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陰謀與愛情
被救出獄
郭日沒理會宮外的聲音,又問道:「那個老傢伙說了什麼沒有?」
卻巴搖頭,道:「他精神不行,似乎快挺不住了。」
郭日側著腦袋想了想,道:「餵他點水,讓他活著。」
卻巴正以為郭日打算放他師傅一馬的時候,又聽郭日詢問道:「你說,還有沒有什麼別的法子,讓他更痛苦一些?」
郭日說話的時候,就像在問怎麼能把木頭鋸得更細一點,卻巴卻因為他這種異乎尋常的平靜而感到汗毛倒立。
卻巴自認為也算視人命如草芥了,可是,要將自己的師傅或親人看做木頭一樣,他只能承認自己做不到。
他謹慎地看著郭日那圓圓的腦袋,實在想不出這個圓腦袋裡住著怎樣的惡魔,難道郭日已經完全捨棄了作為人的情感?
這時,外面的喧譁聲更大了,郭日怒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一名士兵進來報告道:「有一群叛兵在襲殺我們的人。」
「叛兵?
有多少人?」
郭日眯縫起眼睛。
雖然進行了大清洗,但還是有部分忠於原雀母王的勢力暗藏起來。
那名士兵一頭冷汗道:「呃……到處都是,他們只暗殺我們巡邏隊的隊長,好多小隊都亂了,目前各隊由副隊長在協調指揮。」
郭日好像想到了什麼,細問道:「你們看清楚了?
那些隊長究竟是被殺了,還是只被人擊暈了?」
士兵道:「是被殺了,所以各小隊才會這麼亂。」
郭日沉吟道:「難道是那個老東西暗中藏起來的力量,想反將我一軍?
還是說,他不打算這麼輕易地完成交接,想再考驗考驗我?」
那名士兵道:「那些叛軍好像對我們的巡遊路線非常清楚,而且首輪都是弓箭襲擊。」
郭日再無懷疑,笑而起身道:「看來是我們自己人有問題,老傢伙,藏得挺深。
跟我來,我要親自布防。」
郭日離開後不久,地牢內,岳陽還在耐心地向次傑大迪烏闡述張立的情況,他反覆向次傑大迪烏詢問,張立是不是就沒事兒了,結果說了半天,次傑大迪烏只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不可能!」
岳陽氣急敗壞,罵道:「這個老騙子,我不會再相信你的話了,你不是說他再不會醒過來嗎?
他怎麼又醒了?
你看書,那書上有時候也盡瞎扯嘛!」
忽然,他聽到重物倒地的聲音,移至牢門處往外張望,只見一個輕盈的身影翻身入牢,是敏敏,岳陽連忙輕呼:「敏敏,我們在這裡……」
敏敏見到岳陽,大喜道:「太好了,你們果然在這裡,我還怕他們把你們關去別處呢。」
岳陽向後看了看,問道:「強巴少爺他們呢?」
敏敏道:「他們在共日拉村,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時間不多,我要趕快把你們弄出來才行。」
說著,敏敏從行囊里取出塑膠炸藥,嚼爛搓成條,小心地繞在鎖門的鐵鏈上。
岳陽自言道:「強巴少爺他們去了共日拉,跑這麼遠,難怪……」
敏敏一面安炸藥,一面看了地上一眼,張立揮手跟她打了個招呼,敏敏道:「張立怎麼了?」
岳陽咬牙道:「該死的郭日……張立昏睡了兩天,不過現在似乎好一些了,塔西法師來了麼?」
敏敏道:「塔西法師他們都在共日拉,就我、亞拉法師和巴桑大哥三人,退後……」
原來,自張立和岳陽到雀母被捉後,敏敏等人也回到了雀母,由於走了遠路,他們比張立、岳陽後至,但和傻乎乎的張立、岳陽不同,巴桑老遠就聞到一股極大的血腥氣息。
囑咐敏敏在安全區域等待之後,法師只身前往探明了情況,得知雀母有變,同時,他們估計著有自己的同伴已落入郭日手中。
亞拉法師試過幾次前往地牢,卻因雀母巡防太過嚴密,實在無法做到不驚動任何人而抵達牢房,巴桑也跟著去了一次,險些被發現。
敏敏擔憂卓木強巴,急著想去地牢看看,三人商議好對策,由法師去探明雀母的巡防隊伍路線,到時候法師和巴桑兩人同時動手,造成雀母內有士兵企圖推翻這次軍變的假象,希望打亂他們的布防,然後由敏敏悄悄潛入,探明情況,如果條件允許,就將人救走,如果沒找到人,那麼回頭再議。
原本法師計劃只是將人打暈就行,但巴桑堅決不同意,說不殺人根本無法引起混亂。
亞拉法師看得出巴桑眼中的怒火,在無法壓制他的情況下,也只能由他去了。
郭日對行軍布防確實很有一套,亞拉法師暗中觀察了一天,回頭想了一夜,利用了一些現代的儀器,才找到一個突破口,想出一個一舉打亂整個布防的策略。
也就在這時,共日拉來的索朗到了,被巴桑抓個正著,由此他們才得知卓木強巴等人的情況,這樣一來,被抓的只可能是張立、岳陽兩人了。
他們商議妥當,決定及早動手,遲一分,他們的同伴就多一分危險。
聽完敏敏的講述,岳陽才知道現在不是早上,已近晌午。
聽到卓木強巴他們安全的消息,岳陽也放下心來。
「噼噝」火花之後,鐵鏈斷做兩節,那條花斑蜈蚣從鎖眼爬出來,在地上遊走,被敏敏鼓起膽子,一腳踩做泥漿。
開了房門,敏敏去攙扶張立道:「能走嗎?」
岳陽道:「我來背他。」
一蹲下,眼角瞥見旁邊的次傑大迪烏,岳陽想著他對郭日的辯護,卻總也狠不下心來,對敏敏道:「救他不?」
「誰?」
敏敏這才知道,旁邊幽暗處還有一個人。
岳陽道:「他是次傑大迪烏,被郭日捉住了。」
次傑大迪烏道:「我已經不行了……你們快走,遲了來不及。」
這時,又是一道灰色身影閃入地牢,像一陣風一樣來到他們身邊,岳陽和敏敏都毫不吃驚,因為這道風,令他們感到熟悉,感到安心。
「亞拉法師。」
岳陽一見到法師,就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
亞拉法師穿著雀母士兵的裝束,道:「還不走!他很快就會發現我們的計謀。」
敏敏道:「次傑大迪烏還在裡面。」
亞拉法師看敏敏在捏塑膠炸藥,「太慢了!」
他輕輕撥開敏敏,拿出他們唯一還剩下的一支戰術手槍,對著鐵鏈「噹噹當」三槍,跟著一腳踹斷鐵鏈,衝進牢房,一看次傑大迪烏的身體,二話沒說,拔刀割斷了穿過他腳踝的鐵絲,一掌擊暈次傑大迪烏,飛快地在次傑大迪烏肩部、手部按了幾按,跟著一提,將次傑大迪烏從兩個鐵鉤子上提了出來,接著一把將自己衣服撕裂,手腕一繞一纏,用衣料將次傑大迪烏的傷口堵上,裹了兩圈,反手一掄,將大迪烏背在了背後。
亞拉法師做完這一切時,岳陽也才剛剛將張立背在背上。
敏敏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亞拉法師當先沖了出去,留下一句「跟我來」,然後就像一陣風一樣消失在地牢出口。
岳陽和敏敏對望一眼,也趕緊跟了出去。
郭日換防後,手下的士兵找了兩圈,卻連叛軍的影子都沒看到。
卻巴按捺不住道:「不是說到處都是人嗎?
人呢?」
郭日手下的士兵哭喪著臉道:「剛才確實到處都是敵人,很多隊長都中箭受傷了。」
郭日不慌不忙地完成最後一道調防,才緩緩道:「不用找了,根本沒有那麼多敵人。
難道你沒看出來嗎?
他們利用弓箭的遠射程,造成到處都有人的假象,其實他們的活動範圍,僅在百步之內。」
卻巴道:「百步之內,也無法做到同時射殺那麼多隊長啊!」
郭日道:「有人能做到,他們至多兩三人,就足夠了。」
卻巴愕然道:「兩三人,那就不是叛軍,是——」
郭日微微一笑,道:「沒錯,我們等了兩天的客人,終於到了。
走吧,該回去了。
其實,他們為我們找出了巡防上的漏洞,我們還該感謝他們,不是嗎?」
卻巴壓低聲音道:「現在就回去,會不會早了一點?」
郭日道:「早?
不早了,我給他們留足了時間,如果這樣還不能把人救走,他們也就不值得我動腦筋了。」
路上有士兵送來紙捲兒,回到宮中,郭日打開看了看,又有士兵來報,地牢獄卒被打暈,從腳印看有兩個人闖入,救走了牢中三人。
郭日又展開紙捲兒,饒有興致道:「兩個人,那就是說,他們全都沒事兒。」
卻巴在後面偷瞥一眼,道:「在共日拉村有三人,我們抓了兩個,兩個來救,還少一個人啊?」
郭日不悅道:「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救人的是兩個,起碼還要留一個在他們救人的時候繼續擾亂我們的視線。
我想,他們會讓危機意識最敏感的人留下來,就是那長鬍子的。
我第一眼見他時,就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殺意,那是從戰場上磨鍊出來的意志,他們這群人裡面,就數那傢伙最懂得殺人。
他們回到共日拉,還需要一天時間。」
卻巴不解道:「你怎麼斷定他們會回共日拉?」
郭日道:「今天這些人發起突然襲擊,顯然了解我布置的巡防路線,不是從內部泄露出去的話,只能是他們自身觀察的結果。
要看出我布防的缺陷,起碼要一整天觀察時間,也就是說今天來的人,早就在雀母附近。
我甚至敢說,他們當初約定碰頭的地點,一定是雀母,只是他們回來的時間比我預期的要晚。」
卻巴道:「這和共日拉有什麼關係?」
郭日一拉帷幔,一幅地形雕刻圖橫列在前,朗布、雅加界限分明,山川河嶽無不精細,惟妙惟肖。
郭日劍指山河道:「他們為什麼會回來得比預期晚?
