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僕小聲提醒沈韶光:「那是我家阿郎。」然後引領她過去,跟林晏稟告了沈記女店主來給太夫人送粥的事。
沈韶光對林晏微微一福。
看看沈韶光和她手裡的食盒,林晏吩咐奴僕:「你且把粥給太夫人送過去。我與沈店主有話說。」
奴僕有些驚訝,連忙行禮稱是。
沈韶光微挑眉,看一眼林少尹,把食盒交給那奴僕,笑道:「請與太夫人身邊的人說,這粥需趁熱喝。若放涼了重新熱過,口味終究差一些。」
奴僕點頭,拎著食盒快步走了。
沈韶光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裡,等這位林少尹發話,心裡卻在疑惑,難道幫楚小娘子黑桓七郎的事被發現了?唐代破案率這麼高的嗎?關鍵,至於驚動這位長安市常務副市長嗎?又在心裡回憶《唐律疏議》的內容,那上面有沒有關於侵犯公民名譽權的規定?
林晏確實想問她兩句這件事。當年沈侍郎錚錚鐵骨御前陳情,雖不曾親見,但聽李相公說,也能想像得出來。作為其愛女,一個小娘子家,還是當持身正直,不能總想著使些促狹手段。
但想到那傳奇中的內容,林晏又有點不好開口,竟然少有地沉吟起來。
沈韶光卻已經打好了主意,沒憑沒據,且一推六二五再說。
林晏抬頭看沈韶光,一身藏藍色蜀錦暗紋衣裙,領口出玄色風毛,神色莊重,頗有威儀。
林晏抿抿嘴,罷了,還是不問了。若是錯怪,女郎面上,須不好看;若是不曾錯怪,以小娘子之能,「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也問不出什麼。況且,那桓七確實品行有缺,得這個教訓也是應該。
「女郎這邊請。」林晏抬手示意。
沈韶光在他身後半步處跟著。
兩人慢慢沿著長廊走。
長廊兩側庭院裡花木凋零,背陰處的殘雪還不曾全化盡,一派冬天的蕭瑟。偶爾有一兩個奴僕,見了林晏,行禮避在一旁。
沈韶光正在看「自己」幼時怎麼數也數不清的百卉雕花欄杆。若不是林少尹在旁邊,真想再摸一摸這些花瓣。
「女郎於市井之中,樂乎?」
沈韶光:「……」同樣的問題再問一遍,原來是社會幸福度調查的覆核嗎?
沈韶光臉上浮起假笑,「那是自然。如今天下海清河晏,這長安城富庶安寧……」沈韶光隨口便是上次的「正確答案」。
林晏側頭看她,神色中竟有兩分鄭重。
沈韶光這哈哈就有點打不下去了,停頓了片刻,「還好吧。有手有腳,能吃能喝,大約算是安樂的吧?」
林晏這次點點頭,接著往前走。
沈韶光突然上來點小脾氣,你幹嗎糾結我一個犯官之女、升斗小民是不是快樂的事?我們不過是生下來活下去罷了,快樂這種精神層面的事,一時半會兒追求不著!
「少尹兩次相問,想來是感嘆莊子惠子濠梁之上魚樂之辯,想親自驗證一番?」自比為魚的沈韶光似笑非笑地問。
林晏停住腳,扭過頭看她。沈韶光微笑著與他對視。
林晏抿抿嘴,「女郎想多了。某隻是——」想說「希望女郎安樂」,有登徒子之嫌;說希望大家都安樂,則像敷衍,只好閉口停住,轉過身接著往前走。
聽著這說了一半的話,沈韶光在心裡調笑,嘿,這話如此親切稠密,但凡我自戀一點,該以為你對我有情了……
沈韶光理解他的意思,也收到了他的善意,想來是那天聽了父親的事,這位林少尹生出些同情來,故而想確定自己這沈侍郎後人過得還好。
沈韶光扭頭看林晏,有些不羈地笑道:「少尹貴介子弟,想來不曾凍過手足。」
「兒於掖庭時,炭火不足,一至隆冬,手足則紅腫流膿。若一直冷著也沒什麼,不過是裂個口子,有些疼罷了。最怕突然接近炭火,哎呦,奇癢難耐。」所以啊,這突如其來的關懷,還是少些的好。
林晏微側頭,沈韶光挑眉一笑,林晏抿抿嘴,把目光挪開。
寫策論,哪怕是廷辯呢,林晏都可以有理有據地講來,但面對這樣伶牙俐齒的女郎,林晏卻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便只好乾脆閉嘴,默默當嚮導。
兩人都沉默著,氣氛倒松下來。沈韶光看看自己的「舊家」,看看右前側林少尹的身影,有點自悔剛才失言,我跟一個半生不熟的男人竟然討論起情緒問題……一定是最近太忙,工作壓力太大了。過年停業,放鬆幾天!
