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就好,看了就好……」
劉懷張已然心滿意足了。
以己之死,明君明臣,這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他長舒了一口氣,說道:「我劉懷張才疏學淺,身五品卻可朝見,對我來說大恩,為官數十年,留下過許多美名,也曾留下過許多罵名,敬我者在於市井,罵我者在於朝堂,但無論如何,我劉懷張只求家國太平,既為臣子,當為國為民,但求問心無愧,即可。」
陳長生望著他,他恍惚間好像明白了為何有些人的死重如泰山。
劉懷張詮釋了什麼叫做『為官之道』。
這是他道義,是他對待這個王朝的方式。
他要做給那廟堂之君看,要做給那堂中臣子們看,給天下萬萬人看。
讓他們看清楚,何謂為官之道!
陳長生再不多說什麼,他舉起茶杯來,將那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明明是茶,他是覺得有些醉了。
……
在劉懷張離世的第二日,官府公布了他的死訊。
在整理這位五品官員的遺物時,他們只發現了幾件打著補丁的舊衣,餘下的,便是一兩白銀。
那一兩白銀,則是二十年前劉懷張上任上京縣令時他的老師贈與他的。
幾件舊衣,一兩白銀,便是這位五品官員的所有家當。
喪禮這天,上京城中無數百姓立於街邊,望著那棺槨從眼前掠過,他們緊跟其後,從最開始的幾十人,到最後的數百人,數千人……
整個上京城的人都在祭奠這位逝去的官員。
這一日淚灑上京,街邊賣棗糕的小娘,茶樓的夥計,街上的屠夫,甚至連街邊的乞丐,千千萬萬張面孔跟隨在那喪禮的隊伍後面,護送著這位大人離去。
朝堂中有不少官員也來了,他們自始至終都沉默著,看著那棺槨下葬,亦是說不出話來。
身為臣子,他們做不到像劉懷張這般清廉剛正,更做不到想如今這般千千萬萬送其離去。
他的死,告訴了世人何為做官,同時也在警醒這個胡亂的世道與那廟堂上昏庸的君王。
那幾件舊衣與一兩白銀被一同葬了下去。
在那泥土掩蓋之下,最終化作了一個小山包。
一連數日,那墓前的香火從未斷過,墳前的祭品什麼都有,有一碗茶,有好些乾淨整潔的衣裳,甚至還有白銀,但那白銀就那麼放在那裡卻不曾有人拿過。
陳長生特意去找鍾正元借了些銀子。
借到銀子後,他便在坊間打了一壺酒,隨後便去了劉懷張的墓前。
他將那葫蘆中的酒全都倒在了墳前,自己則是一口都沒有喝。
「嘗嘗滋味。」
陳長生道了一句,便再無他話。
弦樂站在陳長生的身後,看著那墓碑前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心中亦是有些惆悵。
「先生。」
弦樂問道:「劉大人應當會名留青史吧。」
陳長生點了點頭,答了一句。
「會的。」
劉懷張這三個字當被世人謹記,也定會在那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只是可惜,他最終也沒能知道自己的奏疏有沒有被採納,但就算如此,他還是心滿意足的離開了人世間。
他的死,是他一手謀劃的,安排的天衣無縫。
他與自己周旋許久,終得和解。
……
在北域的壓力之下,景帝最終還是採納了朝中官員的意見——移駕景南。
這則消息很快傳遍了上京城,無數人收拾起了行囊,走向了逃亡之路。
陳長生站在那城頭之上。
他看著面前的這座上京城從熱鬧,到一日之間為了一座空城,唯獨留下了守御在此的將士,等待著戰火的來臨。
這座屹立數百年的王朝也將在這掀起的戰火之中逐漸走向滅亡。
老劍修雙手負背,城頭的風吹起了他那雜亂的髮絲,他長嘆一聲,說道:「再一眨眼,便人去樓空了。」
「打算走了?」陳長生問道。
老劍修點頭道:「這次南下,御劍過海,去看看別的地方。」
陳長生微微點頭,說道:「多看看是好事。」
老劍修看了一眼陳長生,說道:「我應當給你些建議才是,紅塵諸事亂人心緒,萬不可久記,若是讓緣分亂了道心,那還如何成仙論道。」
陳長生聽後頓了一下,問道:「行走紅塵,難道不就是為了緣分二字嗎?」
他笑了一下,繼續說道:「陳某總覺得事在人為,都不必拿緣分二字作說辭,可我又覺得有些恍惚,又覺得緣分二字,當真妙不可言。」
老劍修聽後沉默了下來。
他知曉勸不動此人,便也不再多說什麼。
老劍修只是覺得有些可惜,在他見過的修士之中,他唯獨覺得陳長生是最近仙道的那個人。
可事實上,他卻又是那個離仙道最遠的人。
老劍修嘆了口氣,開口道:「山高路遠,往後恐怕只能有緣再見了。」
陳長生微微擺手,催促著他離去。
老劍修不再多說什麼,點頭答應了一聲後便躍下城樓,順著那南方之地走去,他也不知最終會去到什麼地方,但總歸是要走在路上的。
上京城徹底空了下來。
無論是那沉悶的皇宮還是這熱鬧非凡的上京城,僅是一夜之間便徹底空了下來。
陳長生朝著那皇宮之中走去。
守在藏書閣的太監也不在了,但這藏書閣里的書卻是一直留在這裡。
陳長生邁步走向了藏書閣的第三層。
他找到了那一卷卷記錄歷史的書卷,翻開過後略過一眼。
這裡面記載了大景從最初到如今的所有歷史,還有幾本似乎是才編組完畢,放進這裡來的。
陳長生抬手揮過,只見微風盪起那史書。
僅是一翻,便是無數個春夏。
那史書上的字忽的有了變化,劉懷張這三個字逐漸出現在了史書之上,史書中所缺的東西一律都補了進去。
在最後寫到他的地方,加上了他亡故的年月。
卻也不止於此。
在那史書最後,又多出了一篇內容。
入目一觀,見其上寫道。
【天順三十一年,六月初七,景帝移駕景南,百官跟隨,上京一夜空城,敗象已現。】
【同年六月十一,景北潰敗,北漠北襄直入上京,破陽春關後入主大景皇宮。】
【天順三十二年,九月廿八,霜降,北襄南下追擊,火燒安慶,景帝亡於大火之中,大局落幕。】
【北襄盡入其地,大景遂亡。】
陳長生看了一眼,隨即合上那本史書,將其放回了那書卷之中。
「火灼草木,新舊更替,終會有太平之日。」
陳長生長嘆了一聲隨即走下了樓台。
此一去,又是一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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