他們為什麼要今天才行動,而不是昨天?
你看,這是他們相遇的地方,這片魯莫人聚居地覆蓋了環生命之湖一帶,向西延伸至錯日,南抵絕壁邊緣,北達山根,他們失敗後,最近的庇護所就是雀母;如果不在雀母,錯日已毀,江修有高山,東瑪則被峽谷大江阻斷,他們唯一的逃亡方向,也就只有共日拉了。
所以,他們選擇今天行動,只有兩種可能:其一,從共日拉到這裡,正好需要一天時間;其二,他們有部分人在雀母附近,有部分人逃至共日拉。
留在雀母附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同夥被我們抓住了,他們必須計劃周詳,故而遲遲不敢動手,直到共日拉的同夥給他們傳信,他們確定被我們抓住的人不可能太多,才選擇的動手。
然後,自然是約定在共日拉碰頭,哼,這種可能性很大。」
卻巴道:「為什麼第二種可能性很大?」
郭日道:「人,不是機械,我才不信他們的精神比鋼鐵還硬。」
卻巴討好道:「雀母王真是算無遺策。」
郭日道:「這一切,早在讓他們與那金髮男子碰面前,我就已經考慮到了。
如果現在才去想,已經晚了,看事情要看遠一點。」
卻巴一聽金髮男子,頓時又擔憂起來,道:「你說他們會不會回來找我們麻煩?
不過卓木強巴他們全部活著,那金髮男子難道被消滅了?」
郭日責備道:「真不知道你是怎麼當上雅加大迪烏的!既然卓木強巴他們全活著,那麼另一伙人肯定也沒事,雖然和我預計有些出入,不過也令卓木強巴他們元氣大傷呢。
至於回來找麻煩,你別忘了他們的目的地,是第三層的帕巴拉神廟,我們替他們拖住了卓木強巴,他們該感謝我。
哼,第三層,戈巴族禁地,帕巴拉神廟,他們在自尋死路啊。」
卻巴試探道:「對了,我曾經聽說,您在與我們雅加締結停戰協議前,曾孤身去過第三……」話未說完,就被郭日狠瞪一眼,嚇得他不敢再問。
郭日好似沒聽到這句詢問一般,自顧自道:「好了,最後一個障礙也將被剷除了,就讓我們看看,他是否有你說得那麼厲害。」
雀母崖下,亞拉法師和岳陽與巴桑會合,法師向岳陽介紹道:「這是共日拉的索朗,跟著他走,強巴少爺他們在共日拉等我們。」
岳陽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道:「奇怪,雀母上面,好安靜啊。」
亞拉法師道:「不管那麼多,先與強巴拉他們會合了再說。」
敏敏探探張立的額頭,詢問道:「張立,感覺好點沒有?」
張立呢喃道:「嗯,我不覺得有什麼,就是感覺好睏,啊……」他打著哈欠道:「好想多睡會兒。」
他精神極度委靡,就連曾經與他打過一架的索朗站在他面前,也沒心思去注意。
「別睡,張立。」
岳陽用干啞的嗓音道:「千萬別睡!」
次傑大迪烏的話總縈繞在他耳邊,而且,他感到,背上的張立,變得好輕……
卓木強巴和呂競男一刻不停地來到半崖遺蹟附近,途中偶有小股魯莫人騷擾都被他們避了開去,不過盪飛索時,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稍不注意就會在空中碰撞。
卓木強巴思緒雜亂,到半崖遺蹟時,呂競男見卓木強巴實在有些支撐不住了,便建議休息一下,卓木強巴同意了。
在爬陡坡的時候,呂競男見卓木強巴呼吸厚重,便問道:「你的呼吸怎麼這麼重?
你那裡還是沒有感覺嗎?」
卓木強巴知道呂競男問的是海底輪,搖搖頭,把塔西法師的話轉告給了呂競男。
呂競男遺憾地看了卓木強巴一眼,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就這樣到了岩窟中。
剛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就聽呂競男喝問道:「誰?」
有惶恐的聲音從內傳來:「路……路過的……」
卓木強巴一聽,這聲音好耳熟,和呂競男一同轉入拐角,兩人同時一驚。
「雀母王!」
兩人同時叫道。
蜷縮在暗處的老者雖然用了舊衣碎布做掩飾,卓木強巴和呂競男還是一眼把他認了出來,何況他旁邊還坐著眼睛纏著繃帶的拉姆公主。
嘎瑪基白登一見卓木強巴,竟是老淚縱橫,悲傷道:「啊,能在這裡見到你們,真是太……太好了。」
卓木強巴快步上前,把住這位快要昏厥過去的老者,詢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雀母發生了什麼事?」
呂競男則握住了拉姆公主的手,輕輕地安撫她。
白登道:「我已經不是雀母王了,如今朗布國的王,是郭日念青。」
卓木強巴如遭雷擊,手上不由發力,大聲道:「你說什麼?」
白登哭喪著臉道:「郭日念青趁著執掌雀母軍權的這幾年,早就部署好了一切,軍中的將領都被替換成了他的人。
我的親衛隊裡也有他的人,真正忠於我的只有幾名士兵,只有幾名啊!他那天故意逃走……」
後面的話卓木強巴沒有聽清,他腦子裡反覆迴響著「如今朗布國的王,是郭日念青」這句話,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憂慮。
敏敏他們一直沒來共日拉,是不是回雀母了?
當初就是約定好的在雀母碰頭,自己這行人又揭露了郭日的陰謀,郭日肯定不會放過他們的……敏敏現在怎麼樣了?
張立、岳陽他們呢?
亞拉法師和巴桑呢?
怎麼辦?
該怎麼辦?
張立托母
聽到雀母王的訴說,呂競男也是一驚,她問道:「郭日在你身邊大肆調防,安插親信,你就沒有懷疑過?」
雀母王悲哀道:「這幾年,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我這個女兒身上,心裡想著,王位遲早是郭日的,也就沒怎麼注意。」
呂競男這才想到,郭日設計弄瞎公主的眼睛,並不僅僅是不願意娶公主這麼簡單,這個人用計非常深遠,他完全掌握了人性的弱點。
呂競男看了看一身破爛的雀母王,又看了看楚楚可憐的拉姆公主,真可謂落水的鳳凰不如雞,不禁憐憫道:「你們有什麼打算?」
「打算?」
雀母王苦笑一聲,道:「逃吧,逃得遠遠的,找個沒人知道的小山村,過段平靜的生活。
只希望郭日不會太著緊我們,放過我們父女這兩條性命。」
呂競男道:「難道雀母的百姓不會跟隨你起來反抗郭日?」
雀母王深深埋頭,道:「本王深居簡出,能見到本王的百姓寥寥無幾,最近一次也在十幾年前,他們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老者,或多數已作古,而且這十餘年,本王變化也大。
你們也知道,我們雀母的村落大多自給自足,十餘年沒有往來是很平常的事,如今可以說,除了雀母百姓,再無認識本王之人,最可惜的是,這次倉促逃離,連一件可以證明本王身份的信物也沒有。
而這些年郭日東奔西走,認識並擁戴他的老百姓倒是大有人在,只要他牢牢控制著雀母的局勢,誰會來反對他?」
這時,卓木強巴已經焦躁不安地站了起來,對呂競男道:「走吧,我們走!」
他實在不敢想像,敏敏他們落入郭日的手中,會怎麼樣。
呂競男最後看了一眼那對被郭日從王壇上趕下來的父女,只是如今他們自己也在郭日的陰謀漩渦中掙扎,實在無力幫助這父女二人,只能在心中為他們祈禱。
「走了!」
卓木強巴在遺蹟洞口催促,他對雀母王沒有什麼好感。
可以說一切都是這個昏庸的老國王咎由自取,是他親手培植了郭日的力量,如今郭日用這股力量來推翻他,並進一步威脅到他們這些無辜的路人……他忽又想起敏敏,心裡亂作一團。
在遺蹟上根本沒得到休息,呂競男看著在前方飛得方寸大亂的卓木強巴,她連續幾個縱躍,飛索盪在卓木強巴身前,安慰道:「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糟。
雀母發生了這麼大變故,他們不可能一點都察覺不到,特別是巴桑,對於這種血腥的戰亂,他極為敏感。」
卓木強巴大聲質疑道:「那他們為什麼沒到共日拉來?
