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厭像是想起來了什麼似的,問:「誒,我倒是挺好奇的。這一世你們算是什麼關係啊?」
「你說什麼?這一世?」崔辭寧心中警鈴大作,蹙眉質問,「你是誰?」
觀察崔辭寧的神情,易厭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你……」
他退了一步,「不是吧?你也是……你不知道她也?」
「臥槽!」易厭一拍大腿。
絕了,這可不是造化弄人嗎?他倆居然還不知道彼此都是重生的這件事情,等知道了,這可不得了了。
易厭擺了擺手,「算了,我也不戳你傷心事了。」
崔辭寧眉頭緊鎖,「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說昭陽想要收納你為幕僚?」
「是啊,你是不是覺得不可能?因為我曾經想要殺掉你們。」易厭笑眯眯地往前一步,「可她也沒怎麼受傷啊,受傷的是你,你不是身中數箭嗎?」
「什麼意思?」崔辭寧盯著他。
「我就是感慨一下,你又中箭又被砍的,還差點死在我手裡。」易厭惡劣地說道。
火上澆油,挑撥離間是易厭最喜歡且擅長的事情,他樂在其中:「可你即使是如此忠心耿耿,也沒用呢。」
他說:「小公主如果是真在乎你,早就殺了我八百回給你出氣了。可是她非但沒殺,還打算收服我做她謀士哦。」
崔辭寧怒極,「你一個文王餘黨,也膽敢在這裡撥弄口舌之非?」
「文王餘黨怎麼了?文王餘黨你家昭陽還打算收為謀臣呢。」易厭這可就不樂意了,「謀臣這種職責你也是知道的嘛,我們的公主對於能對她有用的人是很好的。」
易厭笑嘻嘻地說道:「你瞧那公子不就這樣嗎?公主多喜歡他啊。」
他捏著下巴思考,「不知道如果受傷的是他,公主會不會為了給他出氣殺我?」
「住口!」崔辭寧把刀指得更近了,胸膛起伏,「少在這裡挑撥離間!」
易厭絲毫不畏懼,反倒是笑:「承認吧,你的痛苦和苦難與她無關。」
你就算是再怎麼痛苦,再怎麼扭曲,也與蕭玉融無關。
因為她只愛她自己。
崔辭寧握住了刀,壓低了眉眼,頓時殺意畢露,「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明陽!」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崔辭寧僵硬在原地。
看著蕭玉融走到眼前,崔辭寧卻實在是高興不起來,勉強收回了刀。
「你又在惹什麼事?趕緊滾回去!」蕭玉融瞥了一眼易厭。
不能看戲了。被趕走的易厭撇了撇嘴,「好吧。」
「為什麼要放他?」崔辭寧咬著牙問。
蕭玉融皺了皺眉,「我早說了,我留他是因為另有他用。」
崔辭寧怒道:「你忘記他是文王餘黨了嗎?你忘記他先前是如何設計,要殺你了嗎?你這就原諒他了?」
「那麼多文王餘黨,難道都要殺過來了嗎?」蕭玉融問,「文王部下,只要願意降的,都招了,為什麼他不行?」
「你就那麼輕而易舉地原諒了他,那我算什麼?!」崔辭寧拔高了音量。
蕭玉融愣在了原地,「明陽?」
崔辭寧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你把我當什麼?」
他諷刺般笑了一聲,「面首?還是手中刀?你是盼著我崔氏為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還是打算直接殺了我們所有人?」
崔辭寧的這些話反倒是引起了蕭玉融的警覺,他先前所有的異常反應在此時此刻都能串聯在一起。
電光火石之間,蕭玉融抓住了那些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崔明陽……」蕭玉融開始顫抖起來。
她極力抑制瀕臨極端的情緒,試探著問道:「你也不曾乾淨,你可知道?」
