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注意力都在辛伊荻身上無暇旁顧,便是聽見了葉簡鑫的聲音,李雲晟此刻也不想搭理,只是痴痴道:
「伊荻…你終於回來了…我一直在等你…」
多麼深情又毫無新意的重逢台詞!如果辛伊荻接一句「等我幹什麼」,這傢伙估計要把這些年的辛酸歷程都說一遍!
封疆自問是沒有那麼好的耐心聽完,要不是葉簡鑫死死按著他,他恨不得立刻衝出去,讓那公鴨子一般的嗓音沉默在槍聲里,少在這兒跟辛伊荻情真意切的憶往昔!
只是沒想到辛伊荻比他更沒有耐心,絲毫沒有為李雲晟苦情的訴說動容,反而冷聲道:
「如果是在等我回來當面懺悔的話,可以開始了。」
這個回答完全出乎封疆的預料,看來當年的事情並非葉簡鑫所想,還有隱情!
才開口就被將了一軍,李雲晟沉默良久忽然苦笑起來:
「你不是想贏嗎?我幫你完成願望,你不高興嗎?」
「那次行動以失敗告終,哪兒有什麼贏家?況且從我決定執行那次任務開始就已經輸了,那次任務就是個錯誤。」
聽她這樣說,李雲晟倏爾慌了,驚訝道:「你是在質疑組織的決定嗎?伊荻,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了這麼可怕的想法?」
「從我看見你的屍體那一刻開始。」
如果不是被深度催眠封存了那段記憶,辛伊荻覺得那個場景大概會是她一輩子的噩夢——李雲晟的屍體蓋著白布,靜靜躺在艦載實驗室的手術台上,右臂從手術台邊耷拉下來,皮膚泛著詭異的青色,原本植入追蹤晶片的地方血肉模糊,似乎在臨死前曾掙扎著想要把晶片剝離出來,但肯定沒有成功,否則研究所不可能尋著定位找到他的屍體。
這個場景像被烙印在了她的腦海里,她開始思考自己對於研究所的價值和意義,在之後的復盤審問里,這顆種子以鮮血為養分,在痛到仿佛被撕裂的肉體裡紮根,她意識到自己生活了三年多的地方不是避難所,更不是理想鄉,她不過是被豢養的實驗動物,如果不逃離,最終的結局就跟李雲晟一樣。
短暫的恍神中,她聽見李雲晟大笑起來:
「我的屍體?他們也相信了嗎?」
「是啊,大家都相信了,老葉傷心了很久。聽他說你的父母在葬禮上哭的很傷心,只有你姐姐,一滴眼淚都沒流,但眼神像要把研究所的每個人都記住,要大家血債血償。」
誰知聽了這話,李雲晟笑的幾乎瘋狂,上氣不接下氣的,也不知到底在笑什麼,笑夠了才道:
「那麼你呢?伊荻,你去送我了嗎,你有為我流淚嗎?」
辛伊荻此刻慶幸自己當時被關在審訊室里,沒能跟葉簡鑫一起去葬禮,她自問還算個共情能力比較強,感情也比較豐富的人,在那個氛圍里,落淚是人之常情。
如果她當時真的哭了,現在見到李雲晟在這個空間「死而復生」,還「癲」成這個樣子,她一定戳瞎自己眼睛的心都有了!
她不回答,李雲晟也不追問,話鋒一轉,又問道:
「伊荻,你知道我姐姐為什麼沒哭嗎?你以為她是因為失去了我這個弟弟過度悲傷到哭不出眼淚嗎?」不及辛伊荻回答,他卻又狂笑著自問自答道:
「才不是呢!她不哭,是因為她知道我不是她親弟弟!第一領域的李雲晟早就死了,在我成為『唯一序列』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這裡才是我出生的地方!」
研究所里所有孩子都是「唯一序列」,這件事情辛伊荻是知道的,至於是「相對」的,還是「絕對」的,她並沒有多做了解,但是從李雲晟的話里不難推斷,他是「相對唯一」的那部分。
「相對唯一序列」的篩選是近乎苛刻的,代價也非常高,這些孩子從小便被密切觀察和特殊培養,他們的血液樣本通過高價渠道加入各種機構的探索行程,一旦發現重合,賞金獵人便會對重複的基因目標進行精準清除。
除了像「所羅門密鑰」這樣的組織會遴選「唯一序列」之外,有能力的世家和門閥也會為繼承人搏一個「唯一序列」的名頭,能不能在空間探索上有所成就再說,為的不過是個優越感,順便給孩子留條後路——封疆和駱添皆是此列。
但是素來只聽聞過第一領域的賞金獵人定向清除其他領域目標,還沒聽過有反向清除的案例!