還留在那裡幹什麼?」
呂競男耐心地解釋道:「那裡是我們約好見面的地方,他們察覺了危險,得留下來警告我們;另一種可能是,我們隊伍中有人不幸被抓,他們得留下來想法救人。」
「那你還說沒有事!」
便在此時,兩人同時察覺前方有人,剛剛上樹隱蔽,就聽到岳陽的聲音在說:「堅持住,不會有事的。」
只見亞拉法師、巴桑、岳陽、敏敏等人魚貫而出,卓木強巴欣喜交集,大叫著躍了下去。
「岳陽!」
「張立!」
第一眼見到敏敏沒事後,卓木強巴就放下心來,馬上將注意力集中到伏在巴桑背上的張立身上。
岳陽等人見到強巴少爺和教官從天而降,也是欣喜不已,但腳下沒有絲毫停留。
卓木強巴還未落地,就聽岳陽問道:「強巴少爺,塔西法師呢?」
卓木強巴一個翻身落地,站起道:「還在村里。
張立怎麼了?」
岳陽催促道:「快快,邊走邊告訴你。」
一瘸一拐地跟著大家。
呂競男則直接將手把住了張立的脈門,亞拉法師搖頭道:「是古代不知名的蠱術,只有看塔西法師有沒有辦法了。」
岳陽等人逃出雀母后沒多久,岳陽精神不濟,加上腿傷未愈,巴桑見他行動遲緩,一言不發地將張立奪了過來,背在自己背上。
剛開始,張立神志還清醒,逃亡罅隙還不忘和岳陽說兩句俏皮話,鬥鬥嘴,可是沒過多久,他又進入一種昏昏欲睡的狀態。
亞拉法師看過張立的症相,聽了岳陽的描述,也是束手無策,至於塔西法師對此有無良策,亞拉法師也吃不准。
但儘快見到塔西法師,也許是張立唯一的希望了。
長途奔跑之後,縱使巴桑的體力,也已經氣喘如牛。
卓木強巴跟在後面,輕輕拍了拍巴桑的肩,巴桑將身體一擰,整個後背往右一甩,卓木強巴一手扛過張立,一聳肩,一撒手,再鉗緊,就讓張立攀附在了自己背上。
共日拉村,得到消息的塔西法師急匆匆地趕了回來。
法師在張立房間裡一待就是半天,由卓木強巴陪護。
原本岳陽打算做塔西法師的助手,但塔西法師僅看了他一眼,就斷定他體力不足。
在房間內,卓木強巴要做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在法師需要時挪動一下椅子。
其餘時間,塔西法師希望他不要發出聲響,不要走動,不要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最好就站在法師身後,在需要時能在第一時間把椅子挪動到法師需要的位置。
在卓木強巴看來,塔西法師好像沒做什麼具體的事,就是這裡摸摸,那裡捏捏,可不多時,就見法師額頭的汗涔涔而下,於是,替法師擦汗也成了卓木強巴的工作。
卓木強巴見張立平靜地躺在那裡,好似熟睡一般,可塔西法師雙眼圓睜,眉頭緊鎖,牙根緊咬,就像一個戰地指揮在觀察兩軍對壘,正值激烈處,大氣都不敢出。
又過了一段時間,卓木強巴終於明白為什麼塔西法師說岳陽體力不足了,就這樣直直地站立著不動,不說不笑,竟然會是如此費力的一件事。
剛開始還不覺有什麼,時間一長,兩腿自膝往下,最後到腳跟處,隱隱發麻,更難受的是,整個身體就像即將停止旋轉的陀螺,上半身無法與下半身保持一條直線,稍有鬆懈,就想往左右靠去。
僅是這些還不足以令卓木強巴吃不消,真正讓他感到難受的是,塔西法師要求他像一台二十四小時待命的機器,他一個手勢就得讓卓木強巴以最快的反應挪移那張椅子,卓木強巴必須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等待塔西法師的手勢。
可是塔西法師遲遲不發出手勢,卓木強巴就得目不轉睛地盯著塔西法師,那種感覺,就好比在進行一場純精神上的對抗,神經、肌肉,都處於繃緊狀態。
看著塔西法師那不動如山的坐姿,卓木強巴漸漸明白,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站立動作,對人而言也是有極限的,要想突破這種極限,就必須進行專門的訓練——密修!
卓木強巴估計過了兩餐的時間,就在他感到自己幾乎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卻見塔西法師身體一晃,竟似要跌下椅子,卓木強巴趕緊上前一步,扶住法師的身子,同時自己也差點跌倒。
塔西法師用手指在自己額頭點了幾下,道:「我們出去吧。」
聲音竟似蒼老了許多。
卓木強巴無法想像,這個在地下海可以幾天幾夜不吃不喝的密修高人,竟然會因為盯著一個人看了幾個小時就產生眩暈,他忙問道:「張立他……怎麼樣?」
塔西法師回答是:「太可怕了。」
當卓木強巴背著塔西法師搖搖晃晃走出房間時,岳陽、敏敏等人馬上圍攏過來。
亞拉法師接過塔西法師,敏敏拿著碗對卓木強巴道:「吃點東西吧。」
岳陽在追問:「法師,張立他怎麼樣?
他現在怎麼樣了?」
安吉姆迪烏和一大群村民也在外面,人聲鼎沸。
呂競男在維持秩序:「大家安靜些,退開一些。」
卓木強巴輕輕拿開碗,正準備表示自己現在只想休息一下,突然感到周圍的人鴉雀無聲,他也不禁止住了聲音,扭頭望去。
只見塔西法師緊盯著岳陽看,神情十分嚴肅,跟著目光掃過,又很詫異地看著呂競男,隨後塔西法師的目光從亞拉法師、巴桑、敏敏、安吉姆、阿米、村民等人身上一一巡視而過,正是他那種凌厲、慍怒,又帶著些可怕的眼神,讓所有的人頓時安靜下來。
塔西法師仔細地看過卓木強巴約一分鐘,最後他舉起了自己的手掌,好像掌中另有乾坤一般,又細細地看了好久,隨後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
岳陽緊張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法師!」
塔西法師淡淡道:「你中蠱了,競男也是,亞拉也是,安吉姆也是,我們所有的人,都中蠱了。」
塔西法師的一句話,令全場震驚。
「怎……怎麼回事?
難道這種蠱毒,還傳染?」
岳陽吃吃地問道。
塔西法師也在心中計算,暗道:「不對,張立的蠱毒似乎沒有傳染性,是從別的地方感染的,這蠱下在水中?
不,據記載,這種蠱毒很難通過水途徑傳播,而且每個人中的蠱都不盡相同,是從哪裡被感染上的呢?
強巴拉的隱相症比我重,我是被他傳染的,他是去接應岳陽他們時被感染的;這些人裡面,岳陽的症狀最重,但他似乎又不是直接攜帶者,難道是……」塔西法師強提精神,道:「帶我去看看次傑大迪烏。」
看過次傑大迪烏後,塔西法師頹然道:「果然是這樣……」
亞拉法師輕輕問道:「怎麼回事?」
塔西法師道:「次傑大迪烏顯然在自己身上做過許多蠱術實驗,就像經常吃毒蟲的動物一樣,他體內的毒素相互中和,達到一個平衡值,平時看不出異常。
但是最後這次郭日對他的拷問,似乎是為了延長他的性命,讓他保持清醒,使用了別的蠱術,加上他生命垂危,體內各種環境的平衡都被破壞了。
如今,他體內種下的各種蠱術開始反噬,他變成了一個大的傳播源,凡是靠近他的人,或多或少都被傳染了一些蠱術,然後攜帶者之間相互傳播,造成整個村子的人都被感染了。」
亞拉法師又問:「他還有救嗎?」
塔西法師道:「他的生命已經走向終結,如今他的身體是各種蠱毒相互侵占的戰場,我無力回天。」
「那村裡的人怎麼辦?」
「我盡力而為,我看他們蠱相併不明顯,有輕有重,似乎還沒有致命的蠱毒。」
「張立呢?」
「……」
「張立……還能救回來嗎?」
「……」
「嗯?」
「我沒見過這種蠱毒,書籍上也沒記載過這種蠱毒。」
塔西法師實話實說道:「他體內的經脈仿佛被改造過一般,如今完全是各走各的,體溫也異於常人,顯然那是作用於大腦的蠱術,最複雜的那種。」
亞拉法師道:「為什麼不能直接用手術?
像對拉姆公主那樣。」
「不一樣,」塔西法師搖頭道:「對拉姆公主,只需要用手術去除壓迫視神經的蟲囊,那只是淺表開顱術;而張立的情況,明顯是大腦的核心部位受損,深度開顱術、腦組織修復術,如今就算世界頂級醫院也未必能開展。
如今討論這些也無用,我只能救助那些能救助的人。」
亞拉法師默默低下頭去,沉聲道:「那張立,就只能被放棄了?」
良久的沉默之後,塔西法師才道:「我試著用金針,將他的經脈固定起來,至於其他的……就只能聽天命了。」
「唉……」亞拉法師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這才背著塔西法師,沉重地邁出房間。
一出門,又被眾人圍問,塔西法師向大家說了他的發現,並表示將盡力醫治眾人後,大家才稍感心安。
在他們看來,朗布的大迪烏種下的蠱,由雅加的大迪烏來解,應該沒有問題,而且早些時候塔西法師對瑪吉的病人的醫療手段,也通過安吉姆迪烏告訴了大家,大家對塔西法師信心很足。
當天晚些時候,次傑大迪烏停止了呼吸。
塔西法師讓人在次傑大迪烏安息的屋子周圍挖一道環形溝,將整個石屋和大迪烏一起火化了。
第二日,雀母王宮,郭日念青對卻巴道:「他還沒有死。」
卻巴皺眉道:「不應該呀,難道他們真有辦法將人救活過來?」
「不。」
郭日自信地揚了揚手中的紙條,道:「戈巴大迪烏用了金針,那應該是一種很獨特的術,他將血脈截留,使整個人體內各種反應的速度降低了,以此來延長張立的生存時間!」
「他真的很厲害。」
卻巴心有餘悸地說道。
「那也未必,就算用了金針,我看那張立也是遲早的事。
暫時給他們幾天喘息時間,先看看那個外來的迪烏有些什麼手段,說不定他只是一個嘴上能說,動手卻不行的空架子呢!」
說著,郭日又將目光投向地圖。
接下來他會很忙,要進行持續的大清洗以確保自己的地位,還要針對雅加制訂一系列的計劃,不過很快,用不了多長時間,等他騰出手來,就是卓木強巴等人的末日了。
「你等著我,就快實現了,就快實現了!」
郭日念青默默地想著,嘴角露出微笑。
岳陽注意到,此後幾天,瑪吉反不像敏敏那樣眼淚簌簌直落,她沒有哭,只是陪護在張立身邊,帶著母親般慈愛的目光,像在端詳熟睡的孩子。
自打塔西法師用金針為張立定脈之後,瑪吉就守護在張立身邊,為他祈福,等待奇蹟的出現。
這些天,最累的就是塔西法師了,雖然安吉姆迪烏也能幫他一些忙,但收效不大,其餘人就更是連幫忙都談不上了,塔西法師試藥、試針、試治療,所有的事都必須親力親為。
次傑大迪烏身上傳播的蠱毒,種類繁多,又有交叉混合的,每一種都令塔西法師殫精竭慮、絞盡腦汁才能想到解除之法,短短几天下來,塔西法師的頭髮就由全黑變成了花白,又由花白變成了銀白,整張臉也更顯蒼老。
張立呢,這些天倒還安靜,偶有狂躁的症相,卻被金針所制,動彈不得。
每當看到他肌肉痙攣、牙關咬緊時,瑪吉就會輕輕捧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喃喃細語。
岳陽常常在一旁默默無語地看著,他知道,張立一定十分痛苦,蟲噬腦的痛苦,這時候,他總會感到自己竟然如此無能為力!
