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陽鎮只是個十八線小鄉鎮,經濟落後不開化,連條像模像樣的柏油路都沒有,處處坑坑窪窪,房子也多是老舊的自建房。閱讀
這種灰撲撲的地方,但凡出現一點「新東西」,就會格外突出。
比如那輛悍馬,比如許蘇白這輛庫里南。
許蘇白那一聲「媽」來得很突然。
雲棲久回看他一眼,又迅速扭過頭去看那輛悍馬。
悍馬的后座車門大開,一個女人推著輪椅過來,另一個魁梧的男人輕鬆拎起輪椅上奄奄一息的女人,跟丟沙包似的,拋到后座。
那個女人瘦骨嶙峋,稀薄的髮絲半遮著蒼白乾癟的臉,看不出絲毫生氣,露在長袖外的兩隻手,只留皺皺薄薄的一層皮,青筋明顯,指甲縫裡填滿髒污的顏料。髒兮兮的衣服掛在身上,空蕩蕩的。
男人拍拍手,大步流星地繞過車尾,坐上主駕。後方的女人也收起輪椅,上了后座。
車門甩上,震得車子都在晃。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四五秒。
雲棲久甚至連女人的臉都沒看清。
也不知道許蘇白是怎麼認出那女人是他媽媽的。
那個落魄狼狽、只剩一口氣吊著的女人,跟聲名遠揚的美女畫家蘇嫿,差太多太多了。
「你是不是看錯了?」雲棲久說,扭頭再看回許蘇白,被他嚇了一跳。
他呼吸粗沉,目光冰冷陰鷙,周身籠罩著凶戾瘮人的氣息。
「坐穩。」許蘇白從咬緊的齒縫中擠出這兩個字,青筋暴起的雙手猛打方向盤,掉頭去追朝另一方向開去的悍馬。
這條土路狹窄逼仄又凹凸不平,掉頭時,底盤軋到花壇,車身猛地一晃,一股機油味湧進來。
雲棲久驚呼,額頭磕到車窗,悶痛襲來,心臟瞬間提到嗓子眼,臉色煞白,呼吸驟停。
許蘇白反應迅速,擺正車身,一腳油門轟下去,車子在呼嘯的引擎聲中像箭矢般飛竄出去,颳起滿地塵土。
雲棲久捂著磕腫的額頭,另一隻手緊抓副駕車門的把手。
車子碾壓大大小小的石塊,噼噼啪啪,晃得像是在暴風雨中航行的小船。
她的心臟撲通撲通猛跳,耳朵嗡鳴,胃裡翻江倒海,幾欲乾嘔。
前面那輛悍馬顯然注意到他們了,猛然提速。
許蘇白把著方向盤,不斷加油門。
兩車之間的距離咬得越來越緊。
三十公分,十五公分,五公分……即將追尾。
雲棲久嚇得發出尖叫,緊閉雙眼往座椅里縮。
「艹!」許蘇白爆粗,打了下方向盤,漸漸鬆了油門,車速降下,停在派出所附近,「下車。」
「什麼?」雲棲久還沒反應過來,他逕自挑開她的安全帶,開了副駕的車門。
「你在這裡等我。」他說著,眼睛沒看她,而是死死地盯著前方那輛轉彎鑽進另一條巷子的悍馬,「快點。」
「許蘇白……」雲棲久只來得及叫他一聲,就被他催著,下了車。
車門「嘭」地關上。
雲棲久下意識後退一步,見他啟動車子,忍不住要追上去,喊他:「許蘇白!」
他像是沒聽到,驅車揚長而去。
揚起的黃沙撲了她滿面,雲棲久被滯留原地,又急又氣地喊了聲:「許蘇白!」
收不到任何回應。
庫里南一轉彎,沒了影。
烈日炎炎,地面被炙烤至皴裂,蟬鳴震天,掀不起一絲風。
雲棲久在派出所外的一處樹蔭下等著,抬手擋在手機上方,給許蘇白撥電話。
他沒有接。
轉而給周晴打電話,鈴聲一遍遍響著,她也沒接。
雲棲久心情煩悶,竟惱得踹了路邊的花壇一腳,罵了聲:「混蛋!」
她全部東西都在車上,剛剛下車只帶了一部手機。
這個地方,離她繼父家起碼有十公里,位置偏僻荒蕪,找不到一輛計程車和摩托,更別說網約車了。
手機電量只剩20%,她不知道許蘇白什麼時候回來,怕玩到沒電,給塞回褲兜里。
她心煩氣躁地復盤剛剛發生的一切。
越想越氣,來回踱步。
腳步忽地一頓,大腦閃過一絲熟悉感——她好像,曾經見過那個女人?