「雲晟,你是不是一個人在這裡待太久,腦子憋出問題來了?」
辛伊荻不信,但封疆卻從葉簡鑫的反應里得知了真相:在聽見李雲晟說這裡才是他出生的地方時,葉簡鑫明顯全身一顫,這個反應足以說明李雲晟所說的都是真的。
「你不信?」李雲晟哂笑一聲,邊自言自語著「我該怎麼跟你說」,邊在原地吧嗒吧嗒的踱步,動作活像只焦慮的猩猩,忽然又停下來,看著辛伊荻目光炯炯的問道:
「你知道在我們來到這個空間的時候,這裡正在爆發一場基因病變,對吧?那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你們都沒有感染?」
這個問題辛伊荻還真不知道答案,因為確實很奇怪的,在他們抵達的時候,其實病毒已經發展到傳染期,每天都有路人突然在身邊倒下,救護車在大街小巷穿行。
這種情況只持續了三天。三天後醫療系統癱瘓,就連救護車的司機都找不到了。
但是與辛伊荻同行的人並沒有出現任何症狀,至於任務一開始就失聯了的李雲晟,她不好下定論。
好在並不需要她問,李雲晟已經自己說出了答案:
「其實我在一到這裡的時候就被感染了。剛開始是覺得冷,後來左胸肌肉疼痛,像被人擰著,使不上力。24小時之後,我發現我的血液變成了紫色…應該說是混著藍色的紅,我的尿液也變得少且透明。我當時很害怕,我想萬一傳染你怎麼辦?所以我只好不辭而別…」
辛伊荻瞭然,這就是他突然失聯的原因。
「我去警署,說自己的證件丟失了,做完基因比對之後發現,我竟然是二十年前就申報了的失蹤人口,然後我見到了這裡的父母和姐姐。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感,真的是回家的感覺。你懂嗎?伊荻,那種血濃於水,無微不至的感覺…對,你不會懂的。畢竟你是孤兒,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會像家人一樣真心待你?」
剛剛醞釀出的些許同情頃刻間灰飛煙滅,辛伊荻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替他總結道: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這個病毒具有特殊的基因指向性?」
「Bingo~伊荻你果真聰明!一點就通!「
這無疑是登陸行動最大的意外收穫,李雲晟提供的情報非常重要:具有基因指向性的病毒不可能在自然界裡生成,只能是人為製造的。在第一領域全面禁止基因實驗之後,有能力繼續研究基因工程的機構屈指可數,這個消息將直接讓檢索工作的難度呈現指數下降。
樓梯間裡又響起了腳步聲,孤鄰鄰的一個,緩慢又拖沓,好像身體有千斤重,一步步的挪到了防火門門口。封疆和葉簡鑫二人立刻警惕起來,聽腳步聲絕對不是援兵來了,反而有幾分像是現在的李雲晟。
如果現在再來一個變異人,辛伊荻腹背受敵,再不出去幫她就說不過去了!
