玟小六猛然摔在泥地里,一時灰頭土臉,渾身筋骨如散了架的簸箕般嘎吱作響。他疼得呲牙咧嘴,卻偏生還要對面前纖塵不染,巍然挺立的九頭妖擠著唇角陪笑,唯恐稍有不慎,脊背又添了四十條鞭痕。
「大人,您不在您那山里好生待著,光臨我這小院做什麼?」
玟小六依舊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費力爬坐起身,但眉眼間的笑意卻較往日生出幾分勉強。相柳居高臨下地俯視他,淡淡道:「先前跟著你的那隻狐狸,姓塗山,是嗎。」
玟小六實在不想與那光風霽月,才貌雙絕的青丘公子有所牽扯,實不相瞞,他心中掛念的還是昔日為他識藥打雜,洗手作羹湯的葉十七。故而大著膽子同九頭妖裝傻充愣,「大人,我與您口中的那位叫什麼塗山的實在不熟,你若是想尋他,不如自己去尋。」
字字句句看似毫不在意,實則口是心非。
相柳本意也並非為了尋那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塗山璟,不過是同玟小六稍作打聽,順道藉機將微生素毓一事告知於他。這玟小六平日裡雖慵懶隨性,沒個正行,好歹他也是神族。
同族之間,或多或少都知曉一些舉止秉性。
「軍中有不少人身中瘴毒,原想讓你求塗山璟為我們備一批藥物,既然你說與他不相熟,那我便問你,你們神族除了似你這般死皮賴臉的之外,餘下就只有尖酸刻薄,心如鐵石的神了嗎?」
這叫什麼話。
白日裡與十七在西河畔作別,叮囑他日後待人接物定要長個心眼,在青丘混不下去了便回清水鎮繼續做打雜的藥鋪小廝,而今他實在是半點真心都拿不出來,整個人如三魂丟了七魄,無精打采道:「大人英武,您說什麼便是什麼吧,左右我也算不得什麼寬厚仁慈之人。」
不過是六年前在河邊拾了只奄奄一息的狐狸回去,為報救命之恩免去了回春堂幾年的租金罷了。
相柳見玟小六如此魂不守舍,忽而憶起那日被抓住時,他稱自己只是個被遺棄的可憐人,無處可去,無力自保,無人相依。
原是肺腑之言,做不得假。
可微生素毓的那番話卻忽而於耳側響起:
「相柳大人,您難道不認為整日賣慘,還偏偏要裝出一副故作灑脫的模樣的人才最為噁心嗎。」
相柳的眼瞳深處晦暗不明,扯起唇角譏諷一番,「你們神族就愛作些苦情戲碼,離了旁人便活不下去了。」若非如此,便是冷言冷語,對萬物生靈袖手旁觀,置之不理。
他抬頭望向懸於夜幕中的一輪皎月,眸中似有眷戀繾綣。
「大人生有九頭,卻只有一心,自然不懂我們這些神族的悲歡離合。」玟小六雙掌撐地堪堪站起,隨手撣去衣上塵土,啞聲道,「您方才說,除了我這等人之外,還有什麼?」
相柳垂下眸瞥了他一眼,聲音好似不如先前冰冷,「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你竟然有閒心照料一群不相干的人許多年。」
玟小六干樂幾聲,笑中又透著釋然,道:「大人說的是,總歸這一生漫長無趣,如若不鼓搗些什麼打發時日,豈不是白白浪費。」
不知何故,相柳憶起那尊玉像來。
人族之壽若渺渺蚍蜉,朝生夕死;神族之壽似松鶴延年,長生久視。
那妖呢,妖在這二者之間,又當以何論之。
命之一字,本就無從算出長短,無法先知將來。於他而言,世間若尚存風清月皎,煙波浩渺之景,當下的每時每刻便有了意義。
「帶我去找塗山璟。」
「行。」
玟小六抬腳正欲向俞府走去,誰料被相柳提起衣襟,「人在河邊。」
——
交泰殿內燭影搖曳,素毓接過婢女手中的藥盞,低聲道:「不礙事的,你退下吧。」
堂溪淵仰躺在龍榻之上,雙眸緊閉,面色蒼白,偶爾咳喘幾聲。她便坐於榻前,用銀匙攪勻了盞中的藥渣,舀起一匙送至幼帝乾裂的唇邊,溫言細語,道:「陛下,把藥喝了。」
堂溪淵似是回過神來,微微顫著抬起右臂攥住素毓的衣袖,聲音嘶啞,「姨母……朕白日裡可是對您出言不敬了?」
「陛下對臣出言不敬事小,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仗勢欺人,不該藐視生靈。」她垂下眼,又道:「先把藥喝了,等陛下安好之後,再提他事也不遲。」
幼帝強撐著抬起身來,將那性涼味苦的藥喝下去,卻止不住地咳。
素毓擱置藥盞,一手攬著他的腰身,另一隻手便為他理氣順心。舉止輕柔,只是面上卻無半分笑意。
「姨母生氣了,都不喚淵兒乳名了。」堂溪淵牽起唇角,如尋常人家的垂髫幼兒那般笑著,道:「淵兒知道錯了,淵兒不該對姨母往日的句句箴言置之不理,不該做了九五至尊便忘了本心。姨母疼我,只原諒我這一回,再無下回了,好不好?」
他與先皇后的眉眼極為相似,求起情來令素毓恍見多年前那個著綾羅綢緞,螓首蛾眉的芳齡姑娘。
她終究是軟了神色。
「淵兒,姨母於你,於整個大夏而言不過是一位朝臣,一枚棋子,你斷不可事事都依著我,失了自己的主見。」素毓抬手輕撫幼帝的面龐,眸中似有月輝灑落。
她可以陪著淵兒走到最後,但這一路的風霜雨雪,摸爬滾打須他一人受著。
待他弱冠,待他娶妻,待他子孫滿堂,黃土白骨,帝王身側不可有交心摯友,傾心之人,唯有劍與盾,及策之天下的王權。
堂溪淵年幼,對此似懂非懂,但自姨母助他登基以來,也曾見過陽奉陰違的逆臣,赤膽忠心的將士,他知曉玉璽掌在他手中,文武百官當對他肝膽相照。
可……
「姨母,若是淵兒做不了一個好皇帝,該如何是好?」
若是他無力使大夏重現昔日盛景,姨母與故去的父皇,母后定然會降罪於他吧。
微生素毓微微一怔,而後垂眸勾唇,道:「淵兒莫怕,刀山火海,披荊斬棘,你只管走下去便是。」
走下去,大不了便是,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