那女人所在的老舊雙層小樓房,離她繼父家大概三公里,但離她就讀的初中只有一公里左右。
大概是她讀初一那年,周晴跟她爸經常吵架,每次吵架都恨不得把房子給拆了。
雲棲久受不了,放學後,時常不著家,在學校附近亂逛。
有好幾回,逛到了那個房子附近。
頭兩次,她並未發現那個房子有任何異常。
等到了第三次,她追著一隻貓,爬上房子後面的小土坡。
然後就見二樓窗戶的防盜網裡,伸出一隻沾滿顏料的手,朝她瘋狂揮動,手腕上緊扣的鐵鏈跟著搖晃,磨得肌膚發紅。
雲棲久看過去。
窗里有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見到她時,那雙混濁不清的眼睛亮起了光彩。
她激動地紅了眼眶,急切地低聲說:「妹妹,幫我報個警,好不好?求你了,幫我報警……救救我,我不是壞人,求你救我……」
雲棲久當時才十三歲,第一次碰見這種事,又驚又怕,一時間僵在原地,骨寒毛豎。
那女人顫抖著乾裂發白的唇瓣,還想再說。
只聽見房子裡傳出鐵棍敲打門框的聲音,男人聲若洪鐘,十分暴躁:「你他媽在那兒幹嘛!」
女人如驚弓之鳥,轉過頭去,腿一軟,縮回房子裡。
雲棲久懷裡的貓「喵嗚」一聲,從她懷裡跳下去。
她依稀看到昏暗房間裡,朝窗戶走來的龐大身軀,怛然失色,轉身就跑。
那次過後,雲棲久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往那邊走。
她年紀小,膽子不大,也沒手機,所以沒有及時報警。
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安,於是跑去跟班主任說了這事。
他們班主任只叫她別多管閒事,讓她好好學習。
雲棲久不甘心,又跑去跟周晴說。
周晴就跟吃了槍子兒似的,噼里啪啦罵了她一通。
雲棲久一賭氣,甩上門往外跑。
她去找了當時最要好的朋友。
那個朋友安慰了她一番,說要跟她一起去看看。
夜黑風高,兩個小姑娘拿著手電筒,去到那座小房子附近。
房子靜悄悄、黑黢黢的,像是無人居住,恐怖程度堪比鬼屋。
「你不會是遇到鬼了吧?」那朋友如是道。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天靈蓋,雲棲久嚇得手腳發軟,狂冒冷汗。
此後,她再也不來這一片區域了,躲得遠遠的,也沒再想過那個女人的事。
冷不防回想起這段往事,雲棲久全身冰涼,仿若剛從冰水裡撈出來般,冷汗涔涔。
她掏出手機,想要找許蘇白。
卻遲遲沒有撳下按鍵。
直到夜間21時,雲棲久才聽到車子行駛的聲音。
她蹲在路邊,瞄了眼,不是熟悉的車牌號和車型,沒搭理。
那輛車停在她旁邊,主駕的車窗降下來,露出喬陸的臉。
他指了指后座,讓她上車,說許蘇白在醫院等她。
「他怎麼會在醫院?」雲棲久憂心忡忡地問他,趕忙上了后座,
喬陸發動車子,回:「我也不知道,他只是叫我過來接你而已。」
從他這裡問不出具體消息,雲棲久用僅剩的一點電量,打電話給許蘇白。
他還是沒接。
雲棲久急得差點把手機給摔了。
即將抵達鎮上的人民醫院,雲棲久才接到許蘇白的電話。
他讓他們去明康醫院,說完就掛斷了電話,寥寥幾個字,都能聽出他現在特別躁。
明康醫院,全國最大的私立醫院,診療設備先進,醫療技術一流,被稱作是「最貴的醫院」。
喬陸變了臉色,不復之前的悠哉,加了點油門,「到底是誰病了,連著轉院轉到那兒去?」
雲棲久懂他的意思。
如果不是病危到無力回天,一般的醫院不敢接收,是不會捨近求遠,特地轉到明康醫院的。
她想起那個女人孱弱的模樣,濃烈的愧疚感排山倒海地湧上心頭。
一道閃電劃破暗沉沉的夜幕,雷聲霹靂。
抵達明康醫院時,暴雨傾盆而下,不一會兒,地面積水就沒過了腳背。
雲棲久和喬陸急匆匆地趕到搶救室外。
大門緊閉,長廊的頂燈亮著幽光。
許蘇白後背抵著牆面,低頭擺弄手機。
白光自上而下打在他身上。
他的面容半隱在陰影中,一身的疲憊與無力無所遁形,仿佛被什麼沉重無比的東西,壓彎了脊骨。
他撥通電話,手機落到耳邊,聽到零零碎碎的腳步聲,朝他們這邊撂了一眼。
雲棲久呼吸一滯,努力穩住情緒,放慢腳步,靜靜地停駐在他身側,伸出一隻手,去拉他垂在褲兜里的手。
和她記憶中的溫暖大手不一樣,她握著的這隻手,冰冷僵硬,還在細細地戰慄著。
喬陸亦是連大氣都不敢喘,陪著等候。
過了半晌,他瞧了眼忙碌又疲乏的許蘇白,問雲棲久:「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麼?」
雲棲久現在哪有胃口,剛要搖頭,想到許蘇白估計也沒吃東西,便讓喬陸幫忙買點吃食。
許蘇白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進來,又撥出去。
