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官家只手挽天傾
天慶二年(1112年),當時還是天祚帝的耶律延禧,前往「春捺缽」鉤魚,設下頭魚宴,會見各族首領。
期間,天祚帝輕狂習性發作,傳旨令眾頭領獻舞,阿骨打誓死不從,幾乎被殺,反意遂萌。
兩年之後,阿骨打正式起兵,八年鏖戰,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硬生生在遼人心中鑿出一個血淋淋的「怕」字。
連女真人自己都未必清楚,這個「怕」字,究竟多深多疼。
但是雲州王耶律延禧知道呀!
他最知道!
還有什麼耶律淳,什麼蕭干,什麼耶律大石,一干名聲赫赫的名王大將,又有哪一個,不是女真人刀下僥倖偷生的遊魂?
故此耶律延禧獻計,計名:嚇丫一跳!
先以群匪佯攻,以驕其心,然後女真人忽然殺出,一舉喚醒那個深刻無比的「怕」字,果然一舉功成,頃刻間便把堅城克破。
不多時,城門洞開。
耶律延禧滿眼精光,衝著婁室一抱拳:「元帥,且待小王擒了那叛賊來,獻在帳前!」
這廝一生唯好打獵,若論治國或許難為了他,若說武力,其實頗有可誇耀之處。
但見他,身披黃金鎖子甲,手提紅纓點鋼槍,純白狐裘做的披風,迎風呼啦啦招展,胯下一匹日行千里黃龍馬,左帶射日弓,右帶鳳羽箭,端的是威風凜凜!
一馬當先殺入鄭州,口中大喝不斷:「耶律淳狗賊,速來受死!」
婁室看得大笑,指著其背影,對身邊體己人笑語:「雲州王此人,頗肖蜀漢後主。以後陛下若起殺心,吾當為其求情一二。」
卻說西城頃刻間告破,「虛日鼠」徐威屁滾尿流逃出,急報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是當機立斷之人,一聽「女真」二字,便知局勢難挽,毫不戀戰,當即去接了耶律淳,開東門撞出,恰遇降將耶律佛頂。
耶律佛頂此人,曾和耶律大石同在大林牙院供職,亦有林牙稱號,亦曾在耶律淳麾下任職,二人算是老同事了,且都以文武雙全著稱。
兩個相逢,耶律佛頂把槍一橫:「大石林牙,汝欲何處去?」
耶律大石怒道:「佛頂林牙,你亦是耶律氏男兒,降金已是奇恥,莫非還欲為難故人麼?」
耶律佛頂面色頓時漲紅,叫道:「陛下尚降,我能如何?」
耶律大石往回一指,厲聲道:「陛下在此!」
耶律淳出馬,苦笑道:「佛頂,汝欲將吾首級換富貴乎?」
耶律佛頂心中天人交戰,最終一咬牙,把馬帶開:「罷了,汝等速去……」
耶律淳和大石對視一眼,卻是不動,耶律淳指著周圍笑道:「無數人眼見你放朕,金狗豈容你活命?且隨朕去罷,他日縱不敵金狗,大家酣戰而死,不失壯烈,九泉之下,亦有面目見大遼諸位先帝。→」
耶律佛頂長嘆一聲,回首喝道:「諸位兄弟,佛頂今日還遼!汝等願去的,都隨我去,不願去的,休要為難。」
說罷打馬來到耶律大石身旁,同他們一起奔向汴京,麾下兵馬伱看我、我看你,大半站著不動,唯有數百人追隨逃去。
耶律延禧城中遍尋耶律淳不見,得知被佛頂放了,大為光火,下令耶律習泥烈、耶律馬五,帶兵將佛頂麾下未隨他走的二千餘人捆了,要請婁室斬首號令。
婁室趕來,得知此事,望見那些被捆的兵丁哭聲震天,嘆道:「何至於此。」
遂令盡釋。
消息傳開,數萬降軍,都覺心寒,愈發肯臣服金人。
遼軍逃走得急,鄭州城中糧草、軍械,盡為金兵所得。
婁室下令大賞三軍,休整一日,開往汴京,與遼軍決戰。
葵向陽同李助吩咐了一回,辭別婁室,孤身趕往汴京。
