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船艙之中,一老,一少,中間一盞馬燈。

  往事本已如煙,但隨著鄭龍王的講述,又漸漸變得清晰了起來。

  鄭龍王本名道先,父親是義王麾下的一名心腹大將,在他出生之前,天京已陷入內訌,義王率部出走,鄭大將誓死追隨。數年後,義王被俘,受凌遲之刑,卻是凜然不懼,從容就義,第二年天京也徹底陷落。但鄭大將依然不甘,帶著剩餘的還願跟從的舊部繼續作戰。他想要繼承義王遺志,誓反清廷到底,就這樣東西轉戰,又過去數年,漸漸地,他的心裡也明白,大勢已然去了,他再是滿腔憤勇運籌帷幄,憑一己之力,想扭轉乾坤,也是不可能了。

  他甘願秉承義王遺志戰死陣中,但追隨他的,多是並肩多年的忠臣和義士,身後有老有小。鄭大將不忍再讓他們隨自己送死,決意遣散人馬,但大部分的手下都不願離開。

  鄭大將最後做了決定,給願意走的發放安置銀,不願走的,和他一道遠遷西南,尋個隱居之地,先落腳,等日後,倘時機再來,重舉反清大旗。

  然而,一個拿了錢走掉的人卻出賣了他,向當地的一名皇族將軍告密,稱義王死後,多年累積的窖藏埋藏所在,只有鄭大將一人知曉。那將軍為奪窖藏,親自領兵追擊到了蘆山一帶,鄭大將神威無敵,在陣中衝殺進去抓獲將軍,又一番血戰後,領著身邊僅剩的最後幾百人馬突圍而出。

  當日,前面是夾門關,後面是大批的追兵,最後的生機就是奪下夾門關,以那名將軍為質,謀求後路。

  分明是一場慘烈至極的對戰和廝殺,但在鄭龍王講來,卻是語氣平靜,仿佛那些都真的只是過眼雲煙。

  他望著對面凝神在聽的賀漢渚,繼續說道:「天國不存之後,我父領著最後的孤軍,和清廷繼續對抗了多年。聚在我父身邊的人,無不驍勇善戰,以一敵十。我也出生在我父追隨義王轉戰的途中,六歲握刀殺人,那一年,我十二歲,卻已經歷過了大大小小不下數十個仗了,當時,我隨我的父親和那些叔伯一道,以幾百人之力奪下城關,隨後,和追到的圍兵,對峙了半個多月。」

  「清廷的副將為了救回將軍,答應放走我們。但有義王的前車之鑑,我父不信這些人。他死無妨,他想為這最後的幾百人謀條活路。」

  「我父當年帶兵,體恤百姓,殺貪官,懲惡紳,當地鄉民皆是同情,曾千方百計暗中加以掩護。令祖當時在京師做官,因是本地之人,賀家在當地又是名門世族,深孚眾望,所以被調來擔任參軍,贊畫方略。我父拒絕談判,直到你祖父的到來。」

  「我父答應見面。你的祖父也是大無畏,接受了孤身入關的條件,冒險單獨見我父親,面談過後,達成條件。」

  「我父許諾不走,在我和他的部下全部撤離後,他將釋放將軍,並自戕,人頭任憑令祖取去交差。」

  「令祖在見過那個被俘將軍的面後,徵得對方同意,答應保證讓包括我在內的這幾百人安全離開,絕不派人尾隨,也不再計罪。雙方為取信對方,皆以子孫後裔福祉,對天立下毒誓。」

  從他上船後,鄭龍王一口氣說了這許多的話,精力似乎有些跟不上來,人慢慢地靠在了椅上,語速也放緩了。

  他停了下來,微微閉目,似在回憶往事,又似在平復著此刻的內心情緒,片刻後睜眼,繼續說道:「我至今仍記得我父與我訣別時的留言。他對我說,令祖人品應當可以相信。談判之時他曾試探,稱可將義王窖藏的秘密也一併告訴他,事後,願和他私分,以此來換取他對我和這幾百人的保護。但令祖不假思索嚴詞拒絕,稱應將窖藏交與朝廷,若是如此,我父不用自戕,他可以代我父向朝廷求情,將功折罪,饒過一命。」