兩人靜默著來到太夫人的院子。
看到沈韶光,江太夫人眼前一亮,「這便是沈記的店主小娘子?」今天太夫人很清明,沒把沈記說成幾十年前或汴州或江南或河東的什麼酒肆。
對這種饕客見了大廚的眼神,沈韶光最近感受得多了,很是淡然地上前施禮,「老夫人萬福。」
「小娘子氣韻高華,好風姿。」江太夫人讚嘆。
沈韶光微笑一下,「老夫人謬讚。」
江太夫人看著沈韶光笑道,「我人老,胃口也壞了,但每次他們買了貴店的飲食來,都能多吃些。這次又勞煩小娘子親自煮粥送來,真是多謝小娘子了。」
「能得太夫人喜歡,兒也高興得緊。」
一來一去,沈韶光大廚與江太夫人食客便聊起了飲食經。
從沈記幾樣當家菜,說到飲食禁忌,說到飲食順應自然規律,說到節日飲食,兩人有來有去的,聊得很是歡暢。江太夫人滿面含笑,神色愉悅,沈韶光也微微笑著,還時有妙語。
林晏在一旁看著聽著,難得見祖母這樣精精神神地說話,也難得見沈小娘子這般溫和恭順、善解人意。對比剛才廊下的伶牙俐齒,林晏自省起來,莫不是我的問題?
沈韶光跟江太夫人和僕婦們說了怎麼做核桃酪,又科普八寶粥的煮法,免得哪天老太太又饞這一口兒了,廚房再抓瞎。
「味道不對,許是因為米糧粥果下的順序不對。」
「要先下紅豆、黑豆等豆類還有薏米、芡實這些難熟爛的米果,煮上小半個時辰,然後再加稻米、粟米等常米,煮上一個時辰再放紅棗……」
僕婦們在旁認真聽著,用心記著,只等回頭複述給庖廚聽。
「……待熬得粘稠了快出鍋時再放糖。其餘松子、榛瓤類的粥果卻是吃的時候另加的,這樣才該軟爛的軟爛,該酥脆的酥脆。各種米果求的是『和而不同』,若一塊扔下去煮爛,就是『同而不和』了。」沈韶光寫食評出身,習慣性地理論總結一下。
江太夫人拊掌贊道:「小娘子的飲食之道竟然合了聖人言論,難怪一般庖廚難及!」又道,「小娘子這粥叫八寶粥固然切實,叫『君子粥』更妙,和而不同,君子之道也。」
沈韶光覺得江太夫人簡直深通菜品命名之法,翻譯講究「信達雅」,這給菜品命名也講究「信達雅」。「君子粥」名字一出,喝的人是不是也自覺生出些坦蕩蕩的君子之氣來?
祖母和沈小娘子竟然從吃的說到了君子之道,頗有魏晉清談的意思,林晏看看相談甚歡的二人,有些無奈地笑了。
與江太夫人聊了陣子天兒,沈韶光看看天時,站起告辭。
江太夫人親送到屋門口,笑道:「好些時候未能如此歡暢地說話了。小娘子若得了閒暇,常來老婦這裡坐坐。」
沈韶光點頭:「太夫人留步,以後兒必來叨擾的。」
太夫人讓身邊的僕婦親送沈韶光出去。
那僕婦拎著食盒,到門前才遞給沈韶光,又笑著謝了一回,沈韶光也客氣回去。
出了角門,再回頭看一眼,沈韶光慢慢走回酒肆去。
回了店裡,打開食盒,發現裡面是荷包盛著的四個小銀錁子,一對牡丹花形狀的,一對小魚形狀的,嶄嶄新,估計是為了新年元正新傾的壓歲錁子,一個半兩重,加在一起也有二兩了。
對比每次林少尹給的飯錢和小費,沈韶光覺得奶奶就是奶奶,孫子就是孫子,看太夫人多體面多講究。
從宮裡出來時,沈韶光的積蓄十去其八,出來又花了些,這些好拿好用的金銀錁子一個也沒剩下。現在賺錢雖然多,但總不如這個花俏漂亮,等回頭過年,便拿這個給阿圓他們當壓歲錢。
林宅里,林晏在陪著祖母說話。
江太夫人剛才精神興奮,這會子有點乏了,但孫子在身邊,還是願意跟他聊聊天兒。
林晏幫她掖一掖搭在身上的鹿皮毯子,含笑與祖母慢慢說些家常話。
「如今的小娘子們啊,真是好。比如前陣子遇見的那姓什麼的女郎,還有這沈記的小娘子,都是又好看,又有氣度。」
旁邊的僕婦笑了,「太夫人又忘了,姓秦,秦僕射家的五娘。」又看一眼旁邊的林晏,小聲提醒太夫人莫要把市井女子與可能的孫媳人選相提並論,「這沈小娘子固然好,卻不能與秦家女郎比的。」
江太夫人點點頭,有些感慨地笑道,「身份門楣這事有時候說變就變,沒意思得很。但做親的時候,又不能不論。家家如此,人人不悟。」
林晏鬼使神差地竟然與祖母解釋:「這沈記女店主出自洛下沈氏,只是家道中落了。」
江太夫人有些驚訝,僕婦們也驚訝,僕婦們驚訝的除了這沈小娘子的身世,還有——自家阿郎是如何知道的?
江太夫人卻想起從前經歷的風雨來,雖然老了糊塗了,但有些事卻如同刀子刻下的印記,雖經過多少年也擦不掉的。
作者有話要說:
林少尹:阿薺原諒我!以後每天給你當火爐子,求不嫌棄!
韶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