郭日的蠱毒到底還是起作用了,張立的身體表皮漸漸變成褐色,摸上去有一層硬邦邦的東西,並在逐漸角質化。
翻開他的眼瞼就會發現,他的白眼仁上,一根根血絲像動物的觸角,正向著虹膜集中,而虹膜周圍有大片的血斑,使他眼珠子看起來就像紅寶石一樣。
有時張立會流出淡紅色的眼淚來,塔西法師說那是顱內壓改變的結果,造成他的眼底出血。
儘管塔西法師做了最後的努力,張立的身體還是一天天在變化著。
他們沒有維持生命的系統,張立每天只能飲用極少的清水,那鐵打的身體,正隨著時間慢慢萎縮。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樣下去,張立的生命耗竭只是遲早的事,可他們偏偏想不出任何辦法,塔西法師能解救共日拉村所有的人,就是救不了張立……
一同尋找帕巴拉的一群隊員,他們只能每天看著張立消瘦、痛苦、掙扎,這一緩慢的過程,同樣也煎熬折磨著他們的神經。
巴桑愈發沉默寡言,敏敏時時垂淚,無奈和悲傷刻在亞拉法師的臉上,而呂競男雖然面色不動如冰霜,眼裡也時常流露出一種痛心。
終於,當塔西法師發現張立的唾液開始增多,並粘連成絲狀時,他告訴大家,張立的唾液里開始分泌孢子,不小心被咬傷會被傳染。
巴桑認為不該這樣繼續下去了,他向卓木強巴提出為張立安樂死,在他看來,與其讓張立這樣除了痛苦再沒有別的感覺地活著,或許,死亡對他才是一種解脫。
但是岳陽堅決不同意,他沒有說任何原因和理由,只對卓木強巴說了一句話:「強巴少爺,不要放棄張立啊……」
這句話,深深刺在卓木強巴的心坎上,他閉上眼睛,就看到了20年前,那青青的山谷,那銀鈴般的笑聲,「哥哥……哥哥……」妹妹沒有說出口的話,分明就是「哥哥,不要丟下我啊……」那灰色的身影,狼王奮力的一撲……汽車的煙塵……群狼的嚎叫……
「我卓木強巴,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的……」
「強巴少爺,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動手的人,是你……」
「記住,家人,就是指,沒有任何人會被放棄,沒有任何人會被忘記……」
「如果有一天,那人換做是我呢,你會怎麼做……」
「你會怎麼做?」
「你會怎麼做……」
卓木強巴痛苦地閉上眼睛。
和張立在回到高原的第一天相識,在冰洞斷橋上相知,那不服氣的表情,那驚訝、好奇的表情,那有些懼怕、有些擔憂的表情,那開玩笑的表情……一幕幕清清晰晰。
卓木強巴向塔西法師詢問,張立會不會變成傳說中的怪物。
塔西法師卻否定了這種可能,他說張立的身體很虛弱,沒有營養供給,就沒有能量來源,就算他完全淪為孢子的傀儡,也不可能暴起傷人。
塔西法師遺憾地告訴卓木強巴,這就是孢子的生存方式,它們和病毒很像,寄生於宿主,占用宿主,將宿主的每一個細胞和每一分營養都當做自己的食物,將宿主的身體當做自己的戰場,一寸一寸地侵占,當它們大獲全勝的時候,也就將與宿主一起迎接死亡。
卓木強巴看著張立那清瘦的臉,又看著那變得粗糙的皮膚,要他面對如此熟悉的面孔拔出刀來,他做不到……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張更為清瘦的臉,一雙無瑕得令人心顫的眼睛注視著。
又過了三天,在一個臨近黃昏的下午,毫無徵兆地,張立突然醒了,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還能保持著清醒,沒有喪失自我。
突然降臨的奇蹟,讓岳陽怔住了,完全忘了去通知大家,他就和阿米一樣,怔怔地看著張立,唯恐一轉過身去,張立又會睡著了。
張立看了看左手邊的岳陽,又看了看右手邊的阿米,微微笑了,他的聲音十分微弱:「一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個是我最親密的愛人,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你們,真好……」
「你好些了嗎?
你餓嗎?
你感覺怎麼樣?
你疼嗎?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你……」一大堆問題堆積在岳陽心底,話臨嘴邊他卻囁嚅著,怎麼都開不了口。
張立醒了,張立睜開眼睛了,張立說話了,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張立手指動了動。
阿米溫馨地半蹲著,如同她日復一日所做的那樣,捧起張立的手,貼在自己臉旁。
張立繼續用微弱的聲音說著:「我做了好長一個夢,在夢裡我回到老家了,青石板,青磚瓦房,那綿綿的雨一直下個不停。
我夢見我躺在那輛竹編的小搖車裡,阿媽一手推著小搖車,一手握著我的手,伢崽伢崽地叫著,她跟我說了好多話,但是我聽不到她說什麼……」
莫名劇烈的酸痛陡然襲上岳陽的心頭,他突然哽咽了,吃力道:「別說了。」
張立恍若不聞,那飄忽的斷續的聲音依舊傳來:「我夢見阿媽老了呢,眼角的皺紋多了,背也彎了,頭髮也白了;我夢見我打電話回去說,我退伍了,要轉業回家了,我阿媽可高興壞了……她要到車站來接我。
你沒去過我們老家,那時候隔火車站好幾十里路,要翻兩道山樑,要過三條小溪,阿媽天不亮就起床了,穿上小布鞋,舉著煤油燈,一腳深一腳淺地,在山裡走著。
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啊,天上也只有幾顆若隱若現的星星,我仿佛就在阿媽身後,遠遠地望著她的背影,那橘黃色的燈光,很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臉……」
岳陽的眼淚突然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懇求道:「你,別再說了!」
張立的雙眼望著天花板,似乎在回憶什麼,喃喃道:「從小到大,我自問沒有虧欠過什麼人,除了我阿媽。
我這一輩子,都是在欠她的,從出世那天起,就讓她感到痛苦,小時候又多病,沒能讓她睡一個安穩覺,讀書又不努力,在學校打架、逃學,我小時候,就沒做過什麼讓阿媽值得驕傲的事情……直到我參軍了,哦,我還夢見我參軍了,阿媽替我納的鞋底,一針一針,縫得好密實……」
岳陽猛地一把抓住張立那硬得像枯柴一般的手臂,發狠道:「求求你,別再說了!」
張立緩緩轉過頭來,用那深陷的、擁有寶石紅的眼睛,深深地望著岳陽,嘆息道:「我想,我是看不到帕巴拉神廟了,如果你們找到了,如果能出去,你……」
岳陽一面掉眼淚,一面咬著牙道:「你在瞎說什麼啊?
你沒事兒……只是……只是調養幾天就好了,我們都在等著你,等你好了,我們好一起上路!」
張立表情痛苦地笑了笑,道:「你又不是演技派的,做做推理還行,撒謊實在是太不成功了,哪有哭著告訴人家好消息的。」
岳陽還待說什麼,張立卻道:「行了,我都想起來了,是郭日給我下的蠱,那條噁心的蟲子就在我肚子裡,好像,我會變成怪物吧?」
「不會,」岳陽繃緊臉部肌肉,笑道:「你看,你現在不都好好的嗎,你怎麼會變成怪物?」
張立微微閉眼,道:「其實,我一直都能感覺到,那些傢伙,它們在我腦子裡,你無法體會那種感覺,就像……就像腦子裡裝了一窩蟑螂,它四處亂竄,我甚至能聽到它們吃得『刷刷刷』直響,我也想勇敢一些的,但是,真的,很痛啊!」
「不會有事的!」
岳陽保持著那種僵硬的笑容,克制住自己的眼淚,道:「塔西法師已經想到辦法了,告訴你吧,他治好了共日拉村所有人的蠱毒……」
張立那紅色的深邃的瞳孔仿佛穿透了岳陽,凝視著遠方,聲音裡帶著疲倦與失落,輕輕道:「看來我,只能帶著遺憾……」話未說完,岳陽抓著他的手臂猛地一緊,截斷他的話道:「你聽我說……」
張立的視線仿佛一下又收了回來,注視著岳陽。
岳陽正視著他,兩人面對面地凝望,岳陽一字一句道:「你阿媽,就是我阿媽!」
血紅色的眼淚浸紅了張立的面頰,他反過手來,與岳陽的手掌緊緊握在一起。
岳陽將另一隻手搭在他手背上,他也將右手從阿米手中抽出,艱難地放在了岳陽的手背上:「兄弟,我的好兄弟!」
兩人四目相對,雙手緊握,再沒說一句話,四行淚順著面頰,緩緩滑落。
塔西法師的宿命
雀母王宮中。
「他真的不行,你是正確的,他只是嘴上厲害,真正做起來,就像剛剛學怎麼下蠱的小孩。
哼,次傑臨死前的蠱毒反噬就讓他焦頭爛額了,那種程度的傳播,我不用半天就可以完全解除,他用了好幾天都沒有解決不說,還想得頭髮都全白了。
這種水平,也配當大迪烏!」
卻巴唾沫橫飛地說著:「早知道他下蠱和解蠱水準這麼差,我動動小指頭就摁死他。
讓我去吧,雀母王!」
看著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卻巴,郭日撇撇嘴。
這些天,卻巴已經躍躍欲試地請戰好幾次了,看來他是非常想報在雅加輸給塔西法師的仇。
「閉嘴!」
郭日喝罵道:「大迪烏在臨死前自身的蠱毒將反噬,並且能傳播開去,你怎麼從沒提起過?
