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今夜雲層厚重,月影朦朧,那片由雙江交匯而成的宛若龍頭形狀的江灣漆黑一片,碼頭前的廣場上,白天的喧囂和熱鬧也消失了。

  賀漢渚停在初春的這個潮濕而陰冷的江埠頭,眺望了一眼那闊遠的黑魆魆的對岸,收回了目光。

  他的近旁,沿岸是一字排開的不計其數的夜泊船隻,大部分都被吞沒在了夜色里,只少數宿人的船里,這個點,還隱隱能看見艙里透出來的點點黯淡漁火。

  一個苦力打扮的醉漢,嘴裡哼著不成調的俚曲,晃晃悠悠地從他的近旁路過,顯得四下愈發寂靜了。

  他耐心地等待了片刻,一條泊在他左手方位距他不過十幾米的大篷船忽然仿佛活了過來,往他所在的埠岸緩緩地盪來。眨眼之間,船頭也突然多了一個身形健碩的光頭漢子,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在船快到岸的時候,縱身一躍,敏捷地穩穩落地,隨即,那人走到他的面前,躬身恭敬道:「大當家在等您了。司令請上船。」

  丁春山帶著兩名手下,就立在賀漢渚不遠之外的身後。

  顯然,那位帶了點神秘色彩的水會的大當家,此刻人就在艙里。

  他觀察了下船。

  這是一條極其普通的舊篷船,看起來就和停在附近的其餘船隻一樣,毫無顯眼之處。但艙的門窗後卻是烏沉沉的,從外看,透不出半點的光。

  剛才要不是這條船突然動了,漢子現身在船頭,他沒想到這條船里竟還有人。

  上司就要登船了,他想跟上去,那人略略抬手,阻了一下。

  「對不住您,大當家只見賀司令一人。」

  漢子的手在他面前稍稍攔了攔,便立刻縮了回去,態度也顯得愈發恭敬了,但說話的語氣,卻帶著幾分不容反對的意味。

  丁春山有點不放心,看向上司,見他轉過臉,朝自己微微頷首,無可奈何停在了岸上,注視著上司上了船。

  艙門打開,終於漏出來一道照明的光,但隨了上司的身影消失在艙門裡,剛透出來的光又迅速地消失了。

  周圍再次陷入昏暗。

  光頭漢子也沒跟進去,像他出現時那樣,在夜色之中,忽然就隱身在了船頭,人也不見了。

  丁春山看著船離岸,向著龍頭處的那片遼闊江心緩緩駛去,最後停下,拋錨在了雙江交匯的江心裡。遠遠望去,猶如矗在那裡的一座孤礁。

  跟隨上司多年出生入死的經驗和直覺告訴他,對方不像是有敵意,自己不必過慮。但出于謹慎,還是叫來身後一個被他派出去今日打探消息的手下,盤問所得。

  手下低聲告訴他,水會以鄭龍王為首,最早下面有另外九名當家。老二從前因故沒了,鄭龍王為紀念兄弟,一直空著位置沒有填補。其下就是老三王泥鰍。這兩年,這邊碼頭的事,多由王泥鰍和他下面的一個綽號叫和尚的人管著。今天白天,他在附近遠遠看見過這個光頭漢子,就是和尚,確係水會的人。

  丁春山聽了,這才稍稍放下了心。

  他和豹子不一樣,不是賀漢渚的舊族故人,但他對上司的忠誠絲毫不遜豹子。

  他出身於南方農村的一個小地主家庭,小時讀書,中學快畢業的時候,父親病死,家道就此落魄,再無力支撐他繼續求學。當時時局又風起雲湧,他便投筆從戎入了行伍,恰投在了賀漢渚的麾下。

  他很幸運,行伍里極少有像他這樣受過教育的士兵,他作戰又不畏死,很快被賀漢渚注意到,提拔了上來,最初是做秘書官。後來大概覺得他是可造之材,做秘書可惜,也是為了替他謀取資歷,送他去了國內最著名的一所陸軍學校。早年從那裡出來的許多人,現在都成了叱吒風雲的人物。他接受了兩年正規的軍事教育,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後,沒有絲毫的猶豫,放棄了別的機會,回來繼續跟隨老上司輾轉,一路升遷,直到現在。

