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

  京師中心醫院。

  傍晚時分,有輛汽車開來,停在了醫院的門口,一個身著常服、身形挺拔的瘦高青年從車中下來,邁步匆匆往裡而去,徑直來到一間醫生辦公室的門外。

  門半開著,魯道夫戴著眼鏡坐在桌後,低頭正寫著東西,忽然聽到兩道叩門聲,抬起頭,看見那個站在門口的青年,臉上頓時露出驚喜的笑容,起身。

  「我的上帝!看看,是誰來了!」

  他上去,張臂和來人熱情擁抱,以表自己的欣喜之意。

  這青年便是賀漢渚。他面上含笑,和久未見面的老朋友擁抱,彼此問候了兩句,便開口問:「王庭芝怎麼樣了?」

  他的目光之中,帶著掩飾不住的擔憂。

  魯道夫說:「放心吧!王先生的父親雖然已經辭職了,但畢竟不是一般的家庭,王先生又是立下戰功的英雄,在這裡得到了最好的救治。而且,你知道嗎,簡直是個奇蹟!「

  他感嘆,「和許多不幸的士兵們一樣,他被送來的時候,已經有了血液感染的跡象,後來還發了高燒,情況一度很是危險。三天前小蘇趕來,我不知道他給王先生用了什麼藥,但你相信嗎,真的,一針!一針下去,王先生當夜就有所好轉,第二天,他退燒了!小蘇告訴我,這是他在實驗室里偶然發現的一種抗菌素。奇蹟!真的是上帝的奇蹟!但是非常遺憾,他手頭現在剩下的劑量,只夠用在王先生一個人身上了,王先生很快就能出院了。而在傷兵醫院裡,還有許許多多像王先生一樣的孩子們現在還沒法得到有效的治療。不過,這已經是個奇蹟了,真的,我只能這麼說!我祈禱小蘇的偉大試驗能繼續下去,快些取得突破進展,這樣,在不久的將來……」

  「小蘇她現在還在這裡嗎?」

  賀漢渚出聲打斷了一說起這個就激動萬分的老頭子,問道。

  「哦是的!他剛剛從我這裡走開,現在應該在王先生的病房裡……」

  「好,您繼續忙吧,我先去看下他們。」

  賀漢渚走了出去。

  王庭芝被送來後,隨著情況的穩定,昨天轉入一間接受特別護理的高級單人病房。

  此刻,他躺在病房的床上,蘇雪至和負責照顧他的一個年輕護士低聲談論了幾句,隨即讓護士繼續做事,自己拿起筆,記錄劑量使用和病人的反應情況。

  王庭芝是第二位新藥試用者。同樣,在他的身上,青黴素證明了它無與倫比的價值。

  護士取藥,倒了杯溫水,走到病床前,讓王庭芝吃藥。

  王庭芝剛才一直在默默地看著蘇雪至,聽到護士叫,他從那道專心致志的背影上慢吞吞地收回目光,自己坐了起來,正要接,忽然,他眼角的餘光透過病房門上嵌著的那面四方玻璃,瞥見門外此刻,正靜靜地立著一個人。

  王庭芝下意識地露出一抹喜色,正要扭頭招呼,但,下一秒,他發現,門外那人的兩道目光,此刻正也落在病房裡的那道白色身影上。

  他面上的喜色迅速地消失了。

  他的手頓了一下,眼底略過一縷陰影。

  他閉了閉目,等睜開眼,便縮回了那隻剛要接藥的手,說:「不吃了!」

  護士一怔,忙解釋:「王先生,這是醫生的吩咐。您雖然已經退燒了,但還需要服一些藥……」

  「什麼藥,太苦了!我說了,不吃!」

  這個王家的公子之前一直很是配合,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堪稱病人當中的榜樣。

  護士不知他好好的,怎麼突然變得不講理了,一時手足無措,看向蘇雪至。

  蘇雪至扭頭看了王庭芝一眼,放下本子走了過來:「怎麼了?」

  王庭芝哼了聲:「藥太苦了!」

  蘇雪至見他忽然鬧起了脾氣,跟個小孩子似的,解釋道:「吞下去就好了。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在吃?怎麼突然嫌苦?」

