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百壹拾玖回 一代天魔志氣奇

  卻說老曹正在聚義廳中高樂,馮玘屁滾尿流奔來:「武大哥、晁大哥,禍事也!韓五哥哥同那個紅玉姑娘下了北關,要把生米煮熟,他家段三娘提條比我腿還粗的狼牙棒,殺去捉姦也!」

  眾好漢一聽,頓時來了勁:「嚇?謀殺親夫麼,這般好戲可不多見,同去同去,試看今日之梁山,究竟是五大還是三粗。」

  李逵趁機扯住牛皋,恐嚇道:「今日段三娘打殺韓五,明日便是朱明月打殺你這黑廝,我要是你,鐵甲須臾不可離身。」

  牛皋唬得臉色發白:「且去看韓五如何應付,若是有用,我不妨依葫蘆畫瓢。」

  便聽曹操喝道:「咄!都住了腳!人家夫妻間爭執,有甚熱鬧好看?本來能說和的,你等這般多人架在眼前,沒事也鬧出事來!伱等只當不知,就在此自在飲酒,我同晁天王走一趟便是。」

  晁蓋也道:「武兄說的最好!有我兩個便足夠。」

  當下馮玘頭前引路,兩個大哥跟著匆匆下山,及趕到時,韓五正在念詞,同梁紅玉兩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裡再不見旁人,竟都沒注意段三娘提著狼牙棒,自蘆葦中鑽出。

  曹操見段三娘神色不好,怕她暴起傷人,急忙叫段三娘手下留情,萬事看他顏面。

  韓五兩個這才發現段三娘,梁紅玉低叫一聲,心慌意亂,扭頭便要逃走,卻被晁蓋喝住。

  「你這小妹子且休走,你跑了又有何用?此事終要有個了局。今天當著我同武大哥在此,正好大家分說明白,不然鬧得久了,反而不美。」

  韓五尷尬地抓抓腦袋,抱拳道:「全憑哥哥們做主。」

  段三娘卻是不理旁個,盯緊了韓五道:「方才念的鳥詞,真箇是你寫的?」

  韓五嘆道:「某韓五雖然不堪,又豈是弄虛作假之人?」

  段三娘望他半晌,長嘆口氣:「罷了!你這廝素來憊懶,居然肯為她去讀書識字,倒是死心塌地愛她,老娘若棒打鴛鴦,豈不顯得你們倒似好人了?」

  看向老曹,含淚抱拳:「哥哥,小妹欲去青州住,同嫂嫂們作伴,你可容許?」

  老曹苦笑道:「青州梁山,本是一家,哪個兄弟欲去,我都許得。只是妹子,夫妻之間,隔別若久,難免生出嫌猜,你再想想,莫要衝動。」

  段三娘想了片刻,搖頭道:「小妹若是衝動,早已打爆韓五狗頭,便是要成全他,亦要成全自己,方才求去青州。」

  晁蓋聽得眉頭緊皺。

  托塔天王雖不好色,但畢竟也不是花和尚這般,能做女兒家知己的,信奉的「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的道理,在他想來,韓五這等好漢,想娶個小老婆不是天經地義?家中婆娘若是死命不許,便是不識大體。

  曹操到底溫柔些,伸手招段三娘,兩個走得遠些,卻把好言勸解道:「妹子,男人卻不比女人家,講究個從一而終。→他若沒些能耐,也還罷了,有本事的,便不去招蜂引蝶,蜂蝶也要自來,你也是見過世面女子,這般道理難道不知?為兄的說句過頭話,似你當初管著王慶也嚴,他待你卻又如何?韓五這廝,別的不說,真遇上事情,便是刀山火海,也決計拋你不下,這等好男子,容他一容,又何妨?」

  老曹不曉得自己僥倖,早生了一千年。若在後世,管你魏武帝還是梁山賊,敢公然放出這等言論,早被一端亂拳打成飛灰,大道都要磨滅也。

  然而有一說一,放在此時環境,老曹這般態度,已堪稱婦女之友也。

  段三娘聽了,咬住嘴唇,緩緩搖頭:「哥哥,你說他刀山火海也不拋我,我倒肯信,可是人心只有一顆,譬如刀山火海之內,我和紅玉在兩頭,他又如何?難道舍了紅玉救我?那他於紅玉而言,豈不是無情無義?哥哥,人都只長一顆心,縱使強分給兩人,又豈有不偏不倚的?」

  她這幾句話,聲音朗朗,眾人都無話應對,便連老曹也不由皺眉:這大妹子怎地油鹽不進呢?

