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東宮已派人趕去了洛陽,但在消息沒傳回來前,陸宴也不能就這樣乾等著。
六月二十四一早,陸宴便將京兆府現有的兵力分別調去了長安東西南北十二道城門,親自下令,持有出入城文書的,不論是平民百姓還是達官顯貴,皆要一一徹查,沒有文書的,直接壓回京兆府獄。
午後,日頭正烈。
楊宗將手中的信件遞給陸宴,輕聲道:「主子,從昨日起出入長安的人突然變多了,著實不好盤查,屬下方才匯集了各處傳來的消息,可疑之人甚多,但都不是我們要找的。」
「早上進城的那幾個戲班子,白道年那兒怎麼說?」陸宴道。
「並無疫病。」楊宗皺眉道:「那些人也不是什麼善茬,一聽沒病立馬翻臉,說咱們京兆府無故羈押百姓,要去刑部討個說法。」
「叫他們去告,不必攔著。」陸宴冷嗤一聲道:「他們鬧得越凶,就越是有問題,一會兒你回衙門,將一半人放走,留下另一半慢慢審,出什麼事我擔著。」說實在的,眼下還有什麼能比疫病更重要呢?
楊宗立馬會意,「屬下明白。」
兩日之後,城門口的人越來越多,由於排查嚴格,許多昨日就在排隊的,到了今日都還未進城,百姓怨聲不斷,爭執聲也不斷。
一個身著紅裳的婦人,扭著腰肢,搖著真絲綃麋竹扇,嗲聲道:「我說官爺喲!奴是打揚州來的,我們容家調教的姑娘個個身世清白,還沒跟過人呢,可任官爺搜查,只是長安有貴客等得急,官爺能否行行好,叫我們先進去?」
官兵被這婦人的語調撩的面紅耳赤,輕咳兩聲才道:「退後,一個個來。」
紅裳婦人悻悻退下,一個婆子笑著走過來道:「官爺,我們姑娘可是永安伯府大夫人的的外甥女。」說罷,就將手中的兩個金葉子遞了過來。
官兵下意識朝陸宴這往了一眼,不幸對視,立馬回頭擺手道:「行賄乃是重罪!嬤嬤慎言!」
過了一會兒,又一個太太躬身走來,「我這老婆子年逾花甲,身子又不好,在這等了兩天,夜裡的風吹的我頭疾都犯嘍,我老婆子是來京城求醫的,可眼下的卻更嚴重嘍。」
有人跟著起鬨,「這正午的太陽,都要給我們烤化嘍!」
就在這時,孫旭駕馬前來,低聲道:「陸大人,北門那裡突然有外商鬧事,少說也得有五千人,且不說衙門輕易不會同外商動手,就是真動起手來,可調用的兵力也是……」
陸宴用中指揉了揉眉心,摘了自己一塊玉佩,對楊宗道:「派人回鎮國公府借兵,各城門之間距離甚遠,要騎兵。」
孫旭心裡一安,不禁默默道:果然還是陸大人辦事牢靠。
鄭京兆告病在家,陸宴儼然成了代理府尹,排查疫病這事,已是徹底落到了他的肩上。消停不過幾個時辰,魯參軍快馬來報,「大人,西門那邊出現了許多流民,皆帶著棍棒,他們以無辜百姓為質,非要闖進來。」
「多少人?」
「屬下粗略估計了下,得有二百多人,至於有沒有後手,就不知道了。」魯參軍皺眉道:「大人,咱們放行嗎?」
「飛鴿傳書上報給宮裡,由聖人定奪。」陸宴一頓,低聲道:「叫咱們的人先守著。」
東西南北十二道門,這兩天就跟唱大戲一般,沒一處消停的,殺人的、放火的、搶劫的真可謂是齊活了,偏偏就是一個帶病的都沒有,幾番動靜下來,守城的士兵明顯被轉移了注意力。
六月二十五日,寅初。城門口突然多了一輛花轎,侍從無數不說,身後還有七十餘擔的嫁妝。
陸宴喚來一個士兵,低聲道:「那是什麼人?」
官兵頷首道:「回稟大人,花轎里坐的是荊州來的富商之女,姓於。前來迎親的是薛家長子,名為薛錄。大人,這嫁娶之事,確實得求個良辰吉時,咱們是否行個方便?」
陸宴道:「排查過了?」
官兵點頭,「自然是排查過了,箱子裝得都是些金銀首飾、茶葉布匹,無甚特別的。」
「我問的是人,那十餘輛馬車裝的,總不可能也都是金銀首飾吧。」
官兵撓了撓頭,道:「那些都是荊州於家陪嫁過來的婆子跟婢女,屬下看過了,皆是奴籍。」
「多少人?」
「共九十三人。」
「裡面可有人生瘡,亦或是咳嗽?」
「生瘡的並無瞧見,至於咳嗽……他們這是娶親的隊伍,敲鑼打鼓聲這麼大,哪還聽得見咳嗽聲呀?」士兵說到這,見陸大人變了臉色,立馬魂飛魄散,大聲道:「屬下失職,這去命他們停下。」
「不必了。」
陸宴同楊宗對視了一眼。
荊州富商,抬花轎進城。
楊宗都不禁笑出了聲,這算什麼,「撞計」了嗎?