竟然將我共日拉村的所有村民都感染了,我還沒治你的罪呢!」
卻巴惶急道:「我……我也只是聽我師傅說起過,但我師傅死的時候沒有被反噬啊,而且,我想朗布的蠱毒和我們雅加的蠱毒,不是多少有點不同嘛。
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們也沒想到他們會將次傑大迪烏一起劫走啊,原本只是打算用張立來試試那個斷腿的不是嗎?」
見郭日面色稍霽,卻巴又道:「現在那個斷腿的心力交瘁,正是精神最薄弱的時候,我聽說他想解蠱之法,還曾兩天兩夜未合眼,只有這個時候對他下蠱他才沒有防備,雖說他解蠱下蠱不行,可是平時,真的很難近他身啊。」
「再等等——」郭日乾脆道:「我說過,不一定要用蠱毒對付他,我只是想看看他對蠱毒究竟了解多少,能給我們造成多大的損失,現在看來,他的破壞力也不是很大。」
「可是……」卻巴被郭日瞪得住了口,但他眼裡復仇的火焰卻在熊熊燃燒。
看著憤憤不平離去的卻巴,郭日喚過一名親衛道:「看著他點。」
那日張立突然醒來,與岳陽輕談幾句後,岳陽見他似乎有話要對瑪吉說,便先離開,馬上將這一消息告訴了卓木強巴。
但等卓木強巴他們趕到時,張立又已沉睡過去,他們只看到瑪吉含情脈脈地注視著熟睡的張立。
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瑪吉依舊沒有為張立淚流滿面,但是那種恬靜,那種帶著微笑的凝視,更讓人心碎。
瑪吉告訴大家,張立說他要留下來,並將一些頭髮、指甲和一組六個阿拉伯數字交給了岳陽,最後瑪吉說,張立希望大家儘快離開……
後來瑪吉和安吉姆迪烏進行了長談,他們似乎發生了什麼爭執,瑪吉很堅決地離開了安吉姆迪烏的房間,事後卓木強巴等人才知道,瑪吉表示要與張立同鑊。
安吉姆迪烏解釋說,那是當地一種陪葬的習俗,死了丈夫的妻子,或是死了妻子的丈夫,又沒有子嗣後人的,都可以提出陪葬。
經岳陽反覆詢問,他們才明白,所謂同鑊,就是用村口那隻大鐵鍋,燒一鍋開水,將兩人一起煮了。
在共日拉村的村民看來,那是靈與肉融合的最高境界,死後兩人的靈魂將合而為一,永不分離。
聽到這種習俗,卓木強巴等人既心驚又心寒,看來瑪吉已經接受了事實並做好了準備,他們呢,他們到目前為止,還無法接受張立即將離開他們這支隊伍這個事實。
尤其是岳陽,他一再向卓木強巴表示,只要張立還有呼吸,還有心跳,他就還是隊伍中的一員,他不應該被放棄。
卓木強巴也能看出,大家都很難過,他們也都抱著些許希望在等待,不過,再過一兩天,塔西法師就能解除共日拉村所有村民的蠱毒,到那時,又該如何抉擇?
卓木強巴心中充滿了矛盾。
而且自張立醒來之後,塔西法師就發現,他生命衰竭的速度,比以往快了許多,好像已經沒有什麼求生的意念,「或許,在我治好共日拉村民前,他恐怕……」塔西法師表達這樣的擔憂。
終於,塔西法師治好了最後一名共日拉村民,當他從小屋中出來時,臉色慘白,像大病了一場,坐在椅子上都搖搖欲墜,當卓木強巴等人讓他好好休息一下的時候,他堅持最後為張立做一遍檢查。
此時,張立的呼吸已經微不可聞,心跳緩而無力,整個表皮已經完全硬化,塔西法師根本摸不到他的脈象。
做完檢查,塔西法師沉痛地告訴大家,最樂觀的估計,他們的隊友張立,將在凌晨時分,離開隊伍。
塔西法師費力地說完這番話,便由亞拉法師帶去休息了,剩下的人茫然無措,神情各異,他們只能等待,竟然無力抗爭。
雀母王宮,郭日正陰沉著臉聽完士兵的匯報,卻巴失蹤了,應該是昨晚悄悄離開的。
郭日知道卻巴要幹什麼,同時他也知道卻巴會怎麼樣。
「他會死的。」
郭日對那名士兵道:「在雅加他就對付不了塔西,在朗布,他同樣對付不了。
雖然他死了,對我們一統雅加沒有壞處,但是這個時候死,太沒價值了,他還有很多事沒替我完成呢。」
「那,我們把他追回來?」
「他走了一個晚上了,現在追有些晚了。」
郭日握拳支起腦袋,思索道:「想個什麼法子,讓他的死更有價值些……」
塔西法師實在太累了,縱使經過密修的他也很快很沉地睡著了。
午夜時分,夜深人靜,共日拉村的村民都在熟睡中,一直看守在塔西法師外屋的亞拉法師陡然翻身,低聲喝問:「誰?」
岳陽小聲道:「是我,塔西法師醒了嗎?」
亞拉法師道:「他還在睡,有什麼事?」
岳陽道:「張立好像,又有了變化,想讓塔西法師……」
亞拉法師道:「我過去看看,讓塔西法師多睡一會兒。
找個人看著塔西法師,他現在睡得很沉。」
亞拉法師清楚,他們密修者達到真正的疲勞極限之後,會進入一種深層次的睡眠狀態,與外界完全隔絕開來,這時候可謂耳邊槍響也不驚,雷打也不醒。
「我去叫巴桑大哥來。」
巴桑在外屋守了十來分鐘,突然握緊手中的刀,來到塔西法師房中,掃視了一番,心中詫異:「奇怪,剛才那種感覺,是衝著我來的嗎?」
他在房中輕步走了一圈,沒有發現異常,回到了外屋。
卻巴嘎熱渾身籠罩在黑色的斗篷之中,心中氣惱:「好容易等到那個法師走了,這個傢伙警覺也這麼高,連這種無形無色的東西也能避開。」
正想著,又聽見巴桑回到了剛才躺過的地方,卻巴暗喜:「原來不是發現了什麼,僅是憑直覺躲開了啊,這次有機會了!塔西,你奪走我的位置,還揭發我的陰謀,害我在雅加無處藏身,咱們新仇舊恨一起算!」
張立房內。
「呼吸變快了?」
亞拉法師一進屋就發現了張立的不同之處。
「怎麼樣?
是不是有恢復的跡象?」
岳陽滿懷希冀地問。
「不,」亞拉法師搖頭道:「正如塔西法師所說的那樣,這是他最後的症相。」
他回想起塔西法師睡前的交代:「如果我的觀察沒錯的話,張立死前,呼吸會變快,心跳將加速,達到並超過常人的水平,由極慢轉為極快,那是孢子過度繁殖,大量毒素侵入人體所致。
過快過於頻繁的呼吸將導致體內沒有充足的氧氣,體內變成酸性環境導致肌肉抽搐,然後……體內的能量徹底消耗殆盡,一切都將停止……」
瑪吉站起身來,平靜地來到亞拉法師身邊,道:「他快死了嗎?」
「嗯……」亞拉法師算是做了回答。
「他還會醒來嗎?」
瑪吉又問。
「唔……」亞拉法師皺了皺眉,又想起了塔西法師的話:「一旦呼吸加速,供氧不足,酸性中毒,他的意識會徹底進入模糊狀態,要想再清醒,幾乎是不可能了。」
從亞拉法師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瑪吉頷首致謝道:「我知道了,謝謝,謝謝你們。」
說著,就離開了房間。
敏敏道:「我去看看。」
不一會兒她就變了臉色回來,對大家道:「阿米,阿米她,在村口那個大鍋那裡點火呢!」
大家都低頭緘默了。
塔西法師突然從深沉的睡眠中醒了過來,他馬上發現,房中瀰漫著不安的氣息,他試著動了動手指,有些僵硬,有些麻木,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內息,猛然明白過來,扯過一塊被褥,遮住了口鼻。
「嘎嘎嘎……」卻巴的笑聲從屋內黑暗的角落傳來:「沒有用的!我想你也清楚,毒素侵入骨髓,縱你有回天之術,也無可奈何了。」
塔西法師眼前一陣恍惚,只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聽見卻巴走近了些,說道:「現在你應該看不清楚了吧?
你說,這蠱毒,是用來殺人的,還是用來救人的?」
再探查了一遍自身的症狀,塔西法師反而靜下心來,閉上眼睛道:「卻巴,我承認,我下蠱的技術是不如你,就連郭日給張立下的那種蠱,也是你教他的吧?」
卻巴得意道:「咿嘻嘻嘻嘻……不錯,你也不得不承認,你對那種蠱毒束手無策吧!」
塔西法師道:「那種蠱,根本就無法可解,你也只會養蠱下蠱,根本不能解蠱,對吧?」
卻巴道:「哼,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在激我?
我也不怕告訴你,傳說中那種蠱,只要經過鳳凰浴火,自灰中重生,便可痊癒,也就是把那人架在火上去烤,說不定會好起來哦,你要不要試試?
唉,可惜,你沒機會了。」
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些試驗,中蠱的人皮層變厚,看上去好像不懼高溫,可以直接用火烤,可當試驗品快要恢復清醒時,已經被火烤得半焦了,那時倒是怎麼也救不活了。
要是他們真把那人拿火上去烤,說不定死得更快,想著,他愈發得意道:「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故意與你說話,好讓蠱毒鑽得更深,你的舌尖,是否有麻木的感覺了?」
塔西法師道:「你認為,你真的贏了嗎?」
「什麼意思?」
卻巴緊張地退了一步,隨即笑道:「死到臨頭還要嚇唬人,現在的你,手腳已經僵硬得動彈不了了吧,你拿什麼殺我?
用眼睛瞪死我?」
他話音剛落,仿佛看到眼前有一點白光閃過,正遲疑著:「剛才看到了什麼嗎?」
忽然全身如遭電擊,一陣抽搐之後,立刻變得僵硬起來,卻巴在心裡狂呼:「無法呼吸,無法動彈!這究竟是什麼?
