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從電影發明開始,就是這種影像技術存在的基本意義,相比講故事的影視片,紀錄片更像一本工具書,安安靜靜的記錄各種客觀存在的東西。
所以趙倩竟然選擇這樣的形式來記錄自己的經歷,的確是在實現自我,兩段交錯在一起的人文風景紀錄片二十多分鐘後放完,換來相當熱烈的掌聲,也讓在座的所有人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小研究員刮目相看,人嘛,總是會對那些能做自己做不到事情的行家裡手比較敬佩。
趙倩卻像個小姑娘一樣嘻嘻笑著,隨手揀了個洪巧雲桌子上的春卷當是給自己的獎勵,也不跟這邊有多少交流,但明顯又捨不得走,就站在餐廳門口跟紀若棠並肩說說話,她倆關於這個酒店的設計完成有過大量的接觸交流,比較親密,似乎也沒有各自留學前那麼巨大的身份鴻溝差距了。
蘇以德果然是有經驗的老前輩,沒有正面回答石澗仁的這個提問,在晚餐臨近結束的時候才宣布晚上有空的可以繼續到清風廊喝茶聊天,今天有主題,還賣關子的不說主題是什麼。
其實物以類聚,能被石澗仁篩選挑中的,基本上都是價值觀比較趨近,在團體中表現得也比較活躍跟正面健康的准成員,那種一看就帶滿陰鬱負面情緒的人早早就被淘汰掉了,這種團體才是容不得半點慈悲心,就好像錄節目的時候發現有價值導向不對的人,石澗仁就會立刻喝止趕出去,因為蠱惑人心是個非常讓人頭痛的事情,特別是這樣正在建立相互信任跟進取心的團隊裡面,三觀還是最好趨同。
所以昨天起碼都有半數以上的人去過清風廊,對那種比較輕鬆交流的氛圍有了認識,其他人也終於意識到這顯然就是劃分內外圈子或者不同層級的門檻,飯後休息散步半個小時左右,清風廊里已經座無虛席,有些陪家人轉了幾圈稍微來晚點,就只能靠著站在外圍。
紀若棠跟趙倩沒來,一起對酒店做全面的巡視去了,感覺有點像當初剛到水廠的石澗仁。
柳清跟吳曉影卻是比較注意不讓石澗仁周圍有女人過多出現的感覺,所以也在外面賞月陪孩子玩,況且柳秘書是真的對政治話題不感興趣。
蘇以德的確老辣,看看人數差不多就隨口開始,先讓石澗仁拋磚引玉的把這個關於景區投資建設的來龍去脈講一遍,然後他才起身來開口:「在座有些我們律師協會的同伴,應該很熟悉這種模式,就是個案情重演或者案情模擬,晚餐時候石老弟給我談了這件事,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從表面上來看這是個景區管理的問題,換做在座很多有企業管理經驗的老闆,可能都會嫻熟的制定出管理辦法來,但如果從深層次上來看,這其中包含了很多跟我們這個國家,還有社會相似的地方,有點懶政不那麼負責的地方政府,關心吃喝更甚於研究民情的官員,儘可能在給整個地區謀福利的管理層,執行力還不算很強,加上急切盼望過上好日子的年輕人,擺資格想要約束干涉這種局面的中老年人,一片欣欣向榮的待開發景區,表面繁榮之下暗藏危機的局面,我想我們可以藉助這件事,試著來參政議政,各抒己見,熟悉未來新知協需要承擔的社會和政治責任,我們既然是隨便聊,就沒有主持人或者規則一說,輪流舉手發言即可,我作為一個參加過多年全國代表大會的老無黨派人士,最後僅僅替大家總結評述下這種方式,怎麼樣?誰先說?」
連著轉了兩天,楊秋林終究還是有點累著了,在房間休息,齊雪嬌終於甩脫了母親的貼身跟隨,這會兒眼睛亮亮的坐在角落上專注的看著這種局面,她是熟悉各種黨支部、黨委還有先進積極分子的會議,對政治話題更是從小耳熟能詳,但顯然面前的場面有點新奇,似乎是她絕無僅有的看到一群非黨員,非官員的人,用不是黨八股的口吻來討論政治,回想幾十近百年前,那個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各階層可能也是用這樣的態度來討論國家大事吧。
這種局面可能普通人看來在這個國家絕無可能,但齊雪嬌卻有點目光炯炯的看著那個黑乎乎的年輕人,知道他們其實在書寫歷史。
石澗仁看似雲淡風輕的翹著二郎腿坐在桌邊拿酒店的信箋隨手在做記錄,心裡也有點感慨的,一般來說他是不太喜歡這樣聚而論事的,清談誤國,可現在顯然這種討論才是最快能夠篩選甄別,然後統一思想的方式,無限接近參與國家政治政策的一種方式。
