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白 5

  是我操之過急了。

  意識到這點,我決定減緩攻勢,給她一點時間。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總想拐她來我家。

  我沒打算對她做什麼,只是單純地,或許也沒那麼單純地,想跟她分享一下我花費時間和精力悉心培養的玫瑰與蛇。

  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我對她的一種試探。

  要知道,即使是跟我關係不錯的喬陸和余燈,他們也沒來過這座奇形怪狀的「蛇屋」。

  我曾跟她說,只要她來我家,我就送她一大束玫瑰。

  然而,現實是,我把家裡的玫瑰,一點一點地往外搬,搭配一腔熱忱,親自送到她手上。

  逗她這件事,我無師自通。

  為了哄她開心,卻死了我無數腦細胞。

  我喜歡她的笑,喜歡她的眼睛,喜歡她認真做一件事時,那閃閃發光的樣子。

  但我不喜歡看她孤零零地站在天台,黯然傷神地抽菸。

  比起我這種「媽不在,爹不愛」的放養狀態,她家裡人對她未免太過嚴苛。

  以前,她沒有能力和底氣反抗。

  現在,她咬咬牙,推了自己一把,把想說的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我看著她馬不停蹄地向前跑,變得越來越耀眼。

  那……是不是我們倆之間的私事,也該重新提上日程了?

  和她在一起的念頭,一旦埋下種子,就開始不受控制地瘋長。

  我早忘了應該明確劃分界限的事,像個情竇初開的、幼稚的毛頭小子,一天到晚,只想膩在她身旁。

  可我們這種曖昧不清的關係,真的很令人不爽。

  我想跟她有更進一步的接觸,想理所當然地牽她的手,想擁抱她,親吻她,和她纏綿悱惻,水乳相融。

  我主動過一次,所以,想讓她也主動一次。

  我覺得,對於她來說,這應該不難。

  她明明是一個那麼勇敢的人。

  都敢頂著他人的非議,固執堅定地和我站在一起了。

  只是我沒想到,她的心動,開始得那麼早。

  我給自己點了根煙,強行掩飾內心的慌亂和震撼,以及幾乎快要將我淹沒掉的狂喜。

  後來回憶起這一段,我十分慶幸自己當時沒有傻到被抖落的菸灰燙到。

  否則,我覺得她能笑我一輩子。

  和她確認關係的第一個夜晚。

  我異常亢奮,怎麼也睡不著。

  迫不及待的,想和她做很多很多,我一直都想和她去做的事。

  嗯,都是只有情侶才會做的事。

  可能是被許瑋荼毒太久了,我始終認為,愛與欲是交織在一起的。

  我愛她,所以貪得無厭,肖想從她身上得到更多。

  如果她十七歲,我會和她談一場脖子以上的、青澀純情的戀愛。

  但她十九歲,我也不是柳下惠。

  她明知我不是什麼好人,大可早早就跟我提出分手,逃得遠遠的。

  但她沒有提分手,也沒有逃。

  她溫柔似水,願意包容我的任性和莽撞。

  和她在一起時,我一度產生這種荒謬的想法——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想死在她懷裡,頭就枕在她的胸口上,耳朵貼著她的胸腔。

  我要聽著她的心跳,在有她的回憶里死去。

  她說,以前她生日的時候,她爸媽會買只土雞殺來吃。

  於是,一大清早,我就拉著劉章去買雞。

  我沒殺過雞。

  如果這樣做能讓她開心,反正也不是很難做到的事,我還是很樂意去做的。

  那晚,她喝多了,跟我提起了她媽媽的事。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人心都是肉做的。

  何況她跟她媽媽之間的矛盾,還沒到非要斷絕關係不可的地步。

  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她比我幸福。

  我媽失蹤多年,除了近兩年偶然得到的一幅極可能出自她手的油畫,我消耗了那麼多人力物力,都沒再得到過任何與她相關的消息。

  而雲棲久跟她媽媽,還是有可能和解的。

  只是需要多花點時間而已。

  既然她跟她媽媽溝通不了。

  那……我替她試試。

  -

  如我所料,不出兩天,我和她在一起的事,就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

  我早已習慣被人議論,所以並不在乎。

  甚至還想在這一鍋滾油里,撇下幾滴水,讓它噼里啪啦地炸開,看看最後能演變成什麼樣。

  至於雲棲久……

  我知道她是在乎的,只是表現得不明顯。

  然而,一旦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下定決心和我繼續在一起,她就跟破繭成蝶似的,勇於迎著流言蜚語,逆風而上。