  他對上司懷有的這種必要時可用性命去守的忠誠,固然是出自於知遇之恩,但除了感恩,更多的,還是來自於對上司能力的崇拜,以及,發自他內心的敬重。

  各派混戰的這個時代,普通士兵地位低下,在諸多當權者的眼裡,就是一群拿錢賣命的丘八,上了戰場便形同消耗品,死了,自然會有新的來代替。士兵的命賤不如馬。至於死後對家屬的撫恤,更是動輒剋扣,制度形同虛設。

  他的上司固然也是慈不掌兵,甚至在外還有心狠手辣活閻王的名聲,但對於為他打過仗的官兵和做過事的下屬而言,他是如今罕見的會拿下面人當人看的上位者。每仗他必力求最小傷亡,對於死了的士兵的撫恤,更是不會有半點含糊,再難,也是優先發放,絕不短缺一分。早年他就曾親手斃掉了一個私下剋扣陣亡士兵撫恤的軍官,那軍官還有點來頭,是王孝坤的一個遠親。所以,在早幾年打仗,他帶兵之時,固然也遇到過軍餉短缺導致欠餉士兵集體喝粥的困難時期,但手下,卻從沒有像別的部隊那樣,動輒譁變。

  愛惜士兵的性命。沒錢就和官兵一起喝粥。來了錢,立馬下發。絕對不扣死人的錢。

  亂世當兵混飯吃,能遇到這樣的上司,還有什麼可求的?

  在丁春山漸漸進入這個權力的世界,也完全地融入其中,明白了從上到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後,他越發感覺到了自己當初投對人的幸運。

  他極力眺目,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江心。

  夜深了,濕冷的夜霾漸漸濃重,浮蕩在黑色的江面上,鎖住了那條停在江流中央的蓬船。

  他按捺性子,寸步不離地等著,等待上司上岸歸來。

  賀漢渚入了艙,艙門「吱呀」一聲,在他身後關閉。

  他沒立刻前行,而是停在艙口,抬起視線。

  艙篷的頂上懸了一盞馬燈,發出一團昏黃的光,借著這團光,他看見艙門的對面擺了張竹椅,上面坐了一個身形精瘦的人,粗衣布鞋,花白色的短髮,臉上有道看著年深日久的傷疤,濃眉下,兩道目光深邃,不怒自威,皮膚是長年在外經受風吹日曬的那種古銅色,所以看不出明顯的年紀,大概是在五六十歲之間。

  這個人應該就是他此番特意前來拜望的鄭龍王了。

  精悍,深不可測,這是賀漢渚與對方四目相對之時,得來的第一印象。

  但這條水上的龍王,此刻卻似乎有些虛弱,坐著,身上還覆了條毯子,見他進來,也沒起身,只是臉上露出些許的淺淺笑意,朝他微微頷首,指了指擺在對面的一張椅子,道:「失禮了,賀司令勿要見怪。請坐。」

  他的聲音低沉,說話之時,看著他的目光溫和,完全不像是一個叱吒水路幾十年的江湖人物,倒更像是一位年長慈愛的長輩。

  賀漢渚立刻便明白了,鄭龍王的傷情應該還沒痊癒,但也沒多問這種不該自己問詢的事,沒入座,而是上前幾步,停在其人面前,恭敬地道:「上次承蒙龍王襄助,給了我天大的臉面,我才得以順利解決關西之亂,平亂後,我想著回去之前,無論如何也當面見龍王表謝,所以回來貿然再次求見。多謝大當家賜面,請受我一禮。」

  他循舊制,向鄭龍王鄭重行禮。

  鄭龍王擺了擺手:「賀司令不必多禮,放個人,於我只是一樁小事。況且關西的事,我前些時日也略有耳聞。你能這麼快就平亂,可見能力卓著,絕非凡人。賀司令你是胸有丘壑腹吞乾坤之人,此番有我沒我,於大局並無影響。客氣了,不必站著說話,請坐。」