防火門吱呀開啟,封疆都準備跳出去了,門口卻傳來了駱添氣喘吁吁的聲音:
「我說…小姑奶奶,您是屬永動機的嗎?爬個十四樓連口氣都不帶喘的!早說要爬這麼高,我就在樓下等你了…」
話到這裡,駱添抬眼看向辛伊荻的同時,也越過她看見了她身後的似人非人的生物,短暫的靜默之後,嗷的一聲嚷起來:
「這又是個什麼玩意?!他們呢?!」
駱添說的「他們」,自然是封疆以及同行的隊員。但李雲晟不知道,機械的重複著「他們」兩個字,然後神情恍惚的咧嘴笑起來:
「他們都消失了,你不是知道嗎?」
李雲晟的用詞很有意思,他說的是「消失」,而不是「死」。
「不只是他們,這裡的大部分人都消失了!突然之間『啵』的一下,就變成了血沫子,我還看到過兩個腦袋的,還有兩個肚子疊在一起的…你說是變成血沫子消失走運,還是像怪胎一樣的活著走運?」
他沒有說那些犧牲在這裡的同伴,但每句話都在隱喻,在描述,在挑釁辛伊荻的忍耐底線。但她今天的耐心似乎特別好,明明拳頭攥的咯吱作響,卻還在耐著性子聽他自以為情真意切的傾訴。
只不過一會兒血沫子,一會兒兩個腦袋三隻手的,駱添有些反應不過來了,但他聽懂了那句「他們消失了」,震驚的向後退了兩步:聽說這次可是派出了精英部隊進行搜索,如果真像他說的,都已經灰飛煙滅,那這個是非之地恐怕不宜久留,還在這兒搜刮什麼石油,立刻回船上打道回府保住小命要緊!
可是想到石油,他又不甘心的了!眼前這長的不男不女,雙目如魚,渾身上下光滑的一根毛都沒有的傢伙,怎麼看也不像那麼強大的存在!
「你說…他們消失了,你乾的?」
李雲晟反而被他問懵了,圓溜溜的兩隻眼珠子看向他,前額的皮膚蹙起來,認真回答道:
「他們消失的事跟我沒關係,即便我什麼都不做,他們也會死的,只是時間的問題。我不過是讓這種必然提前發生。」
避難層距離地面有50米,在「空間氣泡」理論中,這是相對安全的倖存距離,只要他們不離開,或者複製體不上來,他們是可以等到救援到來的。
直到第三天深夜,靜默的耳機突然響起來,一個詭異的聲音在耳機那邊給大家講了個故事,他說如果一窩小鳥的數量很多,當親鳥出門覓食的時候,強壯的幼鳥就會將較弱的幼鳥推出巢穴,任由它們掉落摔死,這樣強壯的幼鳥就能得到更多的食物和呵護,有機會將優質的基因延續下去。
這個故事在寂靜的深夜裡不停的重複,一遍又一遍,有人憤然摔門而去,離開了就再沒有回來過;也有人一笑置之,摘了耳機佯裝熟睡,但第二天醒來時,他已失去了蹤跡;甚至有人徹夜不敢入睡,生怕睡著了就成為被推出巢穴的幼鳥,後來在飢餓和憂慮中選擇離開,去外面碰碰運氣,最後成了李雲晟口中的那種「怪胎」,痛苦的在樓下遊蕩,最後消失不見。
「伊荻,你真的很走運。我想了很久,為什麼大家都被複製了,只有你等到了撤離的機會。在你離開之後,我不斷用你殘留在這裡的生物信息進行嘗試。」這樣說著,李雲晟將那隻明顯偏細的手臂伸到辛伊荻面前,驕傲道:
「你看,這是你的手臂,還有耳朵,連耳朵上的胎記位置都一樣!」
辛伊荻只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李雲晟的偏執終於觸到了她的底線,可他似乎對此一無所知,炫耀之後又自怨自艾起來:
「但我始終只能融合一部分…有一次我終於擁有了你的眼睛,但是我的手卻開始潰爛,我不能容忍這種事發生!否則我就沒辦法在你不在的時候牽著你了!我試了很多次,但一次成功都沒有!沒有!我開始意識到你是傳說中的絕對唯一,你的基因無法被復刻!」
分散到各個區域的突擊隊終於在樓下集結完畢,防火門外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但李雲晟置若罔聞,伸手觸上了辛伊荻的臉龐,陶醉道:
「這樣的特別的你,怎麼可能第一領域的螻蟻是同類呢?」
辛伊荻並不答話,注視著他沒有情緒的雙眸,不動聲色的從腿包里抽出了一隻寸長短棍,轉瞬間,棍的一端彈出幾節利刃,層層展開連做一柄長劍,劍尖直抵著李雲晟的喉頭:
「再噁心我,我不保證會做出什麼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