  我和她度過了一段在外人看來荒唐又淫靡的時光。

  可在我的觀念里,我們是兩個成年人在正常交往。

  我不覺得我們這對情侶,跟其他情侶有什麼不一樣的。

  她也不覺得。

  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那只能說——

  那些愛好八卦我們的人,內心該有多空虛陰險,才會把別人的生活當成一種談資。

  我跟雲棲久陷入熱戀的過程,堪比颱風過境。

  轟轟烈烈,風風火火。

  許是受原生家庭的影響,她習慣性地貶低自己,總看不到自己的過人之處。

  我還記得,第一次帶她去蹦極的時候,她哭喪著一張臉,可憐巴巴地跟我說她辦不到的模樣。

  我叫她不要勉強自己,實在不行就算了。

  她抿緊唇瓣,低頭拉扯身上的繩索,半晌,又慫又勇地說:「可我有點想試試誒。」

  說完,眨眼的工夫,她雙臂一伸,縱身一躍,逕自跳了下去。

  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我面前,那一瞬間,我有點懵。

  還以為是我誤把她當成磨磨唧唧的喬陸,給一腳踹了下去。

  結束的時候,她看著還挺平靜的,傻愣愣地問我:「許蘇白,我剛剛……蹦極了?」

  「是啊,」我說,抬手摸她毛茸茸的發頂,「你超厲害的。」

  她這才回了神,激動地撲進我懷裡,跟我說,她快要嚇死了。

  我揶揄她,說她的反射弧未免也太長了。

  她惱得伸手掐我腰間的肉,沒用什麼勁,跟撓痒痒似的。

  她曾說,她嫉妒我,有時候甚至在想,她為什麼不是我。

  就因為她這句話,我循序漸進,把她拉進了我的世界。

  因為成長環境的不同,我的世界遠比她想像中的要複雜。

  我不喜歡別人探究我的事,自然也沒主動向他人坦白的癖好。

  把她帶進我家裡,讓她看到陳年往事的冰山一角,於我而言,已是極限。

  像她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應該多多少少能猜到我家的情況。

  事實上,她也的確揣測到了一二。

  我以為,這樣就夠了。

  卻沒想到,我們之間的矛盾,在不知不覺間,日積月累。

  大三大四那兩年,發生了很多事。

  先是我繼母懷孕,再是得知我爸生病住院的消息。

  前一件事,事關財產分配。

  後一件事……雖說我跟許瑋沒什麼深厚的父子情誼,但他畢竟是跟我有血緣關係的人,而且,在物質方面,他待我不差。

  我問雲棲久,如果我一無所有了,她還願意跟我麼?

  她說,我不會一無所有。

  我說,雲六三,你陪我。

  她沒有反駁。

  我當她默認了。

  大三下學期,她說她想考研,問我有什麼計劃。

  我回:「我會出國。」

  對於我來說,出國留學是一件很稀鬆平常的事,所以沒想過要特地提前一兩年告訴她。

  但是,對於她來說,卻不是這樣的。

  當時,她自己沒發現,我也沒發現——

  從高中開始,她一直把我當成目標,拼盡全力,想要追上我。

  她害怕遠距離會讓我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關係漸漸變得疏遠。

  她慌了神。

  我因她慌神而慌神,時時照顧她的情緒,想辦法給她安全感,就為了讓她知道,我們的愛情並沒那麼脆弱。

  我爸曾說,別輕易許諾,尤其是別輕易跟女人許諾。

  否則,她們會一直死纏爛打,直到你兌現承諾為止。

  這句話,我爸翻來覆去強調過很多遍。

  我銘記於心。

  一轉眼,卻不吝向她許諾,說我想要跟她結婚。

  她似乎沒當真。

  那段時間,其實我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都不太好——

  為了研究畢設,長時間超負荷的工作強度讓我身心俱疲;

  我繼母的孩子出生了,意味著原本屬於我的財產,或將被分走一半;

  我爸的病越來越嚴重,指不定什麼時候人就走了;

  我爸欠下的「風流債」們,都在虎視眈眈地等著瓜分遺產;

  公司那邊,也出了問題……

  所有事情都在短時間內堆積在一起,讓我一時間難以消化。

  我打小驕傲慣了,突然接二連三遭受打擊,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深感焦慮壓抑,茫然無措。

  雲棲久心思細膩敏感,很多事,我都不方便告訴她。

  我背著她,偷偷去看了心理醫生。

  她以為我吃的是普通感冒藥,時常讀不懂我看她的眼神。

  那時候,我和她都忽略了一件事——低迷的情緒是會傳染的。

  我影響到了她。

  她漸漸變得焦躁不安,患得患失,菸癮也越來越重。

  越是臨近畢業,那些積存已久的問題和矛盾越是尖銳。

  六一那天,我想快刀斬亂麻,和她領完證後,就去美國看我爸。

  那是忙碌混亂的一天。

  我還沒接受我媽就死在我眼前的事實,就收到了我爸突發腦溢血的消息。

  雲棲久深陷在懊惱自責中,我連自己都顧不上,更不知道該如何照顧她。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她發現了我手機里的秘密。

  我仗著她從不查我手機,私下跟她家裡人聯繫,用她媽媽的手機號,和她互通簡訊。

  她積壓許久的負面情緒,在此刻全面爆發。

  而我心力交瘁,也幾近崩潰。

  或許,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