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次日傍晚,五點鐘,一隊十幾人的北方常見的皮毛商騎著馬,從遠處朝喇嘛寺走來,行到寺外,隊伍停在了路上,沒有立刻靠近。

  借著暗沉的暮色,可見馬隊的領隊,是個身形魁梧的男子,頭戴皮帽,派手下探路。那人走到喇嘛寺的大門前,進去,很快跑了回來,說有一隊當地駐軍的人,已經如約在等候了。

  領隊望向前方,果然,見門裡走出來一個身穿當地駐軍服色的軍官,面帶笑容,領著身後的人朝著自己地大步走來。

  「你不是周參謀!說好的,和他碰頭!他人呢?」

  領隊示意手下不要靠近,話音未落,臉色一變,突然大喊:「不對!快走!」

  喇嘛寺的門後迅速地湧出了人,開火,雙方槍戰,領隊是重點招呼的對象,根本無法逃脫,沒退出去多遠,很快,後背中彈,被打得像只馬蜂窩,人從馬背上掉了下去。

  軍官衝上去,將人從地上翻了過來,看了一下臉,喊道:「不是連柳昌!」

  片刻前,連柳昌雖然抵達,但出于謹慎,沒有立刻如約那樣前去喇嘛寺見人,而是派了個和自己的身形有幾分相似的手下先去探路,人則停在距離喇嘛寺數里外的一處位於河灘邊的高地上,居高觀察,一聽到槍聲,就知道不對勁,罵了聲娘,立刻帶著身邊的人撤退。

  丁春山從沿路分布的暗探那裡收到了連柳昌一行人的行蹤,自己防的就是他這一手,豈容他逃脫,早就遠遠尾隨,埋伏在周圍,等這一群人馬倉皇下了高地,退到地勢低洼的河灘邊,利於圍殲,當即帶著人馬現身開槍。

  連柳昌發現自己竟也落入了包圍,短暫的狂怒過後,在親信的保護下,人趴在馬背上,奪路而逃,又接連扔出炸彈,轟然巨響,靠著兇猛火力的撕扯,終於衝出了被包圍的窪地,逃出火力圈,衝上道路。

  他的親信還在身後替他擋著火力,剩下的不是被打死,就是逃走了。他的身邊已經沒了人。

  身後,射來的子彈還在不停地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好在他騎術過人,從前也曾數次死裡逃生,臨危不亂,始終牢牢控著身下的馬,人趴在馬背上,一邊逃,一邊回頭,用槍里的最後一顆子彈射倒後頭追得最近的一個人,隨即穩住心神,迅速地環顧了一圈四周。

  暮色濃重,天馬上就要黑了,已看不清楚遠處。但觀察到野地側方有片亂林。

  只要逃進去,那裡就是個絕佳的藏身之所,等天徹底黑了,有的是機會逃脫。

  他立刻做了決定,下馬,用手裡的空槍狠狠地擊了一下馬,令馬匹繼續朝前奔逃,隨後,扶著剛才在亂戰中被射了一槍的腿,在暮色的掩護下,跌跌撞撞地下路,朝著亂林逃去。

  果然,剛才那幫圍殲自己的人追錯了方向,朝著馬匹逃的方向追去。

  連柳昌精神一振,繼續狂奔,眼看就要跑到了,突然,他的腳步頓住了。

  亂林的前方,橫著剛才那條從高地下彎曲繞流而來的淺灘。

  在籠罩四野的濃重暮色里,從斜對面地平線的方向,沿著灘邊的亂石野道,出現了一輛汽車的影,疾馳,仿佛就在眨眼之間,呼嘯著,開到近前,停下,橫在他的面前,擋住他的去路。

  車門被人從里推開。他看見車上下來了一個戴著禮帽的青年男子,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暮靄沉沉,男子的身影宛如一把薄劍,帶來了死亡的陰影。

  連柳昌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定在原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對面越走越近的人,當看清來人的臉孔之時,那片死亡的陰影,也迅速降臨,蒙上了他的眼膜。

  很快,他拖著受傷的腿,邁步,朝對方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

  「賀漢渚,我知道咱們從前不合,我也給你下過絆子,不過,人在其位,身不由己,你是個人物,我不信你沒這樣的肚量。說吧,你要怎樣才能放過我,多少錢我都能出,一百萬?兩百萬?只要你開個口!不但這樣,你要是看得起兄弟我,咱們也可以摒棄前嫌,聯合去幹大事!這世上只有好處才是真,別的全是虛的!我勸你,也要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一下。王孝坤他今天能這樣對付我,將來也能這樣對付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賀漢渚緩緩地舉起了手裡的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的額門,一言不發,扣下扳機。

  「砰」的一聲,污血從被子彈爆開的額洞中噴涌而出,四下飛濺。

  連柳昌的身軀後仰,砰然倒地,氣絕身亡。

  賀漢渚立在蒼茫的暮靄里,片刻後,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濺在臉上的幾點血,又低下頭,慢慢地拭著槍口。