崔辭寧猛地抬眸與蕭玉融對視。
四目相對,石破天驚。
那一剎那蕭玉融確信了,崔辭寧同她一樣,也是重生歸來的人。
因為她與崔辭寧前世在允州柳氏宴會之上,最後一次心平氣和的談話就是如此。
崔辭寧指責她,而她也諷刺崔辭寧雙手一樣不乾淨。
「你……」崔辭寧似乎呼吸不暢,他不可置信地後退了一步。
那種恨意與殺意仿佛又重新燃燒了起來,那樣的火焰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生生的疼。
崔辭寧咬著牙,幾乎是每一個字都硬生生擠出來:「你是……你是昭陽長公主?」
是那個屠殺他全族,戲稱他可以做個面首,與他勢不兩立的昭陽長公主。
而不是那個對此一無所知,對待崔氏真心實意,與他笑道「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的昭陽。
「哈……」蕭玉融笑出了聲。
這個荒誕不經的,可笑的命運。
偏偏叫他們兩個人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重新認識了彼此,又重新背負了仇恨。
「哈哈哈哈哈哈!」蕭玉融一面笑,一面眼淚就從眼角淌下來。
她驀然收住了笑聲,恨聲說道:「是。」
幾乎是在蕭玉融應下這一聲的同時,崔辭寧就拔出了刀。
斬殺過無數敵人,飽飲敵血的刀,也曾經保護過她從千軍萬馬之中性命無憂的刀,此時此刻就指著她。
「你想殺我?」蕭玉融揚起眉梢,笑著問。
崔辭寧握著刀柄指著崔辭寧,恨與戾氣充斥著他曾經明朗端方的眉眼,殺意肆虐。
蕭玉融斂了笑,「來殺。」
崔辭寧的刀尖指向蕭玉融的心口。
蕭玉融往前走了一步,刀尖徑直沒入她的胸口,鮮血溢了出來。
崔辭寧站在原地,握住刀柄的手開始顫抖,連動作都變得遲疑。
尖銳的疼痛讓蕭玉融止不住地哆嗦,臉色慘白,她卻還在笑,「為什麼猶豫了?」
她迎著刀尖繼續向前。
崔辭寧手抖得更厲害了,他握緊了刀柄,下意識往回收刀。
蕭玉融卻猛的徒手抓住了刀刃,鋒銳的刀刃沒入她指掌的皮肉。
鮮血從指縫間溢出來,淅淅瀝瀝地順著刀刃往下流淌,匯聚成一個小小的血窪。
她卻仿佛半點不覺得疼,仍然發狠地笑著問:「為什麼不動手?」
「你這個瘋子……」崔辭寧恨恨地咬牙盯著蕭玉融帶笑的眉眼,仿佛眼前的蕭玉融又開始染上了血色。
他猛的抽回了刀,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氣。
崔辭寧舌尖頂了頂上顎,慘澹一笑:「蕭玉融,算你狠。」
蕭玉融心口劃了口子,左手指掌更是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她連先前被易厭設計都沒受過多重的傷,現在這樣卻是因為崔辭寧。
崔辭寧再三告誡自己,他如今不殺蕭玉融,是因為不能再引起動亂了。
他不能再重蹈覆轍,不能再讓崔氏淪落到前世的結局。
所以,他這一切都是為了崔家,為了大局,跟蕭玉融沒有半點關係。
「你也不必擺出這幅神態來,好像多緬懷你喜歡的那個南國公主一樣。你以為我不想嗎?我也喜歡的是那個鮮衣怒馬少年郎。」蕭玉融低垂眼帘,看著自己指掌上不斷滲血的傷口。
她自嘲般笑了笑,「只可惜那個走馬穿街,會摘下高枝之花的少年,終究是黃粱一夢。」
「哈……哈哈哈!」崔辭寧斷斷續續地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他又用手捂住了臉,遮擋淚光。
瞧瞧,多可笑啊。
將他大哥和三叔的頭顱插在槍尖上向他父親叫陣,將他六弟當場射殺,將他全族滿門抄斬。
卻還要他當那鮮衣怒馬少年郎。
可他也擊殺她大哥,斬殺她四哥,把她全族梟首示眾。
他們雙手都沾滿了對方親友的血,他們都是劊子手。
既然這樣,又怎麼可能回得去?