他怎麼做到的?」
然後,他感到好像有什麼東西鋸斷了自己的腿骨、指骨、胸骨……劇烈的疼痛讓他悽厲地慘叫起來,恐怖的叫聲剛剛發出,就像被人按入水中,變成了咕嚕咕嚕的聲音。
塔西法師捲動舌頭,舌尖赫然附著一枚金針,「噗」地吐出,刺在自己左臂彎處,那原本失去知覺的指頭動了兩下,跟著塔西法師動了動左手,從右側腰際夾出數枚金針,刺入相應穴道,緩緩從床沿坐了起來。
塔西法師揉了揉太陽穴,睜眼看清躺在地上的卻巴屍體,淡淡道:「知道為什麼會輸給我嗎?
你不該出現在我身邊五十步之內啊。」
卻巴那短暫尖銳的聲音被另一群人捕捉到了,「是塔西法師那邊!」
亞拉法師轉身急行,呂競男緊隨其後。
岳陽看了張立一眼,猛然道:「巴桑大哥在那邊!」
他看著卓木強巴,卓木強巴道:「我們去看看。
敏敏看著張立,有什麼情況馬上叫我。」
敏敏乖巧地點頭。
待亞拉法師趕到時,塔西法師剛從巴桑身上取下金針,臉上帶著安詳的笑容,道:「是間接中了迷藥一類的東西,他已經沒事了。」
呂競男一進屋就看見了蜷縮在牆角,吐了一地白沫的卻巴,她道:「是卻巴嘎熱!」
塔西法師道:「別碰他,我已用藥物將他與這房間隔絕開了。」
亞拉法師上前道:「你沒事吧?
塔西法師!」
說著準備去攙扶他。
塔西法師制止道:「也不要碰我,你靠太近和我說話,也可能中蠱!把他抬過去。」
說著,一指巴桑。
亞拉法師依言將巴桑拖至門口,卻見塔西法師眼角滲出一縷血絲,和張立的紅淚不同,塔西法師流出的,是鮮血。
呂競男驚呼道:「塔西法師,你……」
塔西法師勉強笑了笑,道:「看來,壓制不住了!」
說著,鼻腔、嘴角也都有血絲,像一條條紅色小蟲,爬了出來。
岳陽、卓木強巴剛進房門,正看見塔西法師七竅流血,接著又看到了倒地的卻巴嘎熱。
忽然,岳陽像是抓住了什麼,因張立而陷入悲痛中的大腦高速運轉起來,從張立中蠱開始,次傑大迪烏的關押、營救、沒有追兵……一切的一切,他抓住了冥冥中看不見的那根線,都明白了,他喃喃道:「塔西法師……是塔西法師!」
塔西法師微微動念,第一個明白了岳陽說的是什麼,他雙手合十,微低下頭去,心平氣和道:「強巴拉,在我床頭的衣衫內,有一張地圖,是我憑記憶畫的雅加地圖。
我去了之後,你們仿照次傑大迪烏的葬法,連屋火化,帶上地圖,離開雀母!」
卓木強巴凝視著塔西法師,沒有答話,眾人皆憤憤不平,岳陽更是喃喃自語:「不,不能就這樣走了……」塔西法師勸導道:「我們的目的,是找到帕巴拉神廟,在這裡耽誤得太久了,不能讓莫金他們先找到那裡……離開之後,你們要儘量少接觸雅加的部落,我們的隊伍,再經受不起損失了。」
呂競男也不禁道:「那郭日……」
塔西法師嘆息道:「這也是你們必須馬上離開雀母的原因,你們鬥不過郭日,我們所有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
他已經摒棄了人心,他會利用人性的弱點,將我們個個擊破,那是個惡魔,他有著魔鬼的智慧,所有的人都在他的算計之中……」說著,法師看了看岳陽。
呂競男扭頭問道:「怎麼回事?」
岳陽低頭道:「郭日真正想要對付的,是塔西法師,不是張立,也不是胡楊隊長,張立中蠱和胡楊隊長的死,都是郭日布下的棋子。
其實,從他設計毒瞎拉姆公主的眼睛,和卻巴私下結盟,其目的就不僅僅是要占有雀母的王權,他的野心是要統一整個聖域,作為雅加的新任大迪烏,塔西法師才是他統一道路上的最大障礙。
或許一開始,他只是想殺死張立,因為看出我們是一個整體,而且當時,他還沒計劃好攻占雀母王宮,實力還受到雀母王和次傑大迪烏的牽制,所以他並沒有直接下手,而是用計將我們分開,然後殺了胡楊隊長後假裝逃走。
緊跟著就利用我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設計了一個陷阱,在我們疏於防範的時候攻下了雀母,抓住了我和張立。
那時他一定已經知道了我們和塔西法師的關係,所以他沒有直接殺了張立,而是對張立下蠱,並把次傑大迪烏跟我們關在了一起。
打一開始他就將我們會被營救的可能性計算在內,其真實目的,就是要看看塔西法師這個雅加大迪烏對蠱毒的了解究竟有多深,他不惜用整個村的村民陪葬。
他一定有一套完整的情報網,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當塔西法師為村民解蠱而精疲力竭的時候,他就派了卻巴對塔西法師下手,這兩個人不管是誰死誰傷,都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就是郭日計謀的特點,殺胡楊隊長時如此,利用莫金時如此,關押我和張立時也是如此,不管出現什麼情況,不管是哪種結果,對他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而且這所有的計謀,都是他在一瞬間想出來的,根據整個事情的變化而在不斷變化……郭日念青,這個郭日念青……太可怕了,我算不過他,我無法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卻清楚我們心裡的想法,我們能想到的,他全都想到了,我們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他讓我們傷心我們就傷心,讓我們悲憤我們就悲憤,完全是被他牽著鼻子在走……郭日念青,這是個魔鬼的名字……」
再見了,張立
岳陽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此時才想起安吉姆迪烏說過的話:「對敵人而言,他就是魔鬼,對我們朗布的百姓來說,他就像天神一樣守護著我們呢。」
他心中在悲愴地吶喊:「為什麼?
為什麼我們會碰上郭日念青這麼可怕的人?
難道這就是冥冥中註定的嗎?
如果張立沒有碰上阿米……如果塔西法師不是雅加的大迪烏……」
這時,又聽塔西法師道:「退一萬步說,就算你們殺了郭日,又能證明什麼呢?
正義一定能戰勝邪惡?
解放了整個雀母的百姓?
他們在這裡已經生活了一千多年,如果沒有外來文明的入侵,他們還將這樣生活下去,他們會有新的雀母王。
我們改變不了什麼,而我們失去的,將會是更多。
去吧,去第三層,那裡才是我們的目標和希望。
要快,卻巴已經來了,有人會將這裡的情況告訴郭日,遲了就來不及了……」
看著塔西法師炯炯的目光,卓木強巴再三思量,終於點頭道:「我知道了,法師。」
塔西法師滿意地頷首,然後緩緩閉上眼睛,口中念著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聲音漸低不可聞,忽然屋中每人都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什麼聯繫從此斷絕。
亞拉法師當先合十,深鞠一躬,道:「長寢大夢,莫知悕出。
塔西法師,已自斷心脈,離我們而去了。」
大家心中一驚,隨即看著塔西法師安詳地團坐,漸漸心中也一片平寧,忽然身後有人道:「你們……啊!」
卓木強巴回頭,看到了紅眼的敏敏,問道:「你怎麼來了?」
敏敏道:「去看看張立吧……他,他好像不行了……」
「不!」
岳陽風一般地奔了出去。
卓木強巴收拾好塔西法師的衣物,最後一個走出屋子,但覺一陣寒意襲來,仰頭望去,夜空濃黑無光,四周死寂,萬物無聲,遠處一叢篝火卻已熊熊燃起,是了,那是阿米同鑊的大鍋,火焰捲曲,仿佛夜的精靈,孤獨而悲愴地舞蹈著。
囑咐敏敏照顧好巴桑,他與呂競男、亞拉法師一同來到張立的房間,卻見岳陽站在張立身邊,正有規律地念著:「十四、十五……呵……」深吸一口氣,俯下身去,抬起頭來,雙手疊加,放在張立胸口,又開始數:「一、二、三……」他竟然一直在為張立做心肺復甦。
見卓木強巴他們進來,岳陽滿眼希冀地抬起頭,咧嘴笑道:「強巴少爺、教官,張立他還沒死,他還有呼吸。」
手上卻沒有絲毫停頓。
卓木強巴手臂一抖,一股刺痛順著無名指一直延伸至心尖。
呂競男和亞拉法師分別握著張立的左右手,從他們的表情看出,張立分明已經斷絕呼吸,只是岳陽不肯承認,不肯停下罷了。
於是,整個房間裡,空氣好似沉澱下來,輕輕的涼風襲擾眾人,唯有岳陽那急促而渾濁的呼喊聲:「一、二、三、四……呵……呼……」
夜色正由濃轉淡,岳陽機械地重複,張立靜靜地躺著,房間內的空氣濃稠且渾濁,卓木強巴感到自己快喘不過氣來了。
這時,房門被撞開,敏敏驚慌地跑進來,道:「強巴拉,巴桑大哥,巴桑大哥他……」
卓木強巴一驚,道:「巴桑怎麼了?
他出什麼事了?」
敏敏喘息道:「巴桑大哥他跑了,我……我攔不住他!」
原來,巴桑醒轉後,向敏敏問了情況,敏敏一五一十地說了,巴桑怒不可遏,衝出去就要找郭日拼命。
敏敏想阻止,可哪裡攔得住,她趕緊來告訴卓木強巴。
雖說巴桑精通殺人之術,可是火器用光了的他們,要面對的是郭日嚴密的巡防部隊,蟻多咬死象,就連亞拉法師在雀母也要步步小心,此番巴桑去找郭日,無異於送死。
以巴桑的速度,要追上他恐怕很難,而且,張立這邊又該怎麼辦?