  丁春山帶著人趕來,看了眼地上的屍體,面露愧色:「司令,我——」

  賀漢渚擺了擺手,收槍,問喇嘛寺那邊的情況。

  丁春山立刻報告,行動也已結束,又說,手下入寺的時候,在後寺的一個洞裡,發現關了幾十個女人,衣不蔽體,有十六七歲的少女,也有二三十歲的婦人,經盤問,全是附近佃農家中的妻女,因交不起佃租被強行搶來關在這裡,長期供喇嘛淫樂。

  「司令,怎麼處置?喇嘛手裡也有十幾條槍,手下人進去時,他們大概覺察不對,竟然開槍,交了火,還傷了一個兄弟。」

  「把女人放了。反抗的喇嘛,全部就地槍斃,一個也不留!」

  賀漢渚眺望著遠處那座喇嘛寺的暗影,說道。

  天黑了下來,熱河駐軍司令尚義鵬按照計劃抵達木家營子,等著周雲師的回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騷動聲,正要出去察看究竟,副官飛奔而入,喊道:「司令,不好了!好像出事了,喇嘛寺那邊有火光!」

  尚義鵬一驚,奔出營房,登上瞭望台,接過望眼鏡,朝著遠處夜幕下的火光望去,看了一會兒,派人立刻快馬趕去喇嘛寺察看究竟,很快,木家營子的營長匆匆進來報告,說連柳昌的人馬在喇嘛寺外遭到一伙人的突襲,傷亡慘重,連柳昌逃走,不知下落,喇嘛寺也被那幫人一把火給燒了。

  尚義鵬驚怒不已,問那幫人到底什麼來歷,又問周雲師去了哪,為什麼現在還沒消息。

  營長吞吞吐吐,似乎不敢說話。

  「說!」

  營長忙道:「他的一個手下剛才跑了回來,說是賀漢渚的人做的,周參謀他……他被抓了,沒辦法,只好也投了過去……」

  尚義鵬大怒,一把掏出槍,下令召集人馬,立刻去追。

  營長忙召集士兵。

  尚義鵬治軍頗是嚴格,也時常操練士兵,很快,營子裡的幾百人馬整合完畢,營長跑去,請尚義鵬發令。

  尚義鵬卻又不說話了,雙目盯著遠處那片熊熊燃燒的幾乎映紅了半邊夜空的火光,遲疑不決。

  營子裡的幾百號人全都看著他。

  「報——」一個哨兵奔了進來,打破了寂靜。

  「報告司令!外面來了個人,自稱賀漢渚,說要見司令你的面!」

  士兵驚訝,紛紛扭頭張望營房大門的方向,竊竊私語。

  尚義鵬起先一愣,很快,目光微微閃爍,道:「把他帶進來!」

  賀漢渚讓丁春山等人候在外,任對方取了自己的槍,邁步,在幾百當地士兵的無聲盯視之中,走進了尚義鵬的營房,剛進去,幾名親兵就沖了上來,槍口對準了他。

  賀漢渚停步,看了眼坐在對面的人。

  尚義鵬方臉闊額,沉面端坐,看著他。

  賀漢渚抬手將頂在胸前的一桿□□推開,繼續走了過去,不請自坐,從桌上取了只茶杯,自己提壺倒茶,說:「不過兩年沒見,尚司令的待客之道,未免也過於隆重了。」

  尚義鵬冷冷道:「賀漢渚,這是我和王孝坤的事,我奉勸你一句,不要插手為好。」

  賀漢渚喝了口茶,笑道:「王總長的事,就是我的事,你難道不知道?何況,手我已經插了,你的勸告,來得太晚。」

  他放下茶杯,從兜里掏出一塊用布包裹的條狀物,扔到桌上。

  尚義鵬抖開,布條里赫然滾出一根戴著只刻字扳指的大拇指,斷根處血污斑斑,大吃一驚,猛地跳了起來。

  「你殺了連柳昌?」

  賀漢渚面上笑容消失,冷冷道:「勾結日本人,妄圖在關西搞國中之國,這是他最好的下場了!」

  尚義鵬咬牙道:「賀漢渚,你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你?」

  賀漢渚靠坐在椅中,看了眼又衝上來端槍對著自己的幾個士兵,緩緩抬眉,盯著尚義鵬的眼,道:「我賭你不敢。你要真敢現在就撕破臉,半個月前,也不會只是扣下王總長的人那麼簡單了。」

  尚義鵬眼角肌肉不停地抽搐,片刻後,慢慢抬手,拂了拂。

  士兵收槍,陸續退了出去。

  賀漢渚看了眼桌上的斷指,道:「既然你搖擺不決,所以我來,幫你下個決心。連柳昌死了,死在你的地盤上,前車之鑑,你要是還不知道當做什麼不當做什麼,等著你的,就是關西軍和王總長的兩面施壓。問問你自己,你有雙手同搏的實力嗎?」