  王庭芝說:「那是我在忍。現在我不想忍了。除非……」

  他皺眉。「除非你餵我!要不,打死我,我也不吃!」

  蘇雪至一怔,見他說完就張嘴,居然真的擺出一副等著自己投藥的樣子,不禁好氣,又覺好笑。

  他的脾氣本來就是這樣,陰晴不定。現在不知道又觸了哪根筋,居然鬧起了這種情緒。

  蘇雪至便拿起藥包,打開,倒進他的嘴裡,又從護士手裡拿了水,遞過去,示意他接。

  「我手也痛……」

  他的嘴裡含了苦藥,化開,臉當場就皺了起來,兩手卻一動不動,梗著脖子,含含糊糊地哼了起來。

  蘇雪至搖了搖頭,將水送到他的嘴邊。

  王庭芝這才就著杯口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水,吞了藥,隨即衝著蘇雪至粲然一笑:「你對我真好。」

  他長得本就俊秀,這麼一笑,便有幾分陽光般的明朗英氣,一旁的護士不禁看得有點發呆。

  蘇雪至只覺王庭芝莫名其妙,看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他卻還沒完,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這裡本來就不靈光,你也知道的,前段時間又被炮彈片打傷,往後恐怕會更不好了。但是你的話,我一定聽。你以後對我都這麼好,行不行?」

  他說著,一張俊臉笑眯眯地朝著蘇雪至湊了過來。

  護士起先詫異,現在忍不住了,開始偷偷地笑。

  蘇雪至還沒反應過來,見他又伸手過來,扯住自己衣袖,輕輕地撒嬌似的來回晃,嘴裡央求著:「你答應我,好不好……」

  蘇雪至這下真的懷疑王庭芝的腦袋是不是確實像他自己剛才說的那樣,被炮彈打傷,留了後遺症。

  否則怎麼這麼奇怪。

  以前他行事說話確實不算靠譜,但再不靠譜,也不至於這個樣子。

  蘇雪至趕緊揮開他扯著自己不放的手,後退了幾步,看了眼一旁的護士,蹙眉。

  「行了,別鬧了。吃了藥就休息!」

  她的語氣變得嚴肅了起來。

  賀漢渚剛才終於找來了這裡。他停在門外,隔著玻璃,一眼就看見了病房裡的她和王庭芝。

  王庭芝轉危為安,他放了心,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了她,見她握筆,低頭正在記錄著什麼,神色專注。

  就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賀漢渚只覺自己心跳加快。他想敲門,立刻引她的注意,讓她知道他已經回來了,手堪堪抬了起來,指節就要碰到門的那一刻,卻又停了下來。

  上次和她的最後一面,還是戰前他離開的那個前夜,下著大雨,他送她回去,在深夜的醫學校的門外,他和她對立了良久,最後,他給她遞了雨傘,她祝他早日凱旋。

  那個時候,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現在他終於親手殺了仇人,他也活著回來了,再一次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然而,他真的還有資格再去履他當日對她許下的諾言嗎?

  她還需要他的履諾嗎?

  這時,他便見到王庭芝不肯吃藥,央她餵。

  賀漢渚有點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

  幾分出於意外的驚訝,幾分類似於微酸的不適,也有幾分恰巧的釋然之感。

  他當然明白,王庭芝只是在隨意胡鬧罷了。

  而自己,也好像沒想好等下見了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應當說什麼。

  「我回來了。你還依然愛我,願意接受我嗎?」

  他可以這樣說嗎?

  對她說出這句他想過了無數遍的話,然後,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她點頭,告訴他,她一直都在等他回來,向她履諾,然後,他們和好,恢復如初?

  真的能夠如此幸運嗎?