楊宗低聲道:「屬下去將人扣下?」
陸宴搖頭:「若真是他們帶著疫病就糟了,眼下四周都是人,他們一旦發現失手,必會四處竄逃,反而會更難辦。咱們放行。叫人跟著,等他們落腳再動手。」
「是。」
到了未時三刻,白道年送來了許多避瘟的藥方,陸宴準備將其製成藥包,一種懸於門前,一種用來焚燒,以免有漏網之魚進京,將疫病染給他人。
「辛苦白先生了。」
白道年臨走之前,誠懇道:「縱然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麼熬,陸大人該好好休息了。」
楊宗附和道:「主子,您這都幾天沒合眼了,確實該歇息了。」楊宗跟著陸宴數年,從未見自家主子如此疲憊過。
前日還算好的,至少回了鎮國公府,昨日到現在,衙門可城門兩頭跑,沐浴都省了。
陸宴點頭道:「我知曉了,這就回府。」
陸宴彎腰進了馬車,楊宗見他小憩,便擅作主張地駕馬向保寧坊駛去,到沈宅時,已是傍晚。
楊宗頷首認錯,腰板卻挺的筆直,滿臉寫著——主子你想罵就罵,反正都到地方了。
陸宴捏了下太陽穴,罷了。
數日未見,他也確實惦記她了,趁著路上人煙稀少,他翻牆而入。
陸宴避過了那兩個東宮送來的婢女,伸手推開了內室的門,掀開帘子之後,才發現屋內沒人,她身邊的婢女也不在。
都酉時了,怎麼還沒回來?
陸宴瞥了一眼鴿籠子,隨手拔了他一根毛,鴿子瞬間上躥下跳。
院子裡幽靜,並無什麼動靜,半晌過後,正院裡傳來了兩道女聲。
「太子殿下吩咐過,只要沈姑娘出了門,咱們必須要跟著,免得再發生上回那事,這都酉時六刻了,沈姑娘還沒回來,我這心裡有點不安。」
「接她走的那是長平侯,太子門下,有什麼好擔心的?」
「可萬一姑娘要如廁之類的,長平侯也不能跟著……」
「那不是還有清溪姐姐嗎?再說了,滿京上下,誰敢跟那位侯爺搶人?」
聞言,屋內的男人眉頭緊皺,幾次想走,到底是留了下來。
——
天暗了,月色稍顯,樹影淡淡。
直到戌時,沈甄才回了沈宅,一路上與清溪笑著聊天。
清溪道:「奴婢真沒想到,侯爺能幫把姑娘的貓養到現在,還生了這麼多隻幼崽。」
「那毛絨絨的奶貓兒著實可愛,捏著她的小爪,我心都快化了,哎,我若是對它們身上的毛不那麼敏感就好了,還能管珩哥哥要兩隻過來玩。」
沈甄沒有兄長,前些年心思稚嫩,在隨鈺再三忽悠下,一口認下了鈺哥哥。蘇珩知道後,妒意橫生,為她那一聲哥哥,抓貓逗狗,一個沒少干。
當年再怎麼親近已是當年之事,闊別多年,那種無法言喻的客氣,始終橫在兩人中間。不然沈甄也不會總避開他。
直到方才,蘇珩熟練地給沈甄繫上了口巾,又遞了一隻不足兩個月的貓給她,沈甄忽然想起了數年之前。
他也是這樣。
「甄兒,回府可別說是我來帶你來看貓的,不然你阿娘定會給我眼色看。」
「你叫我一聲哥哥,我便把貓給你。」
「口巾戴好了,免得你咳嗽,過來,我給你系。」
時過境遷,再一個四目相視,年少時的情誼,忽然化作了天地間的一股緋色。
蘇珩再次拎著一隻貓逗她,「甄兒,是不是該喚我一聲哥哥?」
「不成,旁人聽見該怎麼辦?」
蘇珩道:「可眼下沒有旁人。」
沈甄看著他額間的刀疤,眸色一頓,長長的睫毛瞬間壓下。
小時候怎麼叫都成,可眼下什麼都變了。他們既非親生兄妹,哥哥這樣的稱呼,顯然不該輕易喚出口。
須臾,沈甄彎了彎眼睛道:「喚侯爺不行嗎?少年將軍,長平侯爺,哪個好聽?」
蘇珩的右臂微微顫抖,抬手拍了怕她的頭,啞聲道:「只想當你的兄長,也不行嗎?」
話中的意思,誰能不明白呢?
誰不明白,便是在裝傻了。
於是便有了珩哥哥一說。
沈甄正要推門進屋,就被告知房嬤嬤留了甜食給她,去過西側間,又去陪沈泓說了一會兒話,回到正院,已近亥時。
沈甄提裙跨進內室,掀開帘子,一眼便瞧見了坐在榻上的男人。
她深吸一口氣,回頭對清溪道:「去幫我守著外面,不許叫任何人進來。」
陸宴蹙起眉,壓下了眼底的酸澀,啞聲道:「過來。」
沈甄徑直走到他面前,喚了一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