  「我父深恨清廷,死意已決,怎肯苟延殘喘,何況他也不信清廷,韃人怎知信義。他叮囑我,倘若僥倖能夠脫身,往後就此埋名,不必再想著為他或者義王復仇了,餘生尋找並周濟從前那些戰死的部下家小,娶妻生子,安度一生。」

  縱是一代悍梟,末路赴死,舐犢之情,亦是表露無疑。

  賀漢渚聽到這裡,不禁微微動容。

  鄭龍王靠在椅上,卻是一笑:「賀司令,我父當日確實沒有錯估那些人,不過,也沒有信錯令祖。果然,在我與那幾百叔伯出關三日,我父依照諾言,釋了將軍並自戕之後,那些人便不顧令祖反對,悍然毀約,四處通緝,設下天羅地網追查我的下落。半個月後,我因受傷未愈,行蹤泄露,危難之際,令祖派人送來了消息,我方得以脫身。此後我便行走江湖,日復一日,謹記我父臨終之託,尋找當年那些舊部散落出去的還活在各處的家人。不瞞賀司令你,今日在我水會之中,便有不少是義王和我父舊部的後人。」

  鄭龍王終於講完了這段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早已湮沒在了歷史雲煙里的往事,賀漢渚的眼前仿佛也出現了那過往的一幕一幕。英雄末路,血和戰,生與死,陰謀和諾言,一時之間,心潮湧動。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大當家便是因我祖父與令尊以及你當年的那段淵源,這回才襄助於我?」

  鄭龍王先是頷首。

  「令祖信守諾言,事後,據理力爭,以一人之力,反對毀約,助我脫身,高義令人敬仰。你是他的後人,既然尋了過來,我若能夠助力,自然不遺餘力。」

  賀漢渚起立,再次鄭重道謝,態度極其誠懇。

  鄭龍王示意他坐回去,注視著他,忽又微微一笑,跟著搖了搖頭。

  「不過,賀司令你其實也不必過於放在心上。我固然願意出力,但我所謂的還你人情,並非是說這個。」

  賀漢渚再次微怔。

  「當年之事,我鄭家不算欠了你祖父的恩情,雙方各自守諾,履約罷了。令祖忠於清廷,事後也因救回將軍,又獲得我父首級,以功得了提拔。」

  「至於到了十幾年前,令祖因當年之事蒙冤,你賀家家破人散,事情,我也是知道的。固然,滅門之禍是因舊事而起,但冤有頭,債有主,害了令祖與你賀家滿門的罪魁,非我鄭氏,而是清廷和陸宏達之流的小人。」

  賀漢渚不得不承認,鄭龍王這平靜,甚至是帶了幾分冷血的話,其實也確實說到了點子上,並沒有半點的錯。

  「那麼龍王可否告知,所謂的還我人情,到底是什麼人情?」

  「恕我愚鈍,倘若不是祖上淵源,我賀漢渚今日何德何能,叫龍王給了我如此的臉面。」

  鄭龍王凝視著他。

  「我是為了葉氏的女兒,還你對她的救命之恩。」

  音落,賀漢渚一定。

  他震驚地望著對面的鄭龍王,半晌,當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之後,回過來神,無數個疑問便爭相地涌了出來。

  鄭龍王怎麼會知道蘇家少爺是女兒?

  賀漢渚頓時想起關於他和葉雲錦的傳言。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又怎麼斷定自己知道了她身份的事?

  所謂的救命之恩……

  難道是說年前發生的火車爆炸案?