汴京城池廣大,遼國數萬兵馬,自然不能團團相圍,葵向陽不費吹灰之力,進得城中,急往水師船上去見官家。
他走這些日,遼兵數次攻城,雖然不曾打破,官家也難免一日三驚。
如今見葵向陽歸來,不由大喜,也不顧尊卑,急步奔來,一把捉住葵向陽雙手:「愛卿,金兵可肯來救朕?」
葵向陽告曰:「幸不辱命,說得金人來援,今日已克鄭州,若非耶律淳走得快,已遭捉了。後日便要發兵來解圍。」
官家歡喜道:「金國兵馬,果然如此善戰麼?」
葵向陽眉頭一皺,先點頭道:「不敢相瞞陛下,趕來十餘萬兵馬,六萬多都是太行山招納的強人,金兵只有四萬,其中又有三萬,乃是遼國降軍。觀其廝殺本事,與耶律淳這伙遼兵也只仿佛。」
官家聽了一呆,隨即強笑道:「一萬也自夠了,豈不聞:女真滿萬不可敵!」
葵向陽苦笑道:「那一萬中,也大都是北地漢兒、渤海等各族,真正女真,只有三千。」
官家面色一白:「只有三千?如何、如何這般少?」
葵向陽嘆道:「若是不曾走這一遭,萬萬想不到竟是這般局勢——陛下可記得,青州節度使武植此人?此人狼子野心,擅自出兵,占了幽雲十六州,金國婁室元帥,倒吃他堵住了歸路……」
說著一五一十,將婁室等人所告,合盤托出。→
官家都聽呆了,半晌才道:「此人……怎的如此厲害?金兵吃他一戰,殺傷數萬?」
葵向陽點頭:「完顏婁室的兒子完顏活女,金國皇帝的親侄兒完顏宗雄,都死在這一戰!」
「哎呀!」趙官家猛然一拍大腿:「向陽,你、你糊塗啊!」
葵向陽露出懵比表情:「?」
趙官家連連搖頭,低聲道:「童貫所領西軍,打不過遼軍,是不是?」
「遼軍被金兵打得嗷嗷叫,是不是?」
「金兵這般厲害,吃武節度一仗殺死數萬,躲在孤城中動彈不得,是不是?」
葵向陽隱隱猜到了這位官家意思。
果不其然,官家又把大腿一拍:「你糊塗啊!既然你知道了武植善戰,就該領著雁門關兵將,聯手武植,滅了這干金人,然後讓武植回援,大事可定也,燕雲十六州,復歸我大宋也!」
說到最後,歡喜若狂,手舞足蹈。
葵向陽驚道:「陛下,金國乃是盟國……」
「屁的盟國!」趙官家拍腿一拍,腰板子一挺,露出英明神武之態,神色睥睨:「哼,當朕心中沒數麼?老種相公正要大勝遼國,便是金兵殺來,壞了好事!他如此行徑,心中豈當我是盟國了?」
「你須知道!」官家看向葵向陽,滿眼恨鐵不成鋼:「朕這一招叫做驅虎吞狼!你可知何為驅虎吞狼?虎!狼!此皆食人之輩也!」
「童貫敗於河北,老種潰於雁門,西夏虎視眈眈,朕若有良將可用,又何必請金人御遼?向陽,汝誤了朕也!」
趙官家搖頭連連,嘆氣不止。
葵向陽眨一眨眼,露出哭笑不得神情:「陛下還不曾看出來麼?這個武植,有反心吶!金人根基,乃是北國,如今遼國尚未盡滅,豈能望我河山?陛下,武植這廝若要動手,自山東出兵,數日便到汴梁也!」
趙官家一驚,擺手道:「胡說,怎麼會,不可能!向陽,你有所不知,武植此人,乃是童貫的愛將,昔日平王慶、滅田虎,多得此人之力,乃是個忠臣良將也。」
葵向陽無奈道:「陛下,倒不妨召童相來,一問便知。」
趙官家見他說得肯定,也不由疑惑,連忙派人,召了童貫來覲見。
不多時,童貫趕來,聽葵向陽把前情一說,噗通跪倒在地,大哭道:「陛下!陛下!老臣有罪,老臣誤信了奸人也!」
官家大驚,連忙追問:「愛卿莫要傷悲,究竟如何因果,細細說來。」
童貫便道:「陛下,你道老臣一生征戰,從不曾大敗,如何大潰於河北?」
官家迷茫地眨了眨眼:「不是王煥、張開領軍無能,河北禁軍不堪戰,反衝垮了西軍,因此大潰麼?」
童貫微微一愣:哎呀!吾畢竟老矣,若是當年,說過的謊話如何會忘?
