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後,成元帝將沈文祁、長平侯以及吏部尚書單獨叫去了聽政殿,估摸是要商議此番公幹要帶多少兵馬和錢糧。
百官看著沈文祁的背影,不禁唏噓萬分。
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
瞧——
禮部侍郎姚文君一邊下石階,一邊道:「為官十四載,從沒見過這陣仗,誰能想到,這總治河防使的人選居然落在了沈文祁身上,」
大晉的總治河防使一職,在京中權利雖然不大,卻也是實打實的正四品官員。
兵部侍郎韓愈聳了聳肩膀,低聲道:「今兒真真算是漲見識了。」
一聽這話,禮部侍郎掰起手指頭在那數,「太子殿下,御史台洪承,京兆尹陸宴,大理寺卿周述安,兵部尚書鄭永,刑部尚書姚斌,戶部侍郎隨鈺,京兆少尹孫旭,代理少尹孟、孟惟,還有陸燁陸庭……哦對對,險些忘了,還有長平小侯爺,讓我想想還有誰……」
「別想了,那麼多人,你查的完嗎?便是你我,不也站出去了嗎?」
「周述安話音兒一落,我身前身後右移了大半,我總不能一個人在那兒杵著吧。」姚文君深吸了一口氣,「這什麼章程啊,他沈文祁在獄裡修煉了什麼功夫不成?」
韓愈朝李棣和六皇子的方向瞥了一眼,淡淡道:「我只知道,今夜註定是有人難眠了。」
……
許皇后聽完小太監的耳語,那張高傲冷靜的嬌顏到底是撐不住了,左手摳著四方椅的邊沿,深吸了兩口氣。
半晌過後,六皇子跨進了安華殿。
他雙手背後,來回踱步,忽然氣笑了一聲,道:「母后是沒看見太子的表情,真真是得意啊,今日之後,只怕大半個朝堂都要倒向東宮了……」
「收手吧,別爭了。」許皇后抿了一口茶水道。
六皇子一愣。
「到年底前。」許皇后抬眼道:「順勢而為,避其鋒芒,再等一個天時地利人和。」
「母后這是何意?」
許皇后起身在六皇子身邊耳語了一番,六皇子雙眸瞪圓,大喊一聲:「母后!這若是敗了……」
許皇后道:「燁兒,從葛天師被問斬,孟家被抄家開始,你已失去了天時地利,今日你又失了人心,就已經敗了。諸國來朝之日,是你最後一個機會。」
——
黃昏時分,烏雲散去,赤紅色的光輝映在房檐之上。車輪軋軋聲戛然而止,沈文祁在蘇珩的陪同下,緩緩下了馬車。
眼瞧著他的兩個女兒和么子就在自己面前。
只一眼,整個人仿佛定住了一般,耳鳴蓋過了颯颯的風聲。
沈姌和沈甄喚了一聲阿耶。
沈泓提著小腿就跑了過去,拉住了沈文祁的手。
「阿耶,泓兒想你。」
沈文祁低頭看著自己的么子,苦澀堵喉間,仿佛無法言語。
一年了,連他都長高了。
沈文祁低頭摸了摸他的腦袋,「嗯……阿耶回來了。」
沈姌走過去,道:「快進府吧。」
為了去身上的晦氣,沈甄將火盆擺到了沈文祁跟前兒,跨過去後,便進了內院。
起初沈甄還不懂陸宴為何一定要置個三進三出的大院子給她,直到今日,她才明白了其中用意。
房嬤嬤做了十道菜,一家人時隔一年,總算是坐下來能好好吃個飯了。
沈甄拿起木箸,側頭看了一眼父親,消瘦的下頷,發白的鬢角,看著看著,倏然紅了眼角。
沈甄輕聲道:「阿耶為何不許我去大理寺獄?」
自己的女兒是什麼性子,沈文祁一清二楚,他柔聲道:「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去那種地方作甚?」
見她還欲再說,沈文祁忙道:「好了,有什麼話,一會兒再說,先吃飯。」
沈甄咬了咬唇,手執木箸,將魚腹肉都夾到了父親碗裡,不一會兒,就摞起了小山尖。
沈文祁瞧著面前的碗,一時間心裡五味陳雜。
他在弱冠之年便得了先帝提拔,此後仕途不斷升遷,可謂是平步青霄,直至鋃鐺入獄,看著手上厚重的枷鎖,他才明白,為何齊家二字要放在治國前面……
他曾以為,這樣的日子,再不會有了。
沈文祁凝視著一旁的兒女,深邃雙眸泛起了萬分複雜的情緒,木箸滯於虎口,半晌未動。