  一時間在場幾人,韓五苦著臉發愁,曹、晁兩個大哥皺眉不快,段三娘板著臉不語,局面僵持難下。

  梁紅玉聽在耳中,卻是自以為懂了:哦!她是怕韓大哥對我偏心!可我梁紅玉豈是不知禮儀之人?我且同她訴說心中款曲,讓她放心。

  當下深吸口氣,走到段三娘面前,款款跪倒:「姐姐聽稟,小妹的娘去得早,自幼無人教誨,不通道理,所謂『喪婦長女不取,無教戒也。』本就不能做家中主婦。後來險些陷身風塵,雖蒙武大哥解救,不曾污得身子,卻也壞了名頭,愈發不足以侍奉良人。」

  說話間觸動情懷,流下兩行清淚:「幸蒙韓郎不嫌,肯加青眼,小妹亦愛他豪傑了得,卻是絕無爭寵之心,只求棲身之地。小妹在此對天發誓,這座梁山替我為證,姐姐若肯容我,當一生敬愛姐姐,一世記得恩典,絕不敢有一絲不恭處,不然,天地厭之,神明棄之。」

  晁蓋雙眉一軒,一顆直男心頓時大受感動,忍不住道:「段家妹子,這小妹子言語由衷,你、你且好生想一想。」

  曹操卻是暗自搖頭,喟嘆不已:一向小看了段三娘,此女看似粗俗,原來別有見地,梁紅玉這番話,卻是白說。

  果然段三娘苦笑一聲,伸手拉起梁紅玉:「妹子,晁蓋、武植兩位哥哥,怕是只覺得我冥頑,可是在我看來,你才真正冥頑——你說你這般人才,這身武藝,如何就叫『不足以侍奉良人』?」

  「還有什麼『喪婦長女不娶』,卻是誰定的鳥規矩?你娘死了,難道是你害的她不成?她死得早,本已是你命苦,為何命苦的人還要教她受苦?世上又豈有這般鳥道理?」

  晁蓋聽了心中不快:「段家妹子,前賢所定規矩,自有其中道理。你一個女子……」

  話沒說完便被段三娘打斷,猛扭頭瞪向晁蓋:「規矩規矩,世間規矩多了,我輩若能守規矩,晁大哥又何必上這鳥梁山?在家做個老老實實規矩人,豈不才合規矩?」

  晁蓋自上梁山,多少年不曾挨過頂撞?何況被個女子?

  一時間又怒又驚,「啊、哦、呃」說了一串拼音,竟是組織不起言辭,又見段三娘目光如火,不由自主退了兩步,看向韓世忠,遷怒道:「韓五,你也不管管你婆娘!」

  段三娘冷笑一聲,又看梁紅玉:「什麼『險些陷身風塵』,什麼『卻也壞了名頭』,你便是真做了表子,只要不是你心甘情願,誰能說你低賤?為何便不配侍奉良人了?再說韓五這狗賊,早年是個丘八,兵過如篾,他便不曾做過壞事?如今是個山賊,卻是哪門子的良人了?」

  韓五見婆娘頂撞晁蓋,也覺失了體面,正要訓斥,話不及出口,便被段三娘直抒胸臆,罵的當場呆住。→

  梁紅玉更是聽得傻了,段三娘這番言論,呵佛罵祖,驚世駭俗,把她腦海中天經地義的規矩一舉掀翻了桌。

  段三娘口中不停,繼續道:「你梁紅玉,本是個了不起的娘們兒,天大地大,哪裡不能安身立命,什麼便叫『只求棲身之地』?你若肯活得小貓小狗一般,又何必吃苦流汗,學這身文才武藝?你若真看上韓五這狗賊,光明正大同老娘去搶便是,有本事搶走你用,沒本事吃我打殺,又來跪著求我做什麼?他們男兒膝下有黃金,你膝下的便是糞便不成?」