  她已經近在眼前,和他不過一門之隔。

  就在這一刻,賀漢渚卻又遲疑,仿徨了。

  王庭芝的舉動,仿佛給了他一個暫緩的機會,讓他可以再想,想想,他應當對她說什麼才是最好,在兩人分別後的重逢之初。

  然而,一切好像都不對勁,愈發不對勁了。

  接下來看到的一幕幕,令賀漢渚的心跳變得愈發快了。

  怎麼會這樣。

  不應該是這樣的……

  就在他詫異、疑慮,想進未進,猶豫不決之時,忽然,伴著一陣腳步聲,他的身後傳來一道驚喜的聲音。

  「煙橋!你回來了?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賀漢渚被喚醒。

  他轉過臉,見是王太太在幾個王家管事和下人的伴隨下沿著走廊行來,一個老媽子的手裡拎著食盒。

  王太太給兒子送來了晚飯。

  賀漢渚看見病房裡的她聽到了門外的聲音,她轉過臉,望了出來,兩人一下便四目相對。

  她仿佛一愣。

  他的心臟狂跳。這時王太太已走到他的身旁了,他只能倉促地收回目光,轉向王太太,臉上露出笑容,和她打了聲招呼。

  「是,今天剛到,過來看下庭芝。」

  兒子在劉家口一戰負傷,腹部中彈,北上的路上,病情再次轉危。

  兒子參戰一事,是丈夫點的頭。在兒子出事後,王太太除了責備丈夫,心裡一度也是埋怨賀漢渚的。怪他大意,令兒子置身險境。

  但那都已過去了。現在兒子轉危為安,王太太自然也就不怪了,現在又見他第一時間來醫院探望,感動溢於言表。

  「還是煙橋你好!你現在可是大人物了,一回來就記著庭芝。還站門口乾什麼,快進去!」

  王太太熱情地說著話,推開病房的門。

  賀漢渚再次望向她,見她已低頭,沒再看自己了,繼續寫著她的東西。

  王庭芝也不復片刻前的嬉皮笑臉,靠坐在了床頭上。

  「小蘇,你也在啊!」

  王太太看見蘇雪至,忙招呼。

  幾天前這個小蘇到了,根據那個魯道夫醫生的說法,是小蘇帶來的一種新藥救了自己的兒子。王太太從前心裡的那點疙瘩雖然還是未消,但至少,面上是很客氣了。

  蘇雪至笑了笑,點頭回禮,寫完了最後一點東西,收了筆記本。

  「庭芝快看,誰來看你了!」

  王太太又衝著兒子嚷了一句。

  王庭芝扭過來臉,望著還站在門口附近的賀漢渚,臉上露出了笑容。

  「四哥。」他叫了一聲,要下地。

  賀漢渚含笑快步走了進來,握住他的肩,讓他不用動,讓他靠回去,隨即問他身體感覺如何了。

  「挺好的。魯道夫醫生說我過幾天就能出院了。謝謝四哥關心。」

  「你沒事就好,好好休息。這次你立了大功,上次在徐州醫院,我有事先走了,沒想到後來你又出了意外,幸好沒出大事。」

  王太太插話:「煙橋,在你面前,伯母也就不瞞著了。這回我真的是被嚇壞了,幸好庭芝沒事,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她說起這個,現在還是心有餘悸。

  「娘,你說夠了沒?這話說過幾遍了?你別待這裡了,人太多,會影響別的病人,醫院不歡迎。東西我自己會吃,你趕緊帶著你的人回去!」

  王庭芝皺眉,趕人。

  「什麼叫影響別人?這裡就你一個,我影響誰了?我來給你送飯,正好你四哥也來了,我說兩句話都不行嗎?」

  王太太心裡不滿,卻不敢和兒子再較勁,嘴裡咕噥了兩句,轉向賀漢渚,「煙橋你看,他就這樣,一句話都不讓我說!」

  賀漢渚道歉:「全怪我,之前安排不周,令庭芝涉險受傷,令伯母你擔憂了。」

  王太太嘆氣,擺了擺手:「算了,也不能怪你,你也不想這樣的。好在最後沒事。對了,「王太太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些天我聽說了一個事,陸宏達死了,你知道了吧?說他跟著日本人去東瀛,沒想到軍艦剛出港,當天晚上,彈藥庫自爆,艦上死了大半的人?他也跟著什麼將軍一起炸死了!」

  「是,我也看到消息了。」賀漢渚微笑道。

  「我可真替你高興,我還特意叫人念了報紙給我聽!這可真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死得好!跟著日本人混,能有什麼好下場!」