  尚義鵬咬牙道:「是王孝坤派你來談判的?」

  「不是談判,是叫你懸崖勒馬,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周圍安靜了下去,賀漢渚盯著臉色發青的尚義鵬,說道:「不過,尚司令,我直言了,這一回即便沒有王總長的意思,就我個人而言,我也不想看到你因一時之氣誤入歧途。我知道你的出身,窮苦農家少年郎,一無所有。幾十年下來博得今天,別人眼裡雙手沾血殺人如麻,但哪個不是九死一生?誰又會容易?」

  「咱們從前雖無深交,但我對你還是佩服的,知道你對士兵還算有所約束。至於連柳昌的人,算什麼兵?匪而已。幾年前地方打仗,公然把百姓家的女人拉到戰壕□□,臭名遠揚,你不會不知道吧?何況現在,又和日本人勾結。你真願意和這種部隊為伍?」

  尚義鵬背過身去,沉默著。

  賀漢渚也不再說話,端起茶杯,喝茶。

  片刻後,尚義鵬猛地轉身。

  「賀司令,我感激你對我的高看,但實話說,王孝坤,我信不過!我非嫡系,打仗了,他拉我人在前,有好事,輪不到我,軍餉也全是我自己籌措。現在這片的地皮,颳得都下去了三尺,再加稅,百姓活不下去,顧百姓,士兵就發不齊餉銀,要鬧事!」

  「我幹這些,自保而已!何況現在已經得罪了王孝坤,就算我再投誠,我也不信他會對我毫無芥蒂,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又要我的命!」

  他走到了賀漢渚的面前。

  「賀司令,我知道你,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個人物,比起王孝坤,我更願意相信你。今天你既然來做說客了,我可以給你這個面子,但我要你給我一句話,要是我投誠,王孝坤他就動不了我。」

  「只要你說一句沒問題,上次扣的人,我立馬放!」

  他盯著賀漢渚,沉聲,一字一字地說道。

  時間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

  等在外的丁春山見人進去那麼久,還是沒有出來,不禁心焦,在營房的大門外徘徊,最後實在忍不住,邁步要進,被門口的士兵阻攔。

  丁春山一個反手就那個地方兵牢牢制住,掏槍抵著腦袋,正要當做人質進去,忽然看見一道身影從營房的深處獨自走了出來,如同進去時那樣,認出是賀漢渚,鬆了口氣,一把撒開了手裡那個正在唉喲叫喚的士兵,繼續等在門口。

  賀漢渚走出營房的大門。

  丁春山跑過去,替他打開車門。

  他走到車旁,停了下來,再次看向遠處夜幕里的那片熊熊火光,凝神了片刻,又掉頭,眺望西南方向遠處的黑沉沉的夜空。

  那片夜空之下,就是她的所在。

  差不多一周前,她和他約好,說她會在那裡等著他。

  他也向她承諾,他會在年底前回去,陪她一道過年,守歲。

  他迅速地收回目光,彎腰鑽進汽車,在身後那群當地士兵的注目下,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這一年,最後一天,賀漢渚連夜駕車,終於在除夕日的清早,晨光熹微的時分,穿過北面的城門,回到了他一周前離開的這座四方巨城。

  為了趕路,他幾乎一夜未眠,但此刻,精神卻極好,絲毫不覺睏乏。

  他知道自己這樣有點蠢。但想到就在約定的最後一天,她或許早已不抱希望了,而片刻之後,自己卻突然猶如從天而降,出現在了她的面前,她可能會有的反應,竟忍不住在胸腔里慢慢地湧出了一陣微微的戰慄之感。

  去他媽的他可能沒有明天!

  去他媽的她心性未定被他引誘!

  現在他只想見到她,然後將她摟入懷裡,緊緊抱住,狠狠地親她。

  就這麼一個想法。

  他被想像中的情景刺激著,心跳加快,熱血沸騰,踩下了油門,在雪還未化盡的這個清早,疾馳在京師空無一人縱橫阡陌延亘數公里長的通衢大道上,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突然踩了剎車,停了片刻,轉了方向,朝著一座大樓開去。

  開到了,還早,大樓沒有開門。

  他坐在車裡,耐心地等耐,等著天大亮,周圍,騾車、行人、挑著雞鴨趕舊年最後一天的早市的販子從近旁絡繹經過,一直等到八點鐘,大樓開門,他下車走了進去,來到了那日她曾停留過的那個洋行櫃檯前,買下了她曾注目過的那支唇膏。

  店員看了眼面前這個一大早就趕來買東西的風塵僕僕的顧客,笑著應了一聲,取了支嶄新的唇膏出來,笑問:「先生買了是送太太?我建議您再多花一角錢,用盒子和彩帶包起來,打個蝴蝶結,頂頂高級,女人都會喜歡的。」

  賀漢渚微微一笑,吩咐:「包得漂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