卓木強巴想做出決斷,卻覺得腦子一團糨糊,竟隱隱作痛。
正想著,巴桑卻突然回來了,滿臉滿手都是血,雙目赤紅,被燭火映得猙獰可怖,他沉聲道:「有人在村口放鳥,被我撞見了,我殺了兩個,有一個跑了,鳥也飛走了。」
安吉姆迪烏趕來道:「你們快走吧,如果郭日大人來了,誰也走不了,恐怕還要牽連整個共日拉村。」
卓木強巴又是一愣,呂競男提醒他道:「是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郭日收到情報,一定會來圍剿,是戰是逃,必須有個明確的目標,除了岳陽,其餘人的目光都盯著卓木強巴。
卓木強巴想起塔西法師的話來,終於下決心道:「各自收拾包袱,天亮前離開這裡!」
仿佛約定好了一般,眾人從張立躺的床前繞了一周,各自低聲或在心裡與張立說了幾句,然後紛紛出門而去。
卓木強巴是最後一個,他對岳陽道:「岳陽,我們要走了。」
岳陽仍用那充滿希冀的眼神望著卓木強巴,咧嘴笑道:「強巴少爺,他還沒死,還有氣呢。」
卓木強巴不敢正視岳陽的目光,緩緩走到門口,道:「我會幫你收拾好包袱的。」
突然聽得岳陽在身後一聲大喊:「強巴少爺,不要放棄張立啊!」
卓木強巴頓覺心臟一陣縮緊,喉頭一咸,他強壓下去,憋住呼吸,忍著沒有回頭,那股怨氣漸漸蓄積在手臂,猛地一拳擊在牆上,整棟石屋微微一顫。
當大家收拾好包袱,回到這個房間時,岳陽仍不肯放棄,他依然專注地數著:「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呵……呼……呵……呼……一、二、三、四……」
呂競男正準備上前阻止岳陽,忽然感覺到門口傳來一陣輕盈的風,微香蕩漾在風中,像暖水一樣,將每顆冰涼的心都包裹起來,回頭,就看到了瑪吉。
瑪吉一身淡雅素裝,長髮披肩,赤足而行,不苟言笑。
眾人都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瑪吉不再是人間的精靈,而是天上的女神,身上沐浴著一層乳白色的光明,神聖而不可侵犯,他們都不自覺地讓出道來。
瑪吉來到岳陽旁邊,只一眼,就讓岳陽停了下來,她淡淡道:「把他給我吧。」
岳陽惶急道:「阿米,阿米,你看,你看,他還有呼吸,你讓我再試試,他能醒轉過來的。」
瑪吉的眼中蘊藏著平寧,岳陽卻愈發心慌起來,瑪吉重複了一遍:「把他給我吧。」
語調輕輕的,卻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岳陽沒有作答,瑪吉伸出雙手,將張立從床上抱了起來,一轉身,身子一沉,險些跪倒在地,但她咬著牙,還是抱穩了張立,吃力地向門外挪去。
岳陽呆呆地看著瑪吉:她伸出手來,她抱走了張立,她轉身,她移步,她向門口而去,身影越來越遠……他仿佛被定住了,不眨眼,不呼吸,就那麼傻傻地站著。
呂競男走上前去,摸摸岳陽的頭,道:「岳陽,你已經盡力了。」
岳陽才如夢初醒般,「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撲進呂競男的懷裡,像個孩子般哭道:「教官,不是說好了同生共死嗎,他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為什麼呀……」
呂競男緊緊抱著這個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孩子,第一次,眼角淌下一道淚痕,巴桑也微微別過頭去。
薄暮黎明,共日拉村仍被一團夜色籠罩,那兩處熊熊的篝火如天兆警示世人般,瘋狂地跳躍著。
卓木強巴、亞拉法師、呂競男、敏敏、岳陽、巴桑,六人一字排開,背著沉重的背包,看著那燃燒得獵獵作響的火焰,默默凝視。
我們要走了,張立……
我們要走了,塔西法師……
我們定會找到帕巴拉神廟的,帶著你們的祝福……
塔西法師所在的小屋已經徹底被火焰吞沒,被安吉姆大迪烏關照過不要出門的共日拉村民們,都在各自的門後、窗後看著,打量著,就像這群人第一次來到這個小村莊時一樣。
大鼎下火舌吞吐不定,那氤氳的蒸汽籠罩在大鍋之上,仿佛還能聽到汩汩的沸響,瑪吉橫抱著張立,一步一步邁上台階去,那瘦小的身體裡仿佛蘊藏著無窮的力量。
在繚繞的霧氣中,瑪吉輕輕褪去張立和自己身上的外物,回歸到人類降生於世最原始的形態,如初生之嬰兒,她赤裸的胴體若隱若現,雙眼平視前方,嘴裡大聲地念著:「我!瑪吉阿米,是張立的妻子!張立,是我唯一的丈夫!我愛他,尊重他,服從他,視他為我生命之全部!如今天降吉祥,我丈夫回魂中陰,我願追隨於他,望諸神垂憐,令我夫妻二人靈魂合一,永世不分!」
說完,瑪吉抱著張立躍向大鼎,嘩啦一聲,盪起大片水花,水幕煙霧中,隱約透出象牙般白皙的肌膚,她是如此聖潔,令人不敢直視,心生愧疚。
瑪吉站在鼎中,只露出肩、頭,鼎下烈火熊熊,水汽升騰越來越濃,置身滾燙的水中,她卻好似渾然不覺。
張立似乎橫躺在水面,瑪吉就像為嬰兒洗浴的母親,用那慈愛的、溫馨的目光,默默凝望,注視她愛人的面孔,注視她愛人的肌膚……
早在瑪吉站在大鼎邊緣,橫抱起張立時,眾人就已不忍心再看,都慢慢轉過了頭。
伴隨阿米大聲的誓言,他們挪動腳步,向遠離村莊的方向走去,只聽得身後「嘩啦」一聲,所有人都像被子彈擊中一般,戰慄了一下,他們沒有回頭,他們不敢回頭……咬著牙,噙著淚,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他們也就沒能看到,那滾水中「咕嚕嚕」冒出一串氣泡,一雙赤紅的眼睛忽然睜開,「是光啊……」
當飛鳥將信息傳達到郭日手中時,已近午時。
「哐當」一聲脆響,送信的士兵心中一驚,只見郭日雙手死死捏著紙條,不住顫抖。
士兵萬分驚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令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雀母王變成這樣。
「馬上準備十匹快馬……算了!我自己去!」
郭日像一陣風沖了出去,士兵還愣在那裡,看著地上的茶盞發呆。
「不……不好啦……」護衛隊的一名士兵大聲驚呼起來,「王……王直接朝魯莫人的森林中穿了過去!」
「鐵騎隊!快,跟上……」護衛隊長馬上道:「保護王!」
「能追上嗎?
王將最好的馬匹全帶走了!」
「追不上也要追!」
「阿米舉火,欲同鑊。」
字字如染血,在郭日的眼前不斷被放大。
「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等我來!」
策馬狂奔的郭日,被森林枝葉掛得傷痕累累的郭日,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情感:「阿米,你這個傻瓜,你怎麼這麼傻!這些外來人,都是騙子,不值得你為他們而死啊!」
「我將你送到共日拉村,希望你能平靜地幸福地生活下去……我沒有奢望會再遇到你……天可憐見,我竟然能與你重逢……阿米,你可知道我心中對你的思念?
你早已占據了我的全部……不要死……不管怎樣,我都原諒你……」
「三年了,我一直在默默忍受著,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怕任何風聲走漏,被對手知道,我不能讓你捲入權力爭鬥的漩渦。
我一直派人保護著你,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暗中,默默地守護著你……」
「十年了……打從分別的那天起,我就沒有一夜不夢見你……當我因飢餓在荒野咀嚼草根時,當我因傷痛無法入睡時,當我因疾病被扔進死人堆里時……只要想起你的臉,想起你的笑容,我就有了生存下去的勇氣……呃,阿米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呢,我必須活著……你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馬蹄聲過,碎泥四濺……
當郭日衝進共日拉村時,十幾匹戰馬已經被他放光了,唯有他身下的坐騎,和他一樣渾身浴血。
這個血人跳下馬來,戰馬長嘶一聲,癱倒在地,血人拔腿直奔村口,很難相信那樣的身體,竟然有那樣的速度。
遠遠地,就看到了熊熊火光,在昏黃的夜色中格外耀眼,一股灼熱的氣浪四下播散開去,大鍋前只坐著一個人。
也不管那人是誰,郭日一聲炸喝,用手指道:「熄滅它!」
安吉姆迪烏聽得一聲咆哮,心頭一驚,只見暮色中,仿佛有一頭負傷的野獸沖了過來,近了,才看清竟是一個渾身帶血的人,一看那身高和體形,安吉姆迪烏倍感震驚!從這裡趕往雀母,飛鳥也要大半天工夫,若是騎馬趕來,沒有一整天幾乎不可能抵達,這……這雀母王,難道是飛過來的嗎?