雲棲久去倒了兩杯溫水,將其中一杯遞給他。
他接住,輕聲道謝,抿了口水,繼續聽手機那頭的人說話。
雨聲漸大,隨著時間的流逝,氣氛越來越凝重,悶得人無法呼吸。
喬陸拎著幾個袋子走回來,即使打了傘,也沒避免成為一隻落湯雞。
他身後跟著兩個警察,是來找雲棲久調查情況的,畢竟她也是目擊者之一。
喬陸掏出一個熱乎乎的飯糰,遞給許蘇白。
許蘇白搖搖頭,沒接,還在接聽電話,眉頭皺得很深。
「其實,」面對警察,雲棲久不由得緊張,「我以前見過她一面,大概在九年前。」
聽到這句話,許蘇白往她那兒瞥了眼,眼神晦澀難明。
他「嗯」了聲,終於掛斷電話,收起手機,雙手環胸,直勾勾地盯著斜對面的雲棲久,聽她繼續說話。
雲棲久知道許蘇白在看她。
她低垂著頭,髮絲擋著側臉,好似這樣就不會被他窺探出自己的心虛內疚。
這些她不知該如何跟許蘇白坦白的話,此時低低緩緩地說給了警察聽,也在間接地告訴他。
警察做完筆錄,交代幾句,就離開了。
長廊靜得連一根細針掉落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三個人或站或坐,分布在不同的地方。
良久,雲棲久聲音沙啞地問許蘇白:「她真的是……嗎?」
對上她哭得紅腫的眼,許蘇白舔了下發乾的唇,「她手臂內側有疤,是在第一次下廚的時候,被蒸汽燙到的。」
一句話,粉碎掉她邪惡的僥倖心理。
夜間22時46分21秒,搶救室的門開了。
醫生們表情肅穆,雙肩垮塌。
無聲勝有聲。
許蘇白懂了。
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強撐許久的身體瞬間癱軟,他靠著牆蹲下,煩躁地揉了把頭髮,頭深深地埋下去。
雲棲久看到他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她走過去,俯身從後面抱住他,眼淚浸濕了他的脖頸。
喬陸至今仍不知道搶救室里的人是誰,只知道,那一定是對許蘇白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他過去拍了拍許蘇白的肩膀,心情悲慟地說:「節哀順變。」
許蘇白連夜料理蘇嫿的後事,次日下午,只匆忙挑揀了點隨身物品,就要開車趕去機場。
「你要去哪兒做什麼?」雲棲久完全跟不上他的節奏。
他這兩天出奇沉默,跟她說過的話,加在一起連十句都不到,一句話還都不超過十個字。
「美國,有事。」許蘇白答。
雲棲久跟著他下到車庫,一把搶走他手裡的車鑰匙,「我來開吧。」
從昨天至今,她好歹迷迷糊糊地眯了會兒,許蘇白可是一直沒闔眼。
她怕他開車晃神,會出事。
許蘇白愣了一秒,點頭,上了副駕。
氣氛沉悶。
雲棲久開著車,漸漸變得躁動不安:「許蘇白,到底出什麼事了,你就告訴我好不好?你現在這樣讓我覺得害怕……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要去做什麼。許蘇白,我真的很擔心你。」
許蘇白手肘抵著窗框,在編輯簡訊,聞言,拇指停了一下。
「你在生我的氣,是麼?」雲棲久視線筆直地望向前方,不自覺地添了油門,情緒在崩潰的邊緣,「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如果不是我當初那麼膽小懦弱,阿姨就不會遭受長達近九年的折磨,她就不會……」
不會那麼可憐兮兮的,死在一個悽厲悲慘的雨夜。
她生前是一個那麼受人矚目,堪稱風華絕代的大畫家,家境優渥,優雅大氣,人人艷羨。
怎麼會……被人囚禁,折磨至死了呢?
「早知道,我那時候就該報警的……」雲棲久一想起她死前那形容枯槁的模樣,心臟如被蟲蟻齧噬般,密密麻麻地刺痛。
她愧疚不已,流下懺悔的眼淚,「對不起,是我的錯……」
「夠了。」許蘇白閉眼,揉著發疼的太陽穴,打斷她,「她的死跟你沒關係。」
「你不知道,」雲棲久哽咽道,「她那時候見到我,眼睛是有光的……她讓我報警救她,我沒辦到……」
「嘭!」許蘇白把手機砸進儲物格里。
雲棲久一驚。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媽也不需要,因為囚禁她的人不是你。你當時只是一個小孩兒,並沒有義務冒著風險去幫她,你懂嗎?」
許蘇白極力克制著情緒,幫她理邏輯。
「現在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處理,雲六三,我想安靜地待一會兒,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