  賀漢渚想開口,然而一時之間,太多的疑問,根本不知自己先該問什麼才好。

  他頓了一頓,最後還是沒有發聲。

  他知道,對面的人一定還會繼續說下去的。

  果然,他聽到鄭龍王繼續說道:「葉氏早年於我有極大的恩,我無以為報,只盼她母女二人能一生安好。上回她遭遇火車爆炸,你救了她。要不是你及時趕去,她人可能已經沒了。這是天大的恩情。別說一個馮國邦的兒子了,就算十個,一百個,也抵不上你救下她的恩情。」

  在賀漢渚的心裡,各種情緒再次猛地地衝擊而來。他仿佛若有所悟,卻又不敢肯定。但很快,他便鎮定了下來,略過了不該他問,也不必他多問的事,理出了一個頭緒。

  「敢問龍王,這件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當日火車爆炸一案的動靜實在過大,沒法制止報章的報導,但明面上,外界和大眾並不知道當時她和自己換了行程險遭誤殺的內幕。這事連她家人都分毫不知,鄭龍王人在西南,怎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鄭龍王道:「四方會陳英的義父是我父的舊部。當年從夾門關離開的時候,他正當青壯。十幾年前,我和他重新見了一面。」

  賀漢渚再次驚了一下。

  鄭龍王卻是神色如常,仿佛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繼續道:「葉氏之女出了遠門,家人鞭長莫及,故我拜託故人,若她遇到她自己解不了的大事,請照拂一二。不瞞你說,得知火車上的人是她後,四方會當時也連夜派人前去搭救,但終究還是沒能趕上火車。所以我對賀司令你是加倍的感激。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賀漢渚想起當時那顆手|雷被投入車廂的驚險一幕,依然是心有餘悸,愧道:「大當家你言重了。起因全是我的過,她是遭了我的連累,倘若她出意外,我是萬死不辭其罪。救她本就是我本分。」

  鄭龍王微微一笑,看著他,停了一停,忽道:「賀司令,我聽說,去年的這個年,她是一個人和你在京師過的?」

  賀漢渚的心又是咯噔一跳,猛地抬眼,望了過去,對上了兩道已然轉為銳利的目光。

  一陣短暫的茫然和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感覺過後,賀漢渚聽到鄭龍王又道:「恕我冒昧,再問你一句,賀司令,你當時的傷情,真的重到須她陪伴在你身邊,和你一起過年?」

  賀漢渚陡然便清醒了過來,他對上了對面那眸光沉沉的猶如老獵人的一雙眼,沉默了片刻,終於,帶著幾分艱澀,低聲地道:「你知道了?」

  鄭龍王精明的眼盯著他,起先沒說話,半晌,道:「那麼你和她……是真的了?」

  見他沒應聲,顯然是默認,鄭龍王的眼底掠過了一縷惱怒之色,但迅速地壓了下去,眯了眯眼,道:「也是巧合罷了,就是前幾天的事,我收到了陳英義父派人送來的金瘡藥,還有問我傷情的一封書信,信末他提了下,道這個年,她是和你一起在京師過的,說你對她很是照拂,叫我放心。」

  事情是這樣的,年前那日,陳英義父想起鄭龍王曾托自己照拂蘇家兒子,恰好四方會從前也是得到蘇家兒子的幫助才洗刷了罪名,便派人上門去送年禮,到了,家中卻是無人,查了查,得知蘇家兒子去了校長家中過年,便作罷,放下東西走了。

  年後初二的那天,葉賢齊巡邏,路過四方會總舵的地盤,進去給老爺子拜年,謝禮,陳英義父問了句蘇家兒子,才知道原來他為了照顧賀漢渚的傷,年是在京師里和他一起過的,現在人還沒回來,便在發給鄭龍王的這封信里提了一句,本是好意叫鄭龍王放心,但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

  以鄭這樣的老|江湖,事關放在心裡的人,能猜到點什麼,也不是難事,果然,剛才不過略微施壓,這個賀家的孫子,自己便就承認了。

  鄭龍王一掃先前的疲態,身體挺得筆直,雙目如電,緊緊地盯著對面的這個年輕人。

  「我不通官場,但想來官場之兇險,不遜江湖,乃至更甚江湖。至少,江湖還是個講規矩的地方。賀司令,你不是甘於平庸之輩,何況你還身負血仇,深陷其中,你不進,便沒有退路,箇中難處,你應該比我這個門外之人更是清楚,我不多說了。我也非常欣賞你,但是,恕我直言——」