  他再次讓座。

  賀漢渚終於坐了下去,簡單講述了下自己平亂的經過,最後道:「馮國邦在其中幫了大忙。倘若不是龍王放人,替我平白得他感激,他也不會這麼痛快就下了決心全力助我。」

  「總之,我欠龍王一個天大的人情。無論是現在,還是往後,若有效力之處,請龍王開口,我雖不才,但必盡全力!」

  賀漢渚說完,注視著對面沉默著的鄭龍王。

  他自忖與對方從無往來,更談不上有淵源——非要說淵源,那就是去年在出川的路上,王泥鰍救了自己。這樣說起來,還是自己先倒欠人情。

  然而這回,他竟如此痛快地又替自己做了如此大的一個人情。

  不弄明白,他怎麼安心回去。

  不過在他心裡,也早略有考慮。

  以他的推測,極有可能,鄭龍王是有事想要自己替他去辦。

  所以,哪怕再歸心似箭,他也必須先回來再走這一趟。

  其實這樣最好不過了。既能順勢結交這位平日沒有機會認識的西南水路之王,也能還掉人情——他一向最不願欠的,就是人情。

  憑了感覺,他知船已停在了兩江交匯的龍頭江灣之中,江流變得湍急,船頭船尾雖落下了錨,但還是被沖得微微搖擺。艙頂的馬燈隨之左右搖動,光暈晃蕩,投在對面鄭龍王的臉上,令其蒙了一層莫測的暗影。

  賀漢渚耐心地等著對面的人開口,片刻後,聽他緩緩道:「賀司令不必執著,鄭某是在還你人情罷了。」

  賀漢渚一愣,旋即反應了過來,對上了鄭龍王投向自己的目光,沒接口,知他必還有話。

  果然,聽他又接著道:「你對早年義王手下所謂鄭大將窖藏一事,應當不陌生吧?」

  賀漢渚再次愣怔。

  十幾年前,他的祖父和賀家滿門就是因為所謂的長毛窖藏而橫遭大禍,直到現在還有人認定他知道窖藏的秘辛。他怎麼可能會陌生。

  他看著對面的鄭龍王,忽然想起了傳言裡那個和自己祖父有過往來的姓鄭的大將。

  眼前的這位鄭龍王,也姓鄭,又在自己面前主動忽然提及這件舊事。

  難道……

  他緊緊地盯著面前的鄭龍王,心臟飛快地搏跳了起來。

  鄭龍王仿佛感應到了面前這個青年人的所想,卻是神色如常,淡淡地道:「你猜得沒錯,我就是當年那個鄭大將的後人。我也見過你的祖父,那年我十二歲,令祖當時也很年輕,三十左右的年紀吧,官任監察御史,受命來與我父斡旋,解救圍城人質。倘若賀司令你有興趣,我倒是可以和你說下我知道的一些舊事。」

  賀家沒有私藏所謂的什麼長毛窖藏,這一點,賀漢渚絕對可以肯定。

  但實話說,這些年以來,在他的心裡,也隱隱存了一個疑問。

  祖父年輕的時候,是否真的如傳言所講,同情那位造了前朝反的義王手下鄭大將,暗中助力對方脫身,於是招致謠言,說什麼對方在事敗之際,將窖藏的秘辛託付給了他,最終,多年之後,官場傾軋,在有心之人的拱火陷害之下,終為賀家惹來了私通逆賊隱匿窖藏的滔天罪名。

  但時間過去已經太久了,那時自己根本還沒出生。

  他本以為這成了一筆糊塗帳,自己這輩子恐怕都沒機會獲悉真相了,沒有想到,今夜,就在這條船的艙里,在他的對面,竟坐著當年那位鄭大將的後人。

  賀漢渚慢慢地坐直了身體,神情肅穆,道:「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