  一席話,罵的梁紅玉痴痴呆呆,世界觀都磨滅了。

  段三娘又看向老曹:「哥哥,小妹要隨你去青州,卻不是學那等無能女人,圖個眼不見為淨!我不過可憐這韓五,他這般憊懶的鳥人,竟肯為個女人讀書學文,可見用心良苦……」

  說著她也流下淚來,卻一把抹去,強顏笑道:「老娘一生,嫁得三個漢子,前兩個都不是什麼好漢,對我也無真心,唯有韓五這個狗賊,好歹肯拿真心對老娘,老娘念他這一點情意,他既是真心愛人家,便放他雙宿雙飛又如何?權當放生積德。至於老娘……」

  她忽然操起狼牙棒,呼呼舞了幾下,咬牙說道:「世人都道女人便要依憑男人過活,聽憑男人擺布,老娘卻不信!老娘本是一介村婦,娘娘也做過,強盜婆也做過,際遇之古怪,早非尋常女子可比,如何便不能做條真好漢?我要同哥哥去青州,不是躲他兩個,是信武大哥心存大志,必有我段三娘用武之地!」

  她目光越發閃亮,掃過眾人,盯著老曹,說道:「都說男兒功名馬上取,我雖不得男兒做,志氣卻比男兒闊!憑這一身武藝,為何不能自取功名?」

  梁山巍巍,水泊浩浩,一時間天地之間,只余段三娘豪邁聲音:「武則天能做女皇帝,我段三娘緣何便做不得女公侯?武大哥,你是天下奇男子,別人或道我狂言無恥,你必知我心胸!我和韓五同在你麾下為臣,待哥哥來日成就了大事,金殿分功之際,還不曉得他同我誰個功高、誰個官大哩!」

  晁蓋聽到那句「別人或道我狂言」,曉得是點他,白眼怒翻,心中卻也不由暗生佩服,這個胖婆娘,不料有這般豪氣,倒是把自家這個梁山之主都比了下去。

  山上一干好漢,都要湊熱鬧,早已偷偷跟下了山,躲在蘆葦盪中看好戲,卻不料見證眼前一幕,都驚得目瞪口呆,舌撟難下。

  曹操震驚之餘,亦不由暗自佩服,他雖不懂什麼叫做女權,卻曉得段三娘這些想頭,著實石破天驚,絕非等閒之輩所能為之。

  自古英雄重英雄,忍不住喝彩道:「好個『淮西天魔』!當真奢遮!罷了,你有這等志氣,為兄的難道阻你?韓五,三娘有這番心思,卻好過你三個喊打喊殺,她如今要求一個用武之地,你看如何?」

  段三娘嗔道:「哥哥又何必問他?小妹已放生了他,亦不須他過問我事。」

  說罷板著臉看向韓五:「韓五我告訴你,你既死心塌地愛了紅玉妹子,老娘便成全你!你若是條漢子,也當成全老娘——以後老娘若是百戰不死,封了勛貴,免不得找個美男子做夫人,到時候不要來我府中吵鬧,說自家頭上發綠。」

  韓五咧了咧嘴,看看段三娘,又看看梁紅玉,如論喜歡,他自然喜歡梁紅玉多得多,只是幾年夫妻,謂誰無情?段三娘此刻意思,分明是要與自己合離,饒他心如鐵石,一時也自難斷。

  李逵縮在蘆葦里,悄悄去掐牛皋:「看到麼?小老婆可不是好找的吧?」

  牛皋直吸冷氣,顫聲道:「我家明月,並不似她。」

  晁蓋道:「韓五,大丈夫當斷則斷。你若捨不得段三娘,便同紅玉說清楚,家有悍妻不能容人,不要誤了人家青春。」

  韓五低頭想了一回,終究狠下心腸,把頭一點:「罷了,三娘,你我肝膽相照,我也不拿虛言哄你,若叫我一輩子守著一個女人,怕是太難,請恕韓某薄情了。」

  段三娘雖早有準備,還是忍不住灑了幾點英雌淚,隨即一仰大臉:「嗯,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敢說這句實話,也不枉大家夫妻一場,以後你我之間,只是袍澤兄弟罷了。」

