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姌醒來之時,雲陽侯府已是亂成一團。
侯夫人握著沈姌的手,柔聲道:「姌姌,可好些了?」
沈姌的小臉蒼白無力,緩緩睜開眼,回憶翻江倒海,她啞聲道:「阿娘,我是如何回府的?」
侯夫人看著她不由眼眶一紅,「皇后娘娘派人給你送回來的。」
她怎麼都沒想到,雲陽侯府的嫡長女,竟會在皇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被一個寒門出身的學子,在眾目癸癸之下從湖中抱了出來。
四目相對,沈姌啞聲道:「之後的事呢?」
「皇后娘娘賞了那八位宮女各四十個板子,下手半點情面都沒留。」侯夫人又道:「至於那個叫周述安的,你阿耶也在查他,眼下只知道,是個寒門學子。」
沈姌蹙著眉頭,急急道:「阿娘,此事定有蹊蹺。我與各家郎君所處的步廊橋還有一段距離,他怎會那般巧、又那般快地把我救上來?」
說罷,沈姌又咳嗽起來。
侯夫人拍了拍她的背,「姌姌,你先別擔心,皇后娘娘已派人壓下了此事,現在要緊的,你趕緊把病養好,秋水寒涼,別落了病根兒。」
就在這時,沈謠和沈甄走了進來。
「許意寧怎可把阿姐一個人扔在那兒!阿姐眼下還在議親,出了這事……」沈謠想到這,又驚呼道:「那寒門學子,會不會藉此來向阿姐提親?!」
稚氣未脫的沈三姑娘拉住沈謠的手,悄聲道:「二姐姐,阿姐還病著……」言外之意是:你快別說了。
沈謠察覺失言,立馬住口。
沈姌深吸一口氣,淡淡道:「那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兩日便會知曉了。他若是好心,我自然會感謝他,他若是敢算計我,便是這名聲不要了,我也不會嫁他。」
侯夫人心疼道:「傻孩子,說什麼呢!」
——
安華殿內。
許皇后冷著眼角與身邊的幕僚道:「那周述安,究竟是何人?」
幕僚躬身道:「他只是盧十一郎的一個好友,背後並無其他勢力。」
「那還真是夠巧的。」許後哂笑一聲,道:「既然他與盧十一交好,那盧十一對他有何評價?」
幕僚又道:「為人坦誠、有趣,但並無大才,詩詞歌賦也不擅長,想來,今年科舉無望。」
又一幕僚道:「科舉想出頭,哪那麼容易,我長安萬千學子,有才情的一抓一大把,怎會讓一個從嘉興縣來的寒門子弟奪了出頭的名額?」
許皇后抿了一口茶,思忖半刻,反問道:「范陽盧氏的十一郎哪是那麼好結交的?周述安既無背景,又無大才,卻能讓盧十一開口替他說話,此人當真絲毫不值得堤防?」
幕僚一怔,又道:「興許是此人善於諂諛。」
許皇后道:「他來京之後都見過誰,去過哪,都查清楚了?」
幕僚將手裡的信件遞了過去。
許皇后仔細看了看,又道:「戶籍呢?」
「在這兒。」幕僚又將戶籍遞了過去。
許皇后道一邊看,一邊不緊不慢道:「戶部的人是如何說的?」
幕僚道:「娘娘放心便是,這戶籍是由戶部侍郎謝之允親手驗過的,千真萬確,半點不摻假。」
許皇后頷首看了好半晌。
另一個幕僚,緩聲道:「那李棣在外頭候著,皇后娘娘可喚他進來?」
「不了。」許皇后頓了頓,道:「安置好李棣,傳本宮一句話,莫急,以後自有他的去處。」
兩個幕僚對視一眼,又一齊道:「娘娘的意思是……」
「機緣只有一次,他錯失了,便是錯失了。再做一次,便是拿別人當傻子。」許皇后笑道:「派暗樁去戲園、還有文人名士常去雅集把周述安救沈姌的事大肆宣揚出去,寒門之子、高門貴女,英雄救美的佳話,多好。」
幕僚道:「可娘娘不是壓了此事嗎?若是宣揚出去,雲陽侯那邊……」
許皇后笑道:「長安的官吏辦了那麼多不合民心的事,惹得民怨沸騰,誰不想壓下來?可怎麼著了?這世上最難堵的窟窿,便是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照我說的去做便是。」
「總之,絕不能讓沈姌嫁給兵部尚書家的獨子。」
幕僚齊聲道:「是。」
許後的動作極快,三日之內,雲陽侯府嫡長女與寒門之子這段英雄救美的佳話,就傳遍了長安的街頭巷尾。
就連戲園子裡的人都變多了。
沈姌氣得眼眶通紅。
沈文祁拍案而起,怒道:「混帳東西!我看定是那小子搞的鬼!」
說罷,沈文祁對小廝道:「去,弘文館也好、崇文館也罷,將他給我找過來!我倒要看看,他還要給我搞甚名堂!」
話音一落,門外便有人來傳,「侯爺、人來了……」
沈文祁眉頭一皺,「什麼人來了!」
「府外那人說自個兒叫周述安。」小廝一吸氣,低聲道:「侯爺可要讓他進來?」
沈文祁眸色一冷,咬牙切齒道:「讓他到書房來見我。」
自己找上門來,極好。
沈姌上前一步道:「阿耶,我想聽他會說甚。」
沈文祁看著沈姌無甚血色的唇,猶豫了一下道,「那阿耶立個屏風,你站到後頭去,別出來。」