用過晚膳,沈文祁回屋同兒女說些話,談話間,沈姌忽然打了個噴嚏,手腕輕抬,一圈淡淡的淤青,依稀可見。
沈文祁眸色一暗,起身啞聲道:「姌姌,你同我過來。」
月兒高懸,銀色的光影灑在了小院子裡,晚風拂過,只剩牆角蛐蛐的叫聲高高低低。
沈文祁雙眸掩面,俄頃,低聲道:「姌姌,你同阿耶說句實話,李棣他……」
沈姌拽過一個矮杌子,坐下,柔聲細語道:「他只是不肯和離罷了,並沒對我怎麼樣。」
沈文祁無聲地看著她,靜靜地審視著自己的大女兒,突然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是我的錯,當初我就不該讓你嫁他。」
「當初嫁到李家,是女兒自己點了頭的,阿耶何必這樣說?」
沈文祁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他恃才自傲,以為只要雲陽侯府屹立不到,李棣便是有狼子野心,也會對她好一輩子,如今想想,真是越發可笑。
一陣沉默後,沈姌話鋒一轉,道:「此番去豫東,阿耶打算去多久?」
沈文祁一頓,道:「陛下給了我不少人手,長平侯也會同我一起過去,三萬兵力,若是快的話,兩個月,足矣。」
沈姌點頭:「那阿耶路上保重,沈家來日方長。」
豫東災情嚴重,成元帝命沈文祁儘快出發,翌日天剛一亮,沈文祁便收拾好了行囊,沈甄見自己的父親翻身上馬,不由再度紅了眼睛。
謖統領道:「沈大人,咱們該出發了。」
沈文祁點頭,「好。」
沈甄深吸一口氣,上前兩步,一把捉住了韁繩,踮腳道:「阿耶路上保重,務必平安歸來。」
沈文祁笑了一下,揉了下她的頭,輕聲道:「知道了。」
看著小女兒這雙清澈透亮的雙眼,他想:沈家失去的,靠我這雙手,再拼一次便是。
等我回來,再不會叫你們受任何委屈。
他夾緊馬腹,揚長而去。
沈甄看著自己年近半百的父親漸漸遠去,憋了一早的眼淚撲簌簌地便落了下來。
安嬤嬤將她抱在懷裡道:「別哭了,長平侯與大人一同前去,定會平安歸來。」
沈甄這邊哭得泣不成聲,另一邊,陸宴的臉色可以用慘白來形容。
眼前發昏,心口突突地跟著跳。
他心裡清楚的很,沈文祁這會兒應該是出發了。
陸宴的臉色差到是個人就瞧得出來,孫旭忽然停筆,抬頭道:「陸大人這是這是怎的了?身子不舒服?」
陸宴咬牙切齒道:「沒事,一會兒就好了。」憑藉以往的經驗,他估計小姑娘哭上一個時辰,怎麼也都好了。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事,沈甄這眼淚也跟發了豫東的洪水一般,一發不可收拾。
整整一天,他都沒消停。
熬到散值,耐心耗盡,陸宴拍案而起。
「陸大人這麼急,這是去哪?」孟惟問道。
陸宴握緊雙拳,「舊疾犯了,去找大夫。」說罷,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衙署。
孟惟摘下烏紗,低聲對孫旭道:「陸大人有舊疾?多久了?可是嚴重?」
孫旭平攤雙手,「小孟大人你別看我,我也是頭一回聽說。」
一路兜兜轉轉,陸宴抵達保寧坊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他十分老練地翻牆而入,推開了女兒家閨房,隨著門發出的「吱呀」一聲,心口的疼痛驟然消失。
沈甄蜷在床頭,閉著眼,一幅睡著了的樣子。
陸宴雙臂交疊於胸前,垂眸睨著她,倏而嗤笑一聲。
他坐下來,低聲道:「睡了?」
回答他的,是沈甄均勻的呼吸聲。
男人勾起唇角,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耳垂,見她沒動,指尖漫不經心地划過她雪白脖頸,摩挲起了她的鎖骨,「既睡著了,你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