好在他反應快速,連忙道:「王煥、張開固有錯失,其實真正根結,還不在兩個身上。只是如今局勢敗壞,老臣包羞忍恥,不敢輕言,以免那廝得知,沒了忌憚,真正禍亂天下。」
官家急道:「如何便禍亂了天下?童道夫,你到底有多少是瞞著朕?速速與朕道來!」
童貫捂面假哭,眼珠子在袖子後面轉了幾圈,腹稿已修好,悲聲道:「陛下,武植這廝有個弟弟,叫做武松武二郎,此人陣斬田虎有功,封他在高唐州做武將……」
他哭哭啼啼,便把武松怎麼救柴進啦,怎麼打他啦,怎麼導致山東諸將領兵跑路啦,細細說了一遭——
「柴進那廝,乃是前朝餘孽,蒙天之恩,賜他家永世富貴,卻暗藏野心,陰蓄死士,借著遼人入寇,大肆結納民心,滄州一地,只知柴大官人,不知宋國皇帝!」
「此人之害,猶勝於遼,臣欲處置,卻被武松救出。山東諸州,陳兵於後,用心莫測,陛下,老臣那時處境,等同於兩面臨敵呀,軍心士氣,都受影響,若不然,憑藉老臣胸中本事,便是河北禁軍不堪戰,又豈能敗於遼人?」
「然而遼人洶洶殺來,老臣雖知武植勾結柴氏,用心不良,卻不敢輕易提及,不然撞破了他心思,造起反來,山東淮北一地,立刻便非國家所有也!」
「陛下,老臣一心為國,這番委屈,誰人又能見之?」
說罷,伏地大哭。
官家腦子嗡嗡的:「你是說,這武植得了兵權,便生出野心,與前朝後裔勾結,心存不軌?」
「正是!」
「那……」官家搖頭疑惑道:「他如何跑去了山後九州?」
「這個……」童貫一滯,他是今日才知老曹去了遼國,一時如何編得齊整?
「陛下!」葵向陽卻是眼前一亮:「微臣曉得了,這個武植,他和柴進勾結,只怕所求不止從龍,而是要平分天下!柴進,取我大宋之土,恢復周國,武植,取那遼國之土,自立開國!」
「對對對!」童貫一骨碌爬起身,連連點頭:「葵指揮使所言,振聾發聵!陛下,果然是好大一盤棋,連老臣也只道他欲在山東,助柴氏立國,原來他自己也不甘寂寞!這就明白了,他趁著宋遼混戰,糾集柴氏,平分兩國疆土,然後一起對付金國——怪不得、怪不得他去做使者,敢那般得罪金國皇帝!」
明!白!了!
一瞬之間,趙官家全盤想通,把早已通紅的大腿,又猛拍了一掌——
「哎呀,我三國殺伐不休,鬧了半天,共同的敵人,竟然是他武植武大郎!」
童貫、葵向陽齊齊一拍大腿:「陛下聖明!」
趙官家神清氣爽,心道罷了,朕果然英明神武,武植狼子野心,布下這般大局,若不是朕看穿了他的毒計,豈不是偌大三國,都要替他做了嫁衣裳!
以前不知也還罷了,此刻既然知道,頓時有無數妙計生出。
當即道:「既然如此,向陽,你去替朕往遼營出使,告訴耶律淳,朕割山東、河北於他,讓他復建遼國,兩國依舊結為盟好!哼哼,武植會布局,莫非朕就不會?朕且舍了此地,讓遼人去滅武植,待他兩家殺得精疲力竭,童愛卿!」
童貫精神煥發:「老臣在!」
「你便掛帥力挽狂瀾,替朕掃滅他兩家餘黨,復把山東河北,原樣收取。」
「陛下高明!」
官家得意一笑,做了這麼多年皇帝,終於明白雄主指點江山之樂:「向陽再去知會金國,便說遼人之事,朕已有主張。讓他們速速回去罷,山後九州朕不要了,只要他們奪得過武植,任由他們取去。」
葵向陽連連點頭:「屆時待他們兩敗俱傷,我們再漁翁得利。」
官家大笑,手指頭點著葵向陽,欣慰道:「你看,向陽亦開悟矣!」
童貫大拇指一翹:「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老臣本心,只道自家軍略本事,該當算是朝中翹楚,今日才知強中更有強中手!真箇到了危急關頭,還要陛下這等聖君乾綱獨斷,才能救天下人於水火也。」
趙官家矜持地點點頭:「朕要掌天下諸多事業,小小軍務,自然託付汝等,只是,呵呵,汝等若難能挑起這大梁時,朕也只好——」
他舉起一隻手,自信地望著,淡淡道:「憑只手,挽天傾!」
船艙底部,一根銅管旁邊,聞人世崇無聲一笑,起身欲走,卻被兩個副將拉住:「哥哥,皇帝老兒要算計武大哥,我們可要知會青州那邊?」
聞人世崇笑道:「他自說夢話,傳去何用?」
有道是:武大毒謀神鬼驚,官家只手挽天傾。縱橫萬里英豪氣,叱吒一聲世界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