沈姌道:「女兒知道。」
——
周述安隨著小廝進了雲陽侯府,四無人聲,唯有樹間簌簌。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沈文祁回身,冷冷地看著周述安。
心道:儀表堂堂,竟不干人事。
周述安恭敬作禮,一字一句道:「晚輩周述安,見過侯爺。」
沈文祁連一聲坐都沒說,直接道:「你今日不請自來,可是對侯府給你謝禮不滿意?」
「晚輩是來道歉的。」
沈文祁與他打官腔,「道歉?你救了我女兒,我感謝你還來不及,何來道歉一說?」
周述安沉聲道:「晚輩搭救貴府娘子,只是情急之下的無奈之舉,萬沒想到,會連累娘子名聲。」
無奈之舉。
沈文祁只聽見了這虛偽的四個字,心中的不滿意就要溢出來了。
沈文祁懶得同他拐彎抹角,厲聲道:「來長安參加科舉想搏個出路的學子不計其數,可得功名之前,要先懂得潔清自矢!」
周述安緩緩道:「侯爺說的極是,晚輩銘記在心。」
聽著這沉穩的語氣,沈文祁蹙著的眉頭,不由緩了緩。
旁的不說,此人處事不驚的態度確實叫他少了一份鄙夷。
他如何能想到,眼前這位的寒門之子,不但會是今年的狀元郎,還會是聖人欽點的監察御史、未來手握重權的大理寺卿。
更想不到,此人會手執聖旨抄了雲陽侯府,甚至連他入獄後的那頓板子,還是周述安命差役給他放的水。
半晌,沈文祁道:「你可成家了?」
周述安直接道:「晚輩家中有訓,身無官位,不可成家。」
沈文祁搖了搖頭,周述安的學業如何,他已派人打聽過了,根本就是個半吊子,想要官位,那是痴心妄想了。
沈文祁嘆口氣道:「官位?你可知天下有多少學子欲參加科舉?就說你那友人,范陽盧十一郎,有名師、有門庭尚不敢直言官位二字,你憑什麼?」
周述安突然道:「其實晚輩仰慕侯爺許久。」
沈文祁聽著這諂媚之言,不由輕笑,總算是明白他為何會與盧十一交好了。
沈文祁有個好為人師的毛病,正準備好好與這年輕人說道說道,就見周述安從懷中掏出兩張圖紙。
「晚輩此番來京,除了參加科考,還有一事,便是想將這兩張圖紙送到工部去,奈何遲遲尋不到門路,今日能見侯爺一面,已是無憾。」
沈文祁接過,頷首看了一眼。
看一眼,眼睛就亮了。
這戽水車、這農具……
半晌過後,沈文祁不可置信道:「這是你畫的?」
周述安道:「是。」
誠然,周述安說完這句是,心確實有些發虛。這戽水車就罷了,但這農具……其實是上輩子沈文祁在獄中所畫。
沈文祁道:「我若是叫你現在提筆重畫一次,你可介意?」
周述安道:「晚輩明白。」
沈文祁將筆墨紙硯遞給他。
周述安走過去,拿起狼毫蘸了蘸墨汁,開始下筆,沈文祁的呼吸,隨著他的行雲流水般的筆力急促起來。
沈文祁性子雖然直,但好歹為官數年,看著眼前圖紙、字跡,立馬就懂了。
這人,必是故意掩去了鋒芒。
為確定自己的猜想,沈文祁又考問起了周述安,詩詞歌賦、明經、明法、明算均有涉獵……
一炷香的時間過後,沈文祁問他,「你為何今年才來長安?」
周述安道:「晚輩父母雙亡,是由外祖父一人養大,可外祖父年事已高,身體每況愈下,已於四年前過世,晚輩因侍疾、守孝,未能來京。」
這話說的,沈文祁都有點心疼了。
屏風後的沈姌,目光也軟了一分。
「你先坐下。」沈文祁道。
周述安繼續道:「晚輩還有一事,想與侯爺說。」
沈文祁道:「你說便是。」
周述安道:「其實晚輩那日能救下貴府娘子,還因為一個人。」
沈文祁道:「是何人?」
「李棣。」周述安開始胡扯,準備直接將髒水扣在李棣頭上,「那日入水救人的,其實不止由晚輩一人,還有一人,姓李,名棣,也是今年的考生。那日,李棣一直鬼鬼祟祟,還與侍女交頭接耳,期間,晚輩聽到了雲陽侯府、兵部尚書等字眼,覺得甚是奇怪,便跟了過去,只見他一直躲在湖畔樹後,沒有動靜。」
「起初,晚輩還以為,他在等人……」
說到這,周述安就算將自己的動機說的非常明白了。
因著仰慕雲陽侯,所以跟了上去,見這人動機不純,便出手救了沈姌。
十分合乎情理。
他確定,只要說出,兵部、雲陽侯府的字眼,沈文祁自然就能將整件事聯繫起來。
哪知沈文祁的腦迴路一直與常人有異,他拋開這麼重要的線索不往下聊,突然看著周述安道:「所以,那些傳出來的流言與你無關,你今日也不是上門來提親的?」
周述安道:「沈家娘子身份尊貴,晚輩不敢高攀。」
沈文祁目光一怔。
「可娘子因我壞了名聲,晚輩難辭其咎,便想著,待身上有了功名,再來提親。」周述安一頓,又道:「不過,娘子若是不願,直接拒了便是。」
話音一落,鬼鬼祟祟跟進來的沈謠伸手直接捅破了屏風的一處。
沈姌嚇得瞪她。
沈謠趴在她耳邊嗤嗤笑:「阿姐,你不想看看他長什麼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