話題起來得很快,畢竟都是有所成就的知識分子成功人士,有位統計師協會的成員甚至能隨口報出一連串的的數據來:「社會經濟職業地位指數是我們今年才開始試著整理出來的數據,不是單純的以收入來定義國內實際上形成的階級狀況,而是以社會地位作為主要參數,收入、工作、聲望甚至權力,都可以作為輔助因素,綜合下來的數據是,中國現有上層人口比例為5.62%,中產階級層面19.12%,下層民眾為75.25%,而就算是中產階級中還有接近四分之三的人都處於跟下層接近的過渡、邊緣狀態,換句話說,超過八成的民眾都處在下層,而我們看到的這些年輕人,毋庸置疑的就屬於下層中最底層的狀況,他們沒有任何主觀思考的能力,完全處於盲從狀況,這就是中國的普通老百姓,你還能指望什麼?根本不可能指望他們自己能做出什麼改變,他們眼裡只有好處,他們的價值觀不會改變的!」
統計數據也許沒錯,但得出來的結論卻讓石澗仁皺了皺眉,特別是那種毫不掩飾的精英階層批判口吻,仿佛沒有文化,沒有能力,沒有開闊眼界的機會,就是底層的錯,而且是無可挽回的錯,石澗仁怎麼聽怎麼不舒服。
蘇以德有涵養,也許從律師的職業特點出發,如果什麼不平之事都要生氣的話,早就被現有的司法體系給氣成癩蛤蟆了,只是笑著點頭示意下一位:「八十年代以來,主流輿論已經小心翼翼的把『階級鬥爭』甚至階級這個概念都小心翼翼的封存了起來,定性為一個歷史詞彙,很少有提到這個詞兒了,一般在政府會議中還是避免用這個詞……誰來繼續說?我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各抒己見,深淺由人。」
齊雪嬌其實想說的,但又覺得自己張嘴估計就能聽出來那股黨報的味道,使勁控制住了,看見洪巧雲從清風廊的另一邊走進來,仗著美女藝術家的氣質,不少擠在周圍的給她讓路,就趕緊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然後小聲給洪巧雲咬耳朵說在討論的主題。
洪巧雲其實作為文藝戰線的民主黨派人士,沒少參加類似的會議,但那種會議更加形式化,基本上都沒這種正兒八經討論的局面,所以也有點新奇的轉頭在齊雪嬌耳邊說自己的感想,還抓過桌上的信箋和鉛筆順手來畫速寫,引得她周圍幾個人很有些走神。
實在是從外行看起來,這種畫家隨手勾勒幾筆就惟妙惟肖的功夫,嘆為神技吧。
就在這麼點時間裡,好幾位統計師、造價師協會的成員,還有兩位成功人士都表達了類似的觀點,說他們歧視底層,可能言語間還沒那麼露骨,但話語中體現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種優越感,這個社會是中產階級作為基石和上層建築引導的,底層不過是人云亦云的愚昧或者盲目之輩,不需要在意他們的感受,只要能滿足基本的生活物質需求即可,畫點虛幻的大餅給他們看,就能隨時牽著鼻子走了,反正這些人也不求上進,不會努力拼搏,活該成為整個社會的墊腳石。
石澗仁難得開口說了句:「雖然我沒參加過什麼代表大會、協商大會,但跟政府機關打交道的經驗還是有的,一般這樣侃侃而談沒問題,但後面都要來個結論,綜上所述,我認為要怎麼怎麼做,才能解決什麼什麼問題,而不是空泛的談什麼大道理,抨擊社會道德淪喪、風氣敗壞,人性都在什麼什麼時候丟失了,國家長此以往沒有救了,這種發言一般在政治體系當中是不會被採納的,政治政治,有政就有治,建議還是言之有物,哪怕細微之處,給點有操作性的建議,都比宣洩公眾情緒要來得有用,如果要成為一個有政治覺悟的人,就應該習慣於這種思維方式,哪裡不好,那怎麼辦?」
這話立刻就讓剛才的氣氛好像熱騰騰的澆了瓢冷水,都是聰明人,當然能聽出來他不怎麼認同的口吻,而且是從格式到內容都不認同的感覺。
小布衣真的是個厚道人,趙倩挖個坑讓他上當,都抹了一臉的口水,他還不生氣,要想把他激怒可能搞人身攻擊都沒什麼效果,但這種厚道人,往往意味著涉及個人的事情怎麼糊弄點都可以,但大是大非的問題,就仿佛心中有條界線,心頭有把尺刃,一旦越過就很難容忍。
當然,這也可能是他比蘇以德年輕太多,也沒這位從業三十年的律師有那麼浮沉起落的人生感悟,總體來說石澗仁這幾年還是比較順的,就沒那麼處事滑不留手,哪怕知世故也不會圓滑。
這才是十年飲冰,不涼熱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