  「賀司令,你和她,不是同道中人。」

  最後,鄭龍王緩緩地說道,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宛如重錘,直擊賀漢渚的耳鼓。

  他忽然覺得鄭龍王口裡說出的這話很是耳熟,自己仿佛從前在哪裡聽說過。

  很快他想了起來。

  是的,他確實聽過,不止聽過,並且,這話,也曾經從自己的口裡說出來過。

  只不過那時候,是他教訓王庭芝的話。

  他只覺自己的心臟一陣狂跳,冷汗頓時涔涔而出,咽喉如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給掐住了,胸中一陣氣悶,仿佛透不過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夜潮漸漲,推著江心的一股湍流,無聲無息地湧向船體,篷船再次被沖得左右晃動,頭頂的馬燈也隨之劇烈搖盪,燈柄和掛耳之間的關節生著斑斑的鐵鏽,隨著燈體的晃動,發出咔噠咔噠的刺耳之聲。

  賀漢渚依然那樣坐著,身影投在其後的艙門上,隨了船體,也在左右地晃。

  江流涌了過去,船體漸漸恢復了平穩,刺耳的咔噠咔噠的聲音,也終於在耳邊消失了。

  鄭龍王方才那逼人的目光也消去了。

  他望著依然沉默著的賀漢渚,神情漸漸變得蕭瑟了起來。

  「賀司令,我老了,這個世代,也早不是我從前的世代了。義王窖藏埋我手中無用,我知這些年,陸續也暗中有人一直在刺探我的下落,倘若有朝一日,不慎落入奸人手裡,便是助紂為虐。」

  「不多,但也不算是小錢,我估算了下,以今日之價,足以支撐十萬人兩三年的軍餉。我願助你,全部獻出!」

  賀漢渚的心咚地一跳,猛地抬頭,站了起來。

  鄭龍王擺了擺手。

  「借了這個機會,我再多說一句。陸宏達當年設計陷害令祖,固然是你賀家滅門之首惡,但據我所知,最初的起因,卻是有人私下匿名以所謂當年夾門關知情人的身份向他告密,稱令祖與我父面談之時私下立約,得了窖藏之秘,所以事後,才極力堅持放走了那幾百人。」

  「你祖父的信守諾約,落在無恥之輩的眼裡,便成了別有用心,另有所圖。就是因了這個似是而非的告密,才有了陸宏達隨後的羅織罪名和陷害。這些年,我常想,我父當年對你祖父提及窖藏一事,極是私密,外人怎會得知。告密者,或許便是你祖父身邊的人。至於是私懷怨恨意圖報復,或者,小人不知君子之義,以己度人,認定你祖父是因窖藏之利才堅持放人,貪念驅使之下,做出惡事,我不敢肯定。」

  「話不多說,我言盡於此。賀司令你是個人物,今夜能夠和你會面於此,暢所欲言,鄭某榮幸之至。」

  鄭龍王話鋒一轉,忽然掀了蓋在身上的毯子,緩緩地站了起來。

  又一陣江流涌過,船再晃,他身形也隨之晃動,有些立不穩腳的樣子。

  賀漢渚箭步上去,待要扶他,鄭龍王已是自己扶住了椅把,立穩腳,接著,竟朝賀漢渚鄭重地行了一禮,道:「多謝你對葉氏之女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受我一拜。」