  蘇雪至悄悄地退了出去。

  賀漢渚眼角餘光一直看著她,見她走了,耐著性子陪王太太又說了幾句話,也笑著告退:「伯母你先陪庭芝,我另有事,出去一下。」

  「行,行,你去吧。」

  賀漢渚和看過來的王庭芝點了點頭,離開病房,追她到了魯道夫的辦公室。

  蘇雪至和魯道夫談論了幾句關於王庭芝的情況,說自己明天就不來了。

  魯道夫問她接下來是否要繼續實驗室的工作。蘇雪至點頭:「是,醫學校畢業了,下周就是畢業典禮,結束後,主要精力就放在實驗室的工作上了。」

  「我非常期待!希望儘快能聽到關於你們進一步獲得成功的好消息!我敢斷言,這將是一個足以改變醫學現狀的偉大的發現!」

  賀漢渚默默地等在門口的側旁,聽著她和魯道夫在裡面的談話,當聽到魯道夫興致勃勃地邀她晚上一起吃飯,希望更多地了解些關於新藥的詳情時,他邁出一步,抬手,敲門。

  辦公室里的兩人停了談話,一起扭頭望了出來。

  「對不起教授,我找她有點事。」

  賀漢渚面帶歉意,含笑對魯道夫說道。

  魯道夫面露遺憾之色,攤了攤手:「好吧,那就下次了。」

  賀漢渚向他道謝,隨即望向蘇雪至。

  蘇雪至和魯道夫告辭,走了出來。

  賀漢渚和她並肩同行。兩人起先誰都沒有說話。

  這個時間醫院裡人不多,走廊上空蕩蕩的,賀漢渚只聽到自己和她發出的腳步落地的聲。

  快到醫院門口,她忽地停步。

  賀漢渚跟她,停了下來。

  他看見她轉向自己,面上露出笑容。

  「祝賀你的凱旋。很高興你回來了。」

  她頓了一下。

  「你找我,什麼事。」

  那雙曾在他瀕臨死亡之際最後定格在他腦海里的明眸,望了過來,望著他。

  現在,它是真實的,鮮活的,和他近在咫尺。

  她正安靜地等著他說話。

  賀漢渚控制不住自己,很快,手心微微地沁出了一層濕汗。

  他沉默了幾秒,轉頭,遠遠看見自己來時停在那裡的汽車,轉回了臉。

  「你應該還沒去看過新的實驗場吧?丁春山也來了,他可以現在就帶你去。」

  丁春山尋的新的實驗場地位於京師西郊。自然了,丁春山自己不可能做主。這個地方是賀漢渚落實的。余博士帶了些人,已經進駐了。蘇雪至剛趕來這裡沒幾天,還沒去過。

  她笑道:「好,我正想去。而且,我也需要和你詳細談一下這件事。」

  賀漢渚暗暗呼了一口氣,點頭,和她繼續邁步向前。

  丁春山等在車裡,見上司和小蘇一起出來了,立刻從車上下來,打開車門,等兩人上去,他駕車而去。

  病房裡,王太太端著帶來的食盒,坐到病床邊,一邊親手餵兒子吃飯,一邊念叨:「庭芝我跟你說,陳家人真不是東西,我看他們就是想退婚,之所以沒提,是怕被人說道。前些時候,三天兩頭叫人找我,話里話外,無非是想叫咱們先開口。又當□□又立牌坊。我偏不理。我就看他們能忍到什麼時候。不過,陳家小姐竟還算是可以的,今天竟偷偷跑來找我,問你的情況,還說年初咱們走的時候,她想來送我的,是被她的兄嫂給關起來了。沒想到陳家歹竹出好筍,以前是我錯怪了她……」

  王太太見兒子沒半點反應,眼睛盯著天花板,發呆,仿佛魂游太虛,急忙伸手,又去摸他腦門。

  「庭芝你怎麼了?你不會又發燒了吧?」

  王庭芝躲開自己母親的手,從病床上一躍而下,套上鞋,匆匆奔了出去。

  他追到醫院門口,看見蘇雪至和賀漢渚上了輛車,兩人一道離去了。

  他大病初癒,體力還是沒有完全恢復,跑了段路,此刻便一手扶著門框,微微喘氣。

  王太太追了出來,扶住他。

  「你怎麼了?你這孩子,是不是撞了邪?」

  王太太現在猶如驚弓之鳥,見狀決定明天就去燒香拜廟,替兒子祈福,驅走祟怪,望時來運轉,王家能恢復往日榮耀。

  想想,連陸宏達都能那樣突如其來毫無預兆地丟了性命,期待王家起復,也就不算什麼不可能的痴心妄想了。

  王庭芝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