  說罷一抱拳,對老曹道:「大哥,既然大家說開,小妹便先走一步,去了青州,還要置辦房產。」

  曹操道:「好!你去我府上,叫你嫂嫂們替你布置便是。」

  說到嫂嫂們這個「們」字,忽然心中一抖,叫住段三娘,端端正正做個大揖,露出尷尬笑容:「妹子啊,你嫂嫂們問起你家事務,那些人只一心、分必不均,還有什麼志比男兒闊、馬上取功名的話兒,還請不要提起,為兄的這裡謝過了。」

  段三娘咯咯一笑,眨眨眼睛,難得的露出一絲女兒家的刁蠻嬌媚:「哥哥怕我帶壞了家中嫂嫂?」

  曹操抱拳苦笑:「讓妹子見笑、見笑了。」

  段三娘哈哈一笑,轉身大步去了。

  韓五看她背影半晌,扭頭看向梁紅玉,見她也痴痴望著段三娘,嚇了一跳,連忙拉住手道:「妹子,你可不要學這天魔,也去自立門戶。」

  梁紅玉搖搖頭,嘆氣道:「哪裡便學得來?我也曾自負是巾幗里英雄,若和三娘姐姐一比,卻是差的太遠。我沒她這般傲骨,能同心上人廝守一世,便已心滿意足。只盼你以後遇見新人,分心之際,莫要薄待了我便好。」

  韓五苦笑道:「若無這遭事,以後遇見美人,怕是果然難免動心,如今卻覺得沒甚意思。三娘說的其實也不錯,男人女人,都只一顆心,你若分給別人,我必痛徹入骨,將心比心,既已傷了三娘,又豈忍再傷你?」

  老曹點頭道:「兄弟這話,倒是開悟了,哎,為兄這心,已分五份,若是再分……」

  「便成餃子餡也!」鐵牛忽然接口,從蘆葦中鑽出。

  隨即一大群兄弟浩浩蕩蕩鑽出,各個神情古怪,梁紅玉「哎呀」一聲,羞得逃沒了影,韓五跳腳道:「你們這些人,好沒心肝,竟是組團來看老子笑話?」

  武松擺手嘆道:「本是要看笑話的,不料被段魔女好生指教一回,以後哪個兄弟,再要納小,怕是忍不住便要想起她今日言語。」

  方金芝神情古怪,不時瞥曹操一眼,低聲道:「其實段家姐姐說話,都是肺腑之言,只是你們這些男子,沒幾個肯去想一想女人的心思感受。」

  曹操聽罷嘆了口氣,越想越覺不安,衝著晁蓋抱拳道:「天王,這酒也喝了幾天,我要速回青州,明日便上路,許多新來兄弟如何安排,今日正好議上一議。」

  有分教:段天魔怒放豪言,武孟德心思半懸。後院豈容輕縱火?遼疆卻要起狼煙!

  梁紅玉和韓五的cp,含金量極足。

  本來想寫個兼收並蓄,但是段三娘性格已然鮮明,乃是個烈火一般的大娘們兒,所以怎麼也難理順。

  之前在昱嶺關就試圖讓她們和解,已經失敗了一次,暫時擱置。

  眼見新的征途又要展開,梁紅玉難道沒名沒份就留在了梁山?此事沒法拖延,必然要有一個結果。

  寫到段三娘自述胸懷,說出「我雖不得男兒做,志氣卻比男兒闊」一句,大為歡喜,覺得寫出了女雄氣魄。

  隨即好奇,我怎麼寫的這麼好呢?細細想了一回,啊呀,這不是偷了鑑湖女俠的句子——「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

  鑑湖女俠,真千古雄傑也,錄其原詞,聊表致敬——

  《滿江紅》

  作者:秋瑾

  小住京華,早又是中秋佳節。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殘終破楚,八年風味徒思浙。苦將儂強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濕!

  所謂「俗子胸襟誰識我」,面對那些聰明智慧典雅大方的所謂出色女子,男人大抵是喜歡的,但是當一個女人所具有的氣魄、志氣比大多數男人還要轟烈時,男人本能升起的,往往是一種「被侵犯感」,不大「討喜」。

  然而討喜豈是英雌事?

  真正奇女子,唯有英雄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