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514章 彼此的清楚

  「這個嘛……」傅思瀅拉長調子,擺出一副自傲的模樣,說,「明月可是天上的東西,哪能被地上的溝渠所捕獲?已經大發慈悲地賞賜了點月光,夠意思啦。」

  說罷,斜眼看他。

  漠蒼嵐覺她嘴硬,輕笑一聲,抬手在她的腦門上重重一敲。呦,力度還有點狠呢,傅思瀅痛得趕忙捂住腦門,氣惱看他。

  見之,他笑意更深,又抬手想要替她揉一揉。

  「哼。」傅思瀅趕忙歪脖子避開,擺明了不給他將功補過的機會。

  她走得快了一些,心中的確有些微微生惱的,他敲她這麼痛,下手真是沒輕沒重!

  跟在她身後,漠蒼嵐收回手,揣進厚實的棉袖筒里。目光望向遠處,下人們正在被搬抬方才被皇上坐過的椅子。見之,他臉上因為與她逗樂才生出的一點笑意,又漸漸消散,終究沉沉呼出一口氣,仿佛是想要將心中的鬱悶盡全傾吐乾淨。

  自打從之前的宮中一直到現在,他的情緒都很壓抑沉悶,觀禮時也是連半點欣然之意都無。更何況,中途還出現容辰那茬事。

  掩在棉袖筒里的手緊緊攥著手掌心,筋骨發力,似有無盡氣力想要向外宣洩,卻又無從宣洩,於是只能狠狠折磨自己。然而這樣的宣洩終究是猶如隔靴搔癢的敷衍,不僅不能盡興,反而愈發感到壓抑。

  傅思瀅在前面走著走著,發現身後一點動靜都沒有,扭頭一看,只見漠蒼嵐站在原地,望向遠處,一臉陰鷙。

  頓時,她心頭一驚。

  也不知是不是和他相處得久了,能讀出他的神情臉色,眼下在大多數旁人眼中一定是面無表情、不苟一笑的臉,在她看來卻是醞釀著愁悶怨怒之氣的。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正是容辰和母親在指揮下人做事,傅思瀅突然回想到剛才她當著眾人的面兒怨怪漠蒼嵐沒有教容辰,心下立刻緊張得咚咚直跳。

  幹嘛,難不成他是這會兒才回過味來,怨怪起她了?

  傅思瀅身體繃起,腳步在地上摩擦著、躊躇著。

  剛、剛才,那會兒……不是還和她有對視一眼,沖她搖搖頭嗎?難不成是她理解錯了,他不是在告訴她「沒關係」,而在警告她「不要給臉不要臉」?!

  想到這裡,心跳更快了。

  牙齒在嘴裡速速磕碰著,想了再想,腳下一點一點慢慢向他磨蹭過去,等距離他差不多有一丈遠時,她停下,大著膽子抬高聲音問他:「漠蒼嵐,你在生氣呀?」

  聞聲,漠蒼嵐轉頭看她,見她一副小心翼翼躲避的兔子模樣,他一怔,竟仿佛是因此心底才透出了點真實不願意承認的情緒來:是的,他有生氣。

  沉默片息,他點頭,沒有話語上的掩飾,只是口氣顯得輕描淡寫一些:「嗯,有一點。」

  聽到他承認在生氣,傅思瀅更緊張了,帶著點撒嬌意味,扭扭捏捏地再問:「剛才你都沒有生氣嘛,怎麼還帶秋後算帳的?」

  漠蒼嵐眼一眯,理解過來他和她說的生氣不是對同一件事,剛想回應他的生氣與容辰之事無關,轉念卻意識到容辰之事歸根到底也是他眼下生氣之因造成的……大同小異,殊途同歸。

  念及此,心中陰鬱之情一時間如瀚海波瀾,難以平靜。

  只令他壓抑心傷也就罷了,可若是還要令他感受到「眾叛親離」的滋味,他還能妥協得下去嗎?

  傅思瀅緊緊盯著他,見他又沉默,連視線也略微向下落去,不再看她,她緊張害怕得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這、這麼……反應這麼大嗎,就這樣令他生氣嗎?