  賀漢渚怎受他這樣的禮,立刻扶住他的手。

  鄭龍王的雙手仿佛龜裂的旱地,掌心更是布滿重重老繭,觸手微冷,但在他反握住賀漢渚的手時,卻仿佛兩隻堅硬的鐵犁,依然十分有力。

  他緊緊地握了握對面這個年輕人的手,凝視著他,緩緩地說道:「賀司令,希望你能考慮一下我的話。我隨時準備好了。」

  「我等著你的回覆。」

  深夜,天氣變得愈發陰沉,頭頂的玄月徹底看不見了,風也漸漸大了起來,江邊起了微浪,捲動一排泊船,微微晃動。

  似乎就要要下雨了。

  等了許久的丁春山終於看見那條船再次動了,從漆黑如墨的江心回來,緩緩地靠岸。

  一道身影從艙里走了出來,他認出正是上司。

  光頭漢子也再次現身,恭敬地將人送上了岸,那條船便再次離岸。

  「司令——」

  丁春山上去叫了上司一聲,卻沒聽到回應,看了一眼,見他停在岸邊,似目送著船。

  船很快走了,船影也徹底地消失在了夜江之上,他卻還沒離開,依舊面江而立。

  丁春山不知道他在看什麼,直覺氣氛沉重,遲疑了下,停了腳步,沒再繼續靠過去,而是安靜地等在一旁。

  再片刻,他忽然感到面上微濕,仰頭,天已落雨。

  「司令,下雨了!」他忍不住再次出聲提醒。

  賀漢渚終於轉過了身,邁步,離去。

  幾天之後,他風塵僕僕悄無聲息地入了省府,來到了那條名為太平的街。

  賀家曾承載了他許多記憶的老宅便位於這裡。

  在他的記憶里,雙扇大門,一宅三院,青磚灰瓦,古樸莊嚴。曾經大門前的兩隻石獅和那一排的拴馬樁,也見證了無數的節變歲移迎來客往。而今,幾度變遷,石獅早已沒了,拴馬樁的位置上,也只剩下了殘留在地上的一排孔洞。

  賀家的這座舊宅,先是成了前府台的兵營,再變成一名富戶的私宅,幾年後,那人家道敗落,轉手到了外地大賈的手裡,被用作會館。再後來,會館也經營不善倒閉,無人接手,最後,幾年之前,他派人將宅子盤了回來。

  他知道,這座老宅,早已面目全非了,塵蟎蛛絲,荒草叢生。再不見祖父曾經手把手教他寫字的書房,也沒了書窗外那一枝曾伴他多年的臘梅。

  他一直沒有回來過,也沒有叫人重新清理,或者試圖去恢復成從前的樣子。

  即便是去年,他回來掃墓,也沒路過這裡。

  他是不敢,也沒有勇氣再次推門而入。

  他曾對自己立誓,賀家的仇一日未報,他便一日不會回來。

  就讓它頹敗著。

  倘若感到軟弱,疲乏,躑躅徘徊之時,想起這裡,他就能再次恢復他的力量,穿回他的盔甲,握緊他的利刃,繼續朝前行去。

  細雨霏霏,絲絨一般的水霧隨風卷著,打濕了壓在他頭上的禮帽。

  水緩緩地滲透而下,終於聚成水滴,穿過賀漢渚的眉,沿著他的面容,滾落而下。

  他便如此立在街口,立了許久,遠遠地眺著那兩扇緊鎖的破敗不堪的褪了色的大門,發現,時至今日,他竟依然還是沒有勇氣走過去,去推開那兩扇他記憶里的門。

  他賀漢渚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

  他在心裡這樣想道。

  ……

  學校在元宵後開了學。

  去年放假前被調走的沒有參加期末考的蔣仲懷等人回來補考完畢了,唯一能和蘇雪至競爭的同級同學高平生,因他軍事體育科成績也只一般,位列第二,就這樣,蘇雪至如願以償,終於正大光明地搬回到了她去年曾經住過的那個獨寢,再也不必擔心不便了。

  她實驗室的計劃,也有了一個順利的開頭。開學前,她提前向校長打了報告,說有意向和余博士一道研究一個關於微生物細菌方面的課題,希望能准許余博士自由進出學校和實驗室。

  她的實驗室屬於傅氏定向捐贈,可以這麼說,私人性和自由度很高。校長自然不會幹涉她研究的內容,批准了。

  蘇雪至便忙碌了起來,很快,出了正月,又過去兩周,時令進入二月的中旬。

  又一個周末到來了,因為上周太忙,她沒回去,這周有點空,就想回租住的地方去看下表哥。和余博士分開後,她出了實驗室,離開前,遲疑了下,看向校長辦公室的方向,正要過去打個電話,看見校長辦公室的助理跑了過來叫她,說有她的電話。