「我不殺你。」崔辭寧收回來了刀,閉了閉眼。
「殺了你,後患無窮。」他深吸一口氣,呼吸破碎,「如今我家人安在,我也不欲多生事端。」
蕭玉融沉沉地看著他,「你想保護你的家族,我也是亦然,重回至此,你我雖血海深仇,但今生一切尚未發生。你想要安穩,我也想要補救。」
既然都有各自的天地,又何必互相凌遲。
「是……是了……哈哈!」崔辭寧慘然笑起來,「所以你我,才該死生不復相見。」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他無法輕言原諒,無法原諒蕭玉融,也無法原諒自己。
蕭玉融道:「等再往前走,過了玉門關,你我就分開走吧。你帶著崔家軍回崟洲,我會帶皇軍回玉京,你我從今往後井水不犯河水。」
崔辭寧依然緊盯著蕭玉融,沒有回話。
這是不願意的意思了?蕭玉融自嘲般勾起唇角,「你若是不甘心,待到萬事塵埃落定,你可以再來殺我。」
「你要我擇日再殺?」崔辭寧回想起前世到最後,他決定收容蕭玉元的那一刻。
而蕭玉融的面容似乎跟當時的自己重疊了。
蕭玉融笑,戾氣混雜著慘澹,「我等你來殺。」
崔辭寧不清楚自己最後到底是怎麼回到自己的營帳的,在到玉門關前的那幾天自己都渾渾噩噩的。
勉強只能依稀記起,即使自己極力避免,但仍然還會跟蕭玉融碰面。
蕭玉融面色不太好看,像是又生病了,左手指掌上還纏繞著包紮好的細麻裹簾。
而李堯止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的身邊。
軍中好像也有些片言碎語,說自己跟蕭玉融又鬧了變扭,大哥跟三叔又來勸了好幾次,就連手底下的兵士也明里暗裡意思他主動低個頭。
說了不回玉京,直接回崟洲之後,自己的六弟更是非要鬧著跟蕭玉融走。
蕭玉融說了,把玉京的點心寄到崟洲去,六弟才安分了下來。
這一切都在咄咄逼人地告訴崔辭寧,不一樣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而現在,所有的怪異都要結束了。
按照跟蕭玉融說好的那樣,只要從這裡分別,她回她的玉京,他回他的崟洲。
他們以後要麼死生不復相見,要麼再見面就是刀兵相見。
其實臨別的時候也沒有太多橋段,台詞也沒有幾句。
崔辭寧像是個局外的木頭人一樣,幾乎是呆滯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蕭玉融幾乎是得體地跟崔辭安他們告別,跟崔家軍告別,還感謝了崔辭安他們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照顧。
這場平亂幾乎打了整整兩年,而這兩年以來,哪怕是皇軍和崔家軍,也一起吃住操練,積累了情誼。
大家都在互相道別。
崔家人更是臨行前囑咐蕭玉融照顧好自己,身邊也要有體己人照料。
最後崔辭安還催促跟個木頭一樣站在一邊魂不守舍的崔辭寧過來,也跟蕭玉融說兩句告個別。
崔辭寧僵硬地立在原地沒有動。
而蕭玉融極其體面地微笑著:「少將軍怕是累著了,讓他好好歇著吧。來日方長,總也不是見不著了不是嗎?」
但是崔辭寧和蕭玉融心知肚明,怕是真的見不著了。
只是他們的心照不宣不會有人知道,此時此刻也只是蕭玉融說的體面套話罷了。
「唉,這小子。」崔辭安暗自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崔辭寧,只以為他是在鬧變扭。
蕭玉融笑著搖搖頭。
她好像真的已經不恨崔辭寧了,又或者說愛恨都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
道別之後,崔家軍一路向北,回到崟洲。而皇軍則是繼續南下,返回玉京。
南北相隔千里,本就不同路。
而崔辭寧和蕭玉融也本就不是同路人,只是有一段路,恰好同行了而已。
崔辭寧騎著馬,帶領崔家軍走出了很遠,黃沙漫天,他才突然間捂住了心口。
好奇怪,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啊。
他確信自己恨蕭玉融,可為什麼恨會這樣摻雜著鈍感的痛?
像被千刀萬剮,一刀一刀割下他全部的血肉,只留下個空蕩蕩的骨架子。
現在再把他的骨血縫合,拼湊起來,也不再是原本的他了。
他成了行屍走肉,身上全是密密匝匝的拙劣針腳,任誰見了他都知道他不是曾經的自己了。
「辭寧,怎麼了?」崔辭安見弟弟突然停了下來,臉色慘白,不由擔心地問。
崔辭寧慘笑:「無妨。」
說到底,也只不過是心頭的一塊疤罷了。
隨時都能剜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