  小小吞咽一下口水,再朝他走近兩步,直到能伸手拉扯住他的袖子。

  她掐住一點袖衣,拉扯了拉扯:「你、你說說話嘛,我、我也說說話……」

  漠蒼嵐重新看向她:「你不用說,你的想法本王清楚,本王的想法你也該清楚。」

  「我本來以為我挺清楚的,可你這麼一生氣,我……又覺得我不清楚了。」

  他嗤笑一聲,牽住她的手塞進自己的袖筒里。

  「哇,你的袖筒裡面好暖和。」

  「嗯。」

  漠蒼嵐的袖筒里放著小小的湯婆子,剛才皇上離去時才更換的湯婆子,這會兒就已經不燙了,不過對傅思瀅來說,還是很溫暖的。熱乎的湯婆子和他冰涼的手都在袖筒里,倒是形成一個令她很舒適的暖手處。借著暖和的湯婆子,他也能摩挲著她的手掌,難得的親近觸碰。

  連帶著,他的語氣也越發溫和親近:「我雖然清楚你的想法,但也的確有點生你的氣。」

  傅思瀅趕緊低頭,做錯事般,一言不發。

  他沒有說他為什麼生她的氣,只是簡單問一句:「如果換做是你,我這樣做,你會生氣嗎?」

  對於這個問題,傅思瀅認真換位思考了一下,頭就垂得更低了。遇到這種「撇清關係」行為,應該不止是會生氣吧,她肯定還會感到相當……寒心。

  但,她還是想要辯解一句:「如果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會那樣做的。但事關的是容辰的前途命運,我不想……」

  想了又想,給出三個字:「連累了他。」

  漠蒼嵐握緊她的手:「已經開始會連累了嗎?」

  傅思瀅咽喉一哽:「你覺得呢?」

  她抬起頭,望入他的眼眸,眼神複雜。而比她複雜眼神更難懂的,是漠蒼嵐的嘆息。

  漠蒼嵐清楚,比傅思瀅更清楚他在皇上心中地位所面臨的困境。何長易和郎俊松的對比是一個鮮明的例子,而在這對典型例子之下的,是無數慕王府食客門士在官場中遭遇到的窘境。

  他難道沒注意到當傅容辰說出「出師」二字時,皇上下意識向他看來的眼神?他難道沒注意到皇上本來甚是讚賞的態度,轉眼就變得收斂?他難道沒注意到當她嬌蠻指責他為師無功後,皇上再次轉為輕鬆愉悅的神情?

  該注意到的,他都注意到了,不該注意到的,他也都有收入眼底。所以,他才會在她被傅宰相呵斥時,給她一個傳意的眼神。

  「其實你不用生氣,」傅思瀅嘆口氣,有些撅嘴,「我是急於替容辰撇清你,但等落了座,容辰就來指責我『厚顏無恥』了。呵,『厚顏無恥』還是好聽的,這小子的原話是直白地說我『厚臉皮』。」

  「呵,」倏地,他便笑了,捏著她的手:「他還敢指責你?我可不信。」

  「我也不敢相信,這輩子這小子還是第一次指責我呢,為了維護你這個師父!」說著,磨磨牙,瞪一眼遠處的容辰。

  「你怎麼對他解釋的,他會指責你?」

  「我解釋說如果依託了你的教導有方,就會很大程度上掩蓋他學武的天賦,我想讓他在皇上的眼中更顯得天賦異稟,所以才急於撇清你的指點功勞。然後他就說不能做這麼厚臉皮的事,不能為了彰顯天賦就拋棄師父的功勞。」

  聽了前後,漠蒼嵐感慨:「傅宰相教子有方啊,傅容辰的確是個忠孝仁義俱全的少年郎,將來必成大器。」

  聽著前半句,傅思瀅剛想連連點頭應是,可一句「必成大器」讓她驟然一怔,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便是鼻酸生出淚來。

  「怎麼了?」

  她的手,還被漠蒼嵐握著,她仿佛有了可以放心傾訴的人,眼淚朦朧地看向他,哭懨懨地道:「容辰說得對,我所謂的為他好,真不一定是為他好……我如果是個深謀遠慮的人,那有可能是為他好,可我只是個鼠目寸光之徒,按自己的想法去安排他的行事,結果只能是害了他!」

  「不至於突然這樣妄自菲薄,」漠蒼嵐又是疑惑又是無奈,「瞧你哭的,怎麼就能立刻認定是害了他?眼下能得皇恩眷顧,自然是要比被皇上劃分到我的陣營要好得多。」

  知他不懂她傷心所為何事,傅思瀅哭著搖搖頭,埋頭扎入他的懷裡,趁機將眼淚全部抹到他的胸前衣襟上。

  等她抬起頭,已經收了哭意。

  而漠蒼嵐低頭看看自己胸前,眉頭一皺,伸出手指一指:「你看,這是你的眉毛、這是你的胭脂、這是你的口脂……這些是你的一張臉。」

  傅思瀅頓生羞惱,一巴掌拍去:「胡扯,哪有!」

  「哪兒都有,否則,你沒有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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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蒼嵐!」