  「是賀小姐打來的。」

  蘇雪至心一跳,立刻跑了過去。

  真的像是心有靈犀,太巧了。

  其實她剛才就是想打電話找賀蘭雪,問下她,這幾天有沒收到她哥哥賀漢渚的消息。

  他是正月初七離開京師的。

  從他走了後,蘇雪至就時刻關注著報紙。到了月底,她從報紙的消息獲悉,他順利地平定了關西的亂子,當時各大報紙還刊載了馬官生發給大總統的電文。

  蘇雪至當時便安了心,開始算他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以她的估計,二月初十左右,他應該能夠回到京師。

  再繼續扳手指計算,在京師,他也需要幾天耽擱。大總統的接見、慶功、同僚間的應酬,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蘇雪至再給他一周的時間,應該足夠。

  這樣,到了二月十七的前後,他應該就能回到天城了。

  然而,今天已是二月二十日了。

  他不但沒有回天城,連什麼時候能回京師,她也毫無消息。

  到今天為止,他比她預計回京師的時間,已經推遲了十天。

  上周起她做事便心不在焉了,時不時會想到他,猜測他是不是在路上耽擱了,或者又去辦別的什麼事了。幸好沒兩天,賀蘭雪那裡收到了關於她兄長的消息。丁春山發回來一個電報,說推遲幾天才能回。賀蘭雪當時立刻就轉給了她。

  蘇雪至這才又安下心,耐下性子,暗暗地繼續又等了一周。

  明天是周末,剛才她有點忍不住了,想再聯繫賀蘭雪問下她這幾天有沒關於她哥哥的最新消息,沒想到賀蘭雪自己先打來了電話。

  她奔進辦公室,一把抓起話筒。

  「蘭雪,是我,有事嗎?」

  「蘇少爺——」

  賀蘭雪現在還是這麼叫她,這是蘇雪至讓她繼續這麼稱呼的。

  「你應該也知道了吧?我哥哥他上午回京師了!我是剛才賀媽打電話告訴我的!我哥哥有沒和你說,他哪天能回天城?」

  賀蘭雪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歡喜。

  蘇雪至心裡驀然也湧出一陣喜悅之情,定了定神,轉頭瞥了眼剛跟進來的校長助理,背過身,壓低聲道:「我還不知道。」

  賀蘭雪仿佛有點意外,脫口道:「我還以為哥哥和你聯繫過了呢!他人都回京師了!」

  蘇雪至剛才只覺喜悅,聽她這麼一說,頓了一下:「他應該忙吧,今天剛回來,想必事情很多。」

  賀蘭雪恍然:「對對,你說的對,我哥哥他今天一定很忙!等他空了下來,他肯定會和你聯繫的!你要是知道了他哪天回來,記得也告訴我一聲!我現在老是找不到他!」她的語氣帶了幾分小小的抱怨。

  蘇雪至含笑答應,和她又說了兩句,掛了電話,便匆匆回到寢室,收拾了下,立刻離開學校,回到城裡。

  「賣報!賣報!剛出的今日晚報!」

  一個報童在街上跑著,揮舞報紙,大聲叫賣。

  蘇雪至叫住報童,買了張還散發著油墨味道的晚報。打開,第一眼就看見了一條占了很大版面的消息。

  果然是關於他的消息。

  今早上午十點,大總統派去處理關西之亂的特使凱旋,乘坐火車,回到京師。

  大總統派多人去往車站迎接,設軍樂隊,場面隆重。

  消息的下方還配了一張照片。

  照片拍攝於站台,應該是他剛下火車時的情景,鏡頭裡擠滿了人,是張合影照。他立在中心,是整張照片的聚焦。

  照片的像素模糊,但穿著軍制服的他身姿筆挺,笑容滿面,掩不住的容光煥發,那雙望著鏡頭的眼裡,光芒仿佛穿過紙面,直擊人心。

  蘇雪至看著這條剛剛發生在今天早上的新聞,反覆地看了好幾遍,最後和照片裡那個人對望著,想起一個半月前的那天,他追上火車,將裝了戒指的盒子強行放入自己手裡的一幕,心竟沒來由地微微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