
賀漢渚簡短地吩咐了一聲。
汽車很快開到那座兩人曾一起渡過了幾個日夜的別墅前,看門人魯二見賀漢渚來了,歡喜,打開大門迎接。
賀漢渚下了車,站在大門口,笑著和耳朵越發背的魯二閒談,問他最近身體如何。
蘇雪至丟下他,徑直朝里走去。她穿過庭院裡的卵石甬道,來到廳門前,推開,走了進去。
沒有人住,房子裡自然沒有燈。剛進去,眼前漆黑一片。
她停在門後,憑著之前的記憶,伸手,摸索著門牆邊的電燈開關。
她摸索了一陣,終於,指尖觸到一隻表面光滑的懸掛下來的金屬物件。正要拉下來,忽然,一隻指節修長掌心略糙的溫暖的手伸了過來,無聲無息地包住了她的手,阻止她開燈的動作。
她一頓,停住。
下一秒,身後那男人牽著她手,帶著她的身體,將她轉了過來,令她面對著他。
她的眼已開始適應黑暗。
朦朦朧朧的夜色里,她看見男人立在門後,帶了幾分小心似的,用他的雙臂,將她慢慢地抱住,完全地抱住,最後,輕輕地摟進了他的懷裡。
「我很想你。」
「你有想我嗎。」
在靜靜地擁抱了她片刻後,在周遭那靜謐的一片黑暗裡,她聽到男人溫柔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起,低沉而壓抑,充滿了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