  母老虎咆哮一通,二人目光相對,俱生笑意。漠蒼嵐展開雙臂將她擁入懷中,低聲道:「我會努力不成為禍害的,讓沾我者……不倒霉。」

  傅思瀅噗嗤一笑,想了想,還是抬起手在他背後輕輕拍拍,說:「凡事莫以他人為重,務必以己為先,否則一旦為他人不喜,便是一無所有了。」

  她手下的衣裝太過厚實,不知是真的有一瞬間的僵硬,還是她的錯覺,只聽他道:「今日承蒙傅大小姐教誨了。」

  「嗯,乖。」

  隔得不遠處,幾個下人站在一堆,方止嘖嘖嘬牙:「嘖,哎呀,不知怎麼的,牙酸得很。」

  聞言,晴音對著孫丹捂嘴連連生笑,孫丹則向著方止翻出一個白眼:「我看不是牙酸,是葡萄酸。」

  「咦,」晴音好奇,「為什麼是葡萄酸?」

  「因為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嘻嘻嘻嘻。」

  方止一聽奚落,叉腰不服:「好傢夥,咱吃過的葡萄可是比你吃過的鹽還多!」

  「哦,那怪不得你牙這麼容易酸呢,酸葡萄吃得太多了吧?」孫丹面無表情。

  方止:……

  敗。

  嗨呀,孫丹這妮子跟隨傅大小姐太久了,也變得牙尖嘴利了!

  等到相府下人和慕王府的護衛一起,將來自慕王府的物件和用具都收整好捆綁上車後,漠蒼嵐也向李氏提出告辭。

  「夫人忙碌了一天,快些回家休息吧。」

  李氏敏銳地察覺到慕王爺今天說話……誒,好像有些溫柔誒!

  「慕王爺也是甚為辛苦,您且快先行吧,今日還要多謝慕王爺府上的物具,否則相府真應對不了今日的大場面。」

  「夫人言重,日後有任何需要都可同今日這般,隨時前去慕王尋求幫助。」

  「多謝慕王。」

  「對了,今晚相府所設的開幕宴席,本王就不便前往了,省得賓客拘謹約束。」

  「您客氣,今晚宴席上的賓客必定來歷混雜,不是您該出席的場面,免得落了您的身份。」

  漠蒼嵐點點頭,看向張統領:「嚴加防護,但凡出些許問題,你知道後果。」

  「屬下用性命擔保,絕不會出現任何岔子!」

  「容辰,照顧好也要保護好你的母親和長姐,從今天起,你在所有人眼中已經是個男子漢了,知道了嗎?」

  疲憊的容辰立刻意氣風發:「知道了,師父放心!」

  交待完該叮囑的一切,漠蒼嵐再看過傅思瀅一眼之後,帶慕王府眾人離去。

  望著那坨漸漸遠去的身影,李氏忽而嘆口氣,感慨道:「慕王爺還是真箇細心負責的人吶。」

  容辰點頭,連聲附和:「那是那是,別看師父嚴厲冷酷,其實內心是個很溫柔體貼的人呢。」

  傅思瀅本想故作寒磣地抖一抖,但內心倏然被母親和弟弟所說的「細心負責、溫柔體貼」所觸動,她怔怔望著漠蒼嵐背影,內心思緒良多。

  她今天其實……是有傷害到他的吧?

  當著那麼多人埋怨他不算什麼問題,問題是他和她心裡都清楚,她故作的埋怨是為了撇清,而撇清就代表著傷害。

  不管她再怎麼辯解,她認為的不想因為他而連累弟弟,就是在趨利避害,就是在認為他是個……禍害。

  所以他會說,努力不成為一個禍害。

  怎麼可能不寒心呢?

  寒心……

  他因為寒毒,全身就差個透心涼了,再寒心了可怎麼辦!

  忽地手心一握,傅思瀅腦中不再多想,立刻拎起裙子追了上去。

  她說如果只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不會那樣做,可她的這番說法憑什麼能作為她的辯解,又憑什麼能取信於他,憑什麼能安慰到他呢?

  空口無憑啊!

  「漠蒼嵐!漠蒼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