來不及細想,郭日念青已經衝到了大鍋之前,嘴裡叫著:「熄滅它!熄滅它……」一看四周沒有什麼滅火的工具,他撿起一塊大石頭,朝火堆中砸去,火星四濺,險些燒著安吉姆迪烏的鬚髮和衣袍。
郭日並未停手,又將一塊更大的石頭雙手舉過頭頂,朝大鑊砸去,直砸得那鑊「嗡嗡」直響,只得三五下,「咔」地一道裂紋,滾燙的沸水順著裂口涌了出來,水澆在火上,「嗞嗞」直響,大量的白煙滾滾而起。
郭日閃避一旁,一條手臂卻被沸水淋個正著,他仿若渾然不覺,扔掉石頭,一把拎起驚魂未定的安吉姆迪烏,惡狠狠地道:「告訴我,什麼事都沒發生!告訴我!」
安吉姆迪烏悲憫地看著眼前的雀母王,垂下頭去,道:「王,您……來遲了!」
「胡說!」
郭日暴吼一聲,竟將身材高出自己許多的安吉姆迪烏舉了起來,看那架勢,像要將他扔進鍋里。
但郭日稍一遲疑,將安吉姆迪烏狠狠擲在地上,手指著他道:「你騙我!」
那雙眼睛,像要凸出眼眶來。
朝大鑊邁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用更大的嗓音道:「你騙我!」
說著,他徑直朝大鍋走去。
此時鍋底火焰尚未完全熄滅,小股的火苗還在亂竄,但鍋里的水已經流干,郭日二話不說,忽然用身體抱住了大鼎的一條腿,焦煳的肉味和青煙頓時瀰漫開來。
安吉姆迪烏大呼道:「不要啊,王!」
郭日充耳不聞,他仿佛忘記了疼痛,那矮小的身體肌肉糾結,迸發出驚人的力量。
「呀……呀……」伴隨著呼喝聲,那口大鍋竟然慢慢傾斜,郭日全身肌肉繃緊,改拔為抬,改抬為推,改推為頂,竟然將那口大鍋給掀翻了。
「轟」的一聲響,大鍋在地上左右翻轉幾圈,緩緩停下,郭日戰慄著走了兩步,漸漸站穩,來到鍋旁。
那鍋里的東西燉煮了一整天,皮肉早化做一鍋湯汁,隨水流盡,如今在鍋里翻來滾去的,只剩一堆白骨。
「不!」
郭日雙膝一顫,撐跪在了鍋沿處,「不!不!不!不……」他突然像發了狂一般,猛力地用額頭去撞擊鐵鍋。
安吉姆迪烏見狀,趕緊爬起來去阻止郭日道:「別這樣……王,別這樣!」
郭日站了起來,只見他滿臉是血,胸前至大腿一片焦黑,又有新的血污滲出,煞是嚇人,他一指鍋里那一堆白骨,道:「哪些是阿米的,給我分出來!」
「這……」安吉姆迪烏犯了難。
郭日露出一口紅牙,撂下話道:「死了也不能讓他們在一起,給我分!」
不容安吉姆迪烏分辯,又道:「你們這些迪烏,對人體骨骼是非常了解的!分不出來……我讓你生不如死!」
他脫下自己破爛且滿是血污的衣衫,仔細地鋪在地上,讓安吉姆迪烏把阿米的骨頭放在裡面。
安吉姆迪烏無法,只能一塊一塊地撿起來,嘴裡念叨著:「這是阿米的……這是……張立的……」
郭日就守在一旁,怔怔地看著。
眼見天馬上就要黑了,一個人灰頭土臉地跑了過來,正是逃走的索朗,他撲將過來,跪倒在郭日面前,哭喪著臉道:「王,小的沒用,沒能阻止阿米……」
郭日盯著骨頭道:「你去哪裡了?」
索朗道:「我們給你傳訊時,被那伙人發現了,他們紅了眼,喀羌和達拖都被他們殺了,我……我……」
「所以你就跑了?」
郭日的聲音冰冷。
「我有罪,小人我……小人我該死……我該死……」索朗在地上連連磕頭。
「那你就死吧。」
郭日手臂一揮,鮮血橫灑。
安吉姆迪烏驚愕地發現,索朗頭頸間就像被利刃划過一般,平齊地裂開一道豁口,可是……可是王的手裡,什麼也沒有啊!
剛一愣神,郭日眼睛橫著掃了過來:「誰讓你停下的?
繼續分!」
安吉姆不敢怠慢,老老實實將骨頭分做兩份。
郭日小心地雙手捧起阿米的骨頭,一腳將張立那堆骨頭踢得四散,大步往村東去了。
安吉姆迪烏望著郭日遠去的背影,撿起滾到他腳下的另一個有八九分像人的顱骨,搖頭嘆息道:「王,我並非有意要騙你,原諒我吧。」
說完,將顱骨拋至一旁,來到索朗屍體旁,安吉姆迪烏準備將他好生安葬,畢竟也是在共日拉村共同生活了數年的人啊。
郭日之死
郭日捧著遺骸,徑直來到湖邊芨芨草盪。
那時天將暗,聖域的蛇形天空扭曲著,閃耀著迷幻的色彩。
郭日解開包袱,取出那顆顱骨,深深親吻,隨後將顱骨的眼窩對著草盪的方向,柔情道:「阿米,還記得嗎?
小時候,我在這裡遇到你……」
唔,一個小女孩,她快死了嗎?
「餵……餵……快醒醒,你怎麼睡在這個地方?
你會被毒蟲咬傷的,你會被魯莫人吃掉的。」
那小女孩睜開眼睛,那心傷的眼神,那無助的哀怨,霎時刺傷了小男孩的心。
「來,喝點水吧……」
「你叫什麼名字?」
「阿米,瑪吉阿米……」
「你爸爸媽媽呢?」
「啊,和我一樣啊,爸爸媽媽都在戰爭中被殺死了嗎……」
「阿米,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妹妹。
不管前面有什麼困難,不管這戰爭還要持續多久,我們都要勇敢地活下去,爸爸媽媽在天上看著我們,他們會保佑我們的。」
「阿米,我們要往東邊去了,村子裡的人都逃光了,雅加的軍隊隨時會打到這裡來的,你怕嗎?」
「不怕,有哥哥在,就不怕。」
……
「呵呵……呵呵……哥哥啊!看,那是什麼……」那是無數次出現在夢裡的聲音,鐫刻在郭日的記憶深處。
那時的草盪也如今天一般金黃絢爛,沉甸甸的顏色,草長鶯飛的歲月。
每到黃昏之際,悄立於金色蘆葦中的蟓蜒就開始發光,乳白色的光芒像珍珠般閃耀,用手輕輕一觸,成片成片的蟓蜒飛起,像隨風飄蕩的雪花,撒下一串冰凌般清脆的聲音。
「啊……好美啊!」
「那是雪精靈,它們在舞蹈。
在戰爭中,失去父母的孩子死去後,都會化做雪精靈,它們守護著、祝福著那些倖存下來的同伴。
妹妹,你知道嗎,當雪精靈高飛起舞時,這一年,就一定有好收成哦。」
「嗯,知道了,哥哥。」
當蟓蜒交配時,那亘古不變的吟唱,是精靈之歌,聽過的人永生難忘;是生命的贊禮,猶如沐浴著母親懷抱的溫暖。
當小男孩和小女孩手牽著手,沐浴在雪精靈的舞蹈之中,那一刻,鐫刻了永恆,他們手心裡,握著自己的小小世界。
……
走在硝煙瀰漫的戰場,走在被鐵蹄踏過的土地上,穿過死人堆,小男孩和小女孩就這樣手牽著手,帶著倔強的求生渴望,從一座無人的村莊,走到下一座無人的村莊。
「哥哥……」
「嗯……」
「為什麼要打仗呢?」
「唔,不知道,那是大人們的事吧。
我記得爸爸說過,有人的地方,總是有爭執,爭執大了,就變成了戰爭。
嗯,所以,有人的地方,就總會有戰爭的。」
「那……有沒有沒有戰爭的地方?
阿米不要戰爭,阿米討厭戰爭……」
「等我長大了,一定讓戰爭結束,給阿米一個沒有戰爭的聖域……」
「好啊,哥哥,我們拉鉤!」
……
郭日將顱骨緊抱在懷裡,低聲喃喃細語:「阿米,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在努力地結束戰爭,只要我統一了聖域,就不會再有戰爭了。
你不是也答應過我,只要我能讓朗布和雅加沒有戰爭,你就會等著我,做我的妻子嗎?
你怎麼就忘記了呢?」
郭日仰起頭來,蛇形的天空還在掙扎著,不願散去光明,天邊一線血紅,像殘月,似彎眉,郭日仿佛又看到了小時候,也和妹妹肩並著肩,一起看這最後的光芒。
「哥哥……」
「嗯……」
「為什麼,聖域的天空是這樣的呢?」
「因為有大山啊,山神念青唐古拉為了保護我們,將大山從兩邊向中間靠攏過來,這樣,別人就找不到我們了。」
「為什麼不讓別人找到我們?」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外面的戰爭比我們這裡還要多,我們的祖先為了躲避戰爭才來到這裡的,只是如今……這裡也變成這個樣子了。」
「那麼外面,還有戰爭嗎?」
「誰知道呢,只是傳說而已,究竟有沒有外面,也不知道呢。」
「哥哥,哥哥,是不是翻過大山,就是外面了?」
「不,傳說中,大山的外面,還是大山,它們全都很高,一直被白雪覆蓋著,像蓮花的花瓣一樣,將我們層層包裹起來。
要翻越無數座大山,才能到外面,而下面,則是一片汪洋大海,無邊無際,一直要走到海的盡頭,才是外面。
我們居住的地方,分為上、中、下三層,每一層呢,又可以分做兩個小層,一共是六重天。
最下面與海相接的地方,是餓鬼,上面一點是牲畜和野獸,中間的兩層是我們人居住的地方,上面與雪山相接的地方是神住的地方。
向上走,沒有神靈的指引和許可,根本找不到通往外面的路;如果向下,則會被餓鬼和野獸吃掉。
我們的祖先到這裡,已經有數不清的年頭了,卻從來沒有人走出去過。」
「外面……究竟是什麼樣呢?」
「這個,應該也和我們這裡差不多吧,有山有河,有天空,有大海……」
「真想去外面看看啊,說不定外面沒有戰爭呢!」
「不可能。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戰爭,這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
……
「妹妹,你要堅持住,前面有炊煙,一定有人的,我們約定好了,一起勇敢地活下去……」
「婆婆,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吧,我給你磕頭了……」「咚、咚、咚……」
「那小男孩是誰?」
「是喀卓瓦收養的小男孩,帶著個妹妹,他妹妹快死啦,找喀卓瓦治病來的……那小女孩都病成那樣,我看活不了多久了……」
「哦,這兵荒馬亂的,喀卓瓦自己都沒有吃的,還要養活兩個小孩,恐怕都會餓死啊……」
「唉,誰說不是呢……」
……
「雅加的士兵殺過來啦,大家快逃命啊……」
「婆婆,你帶著妹妹到右邊的石林去躲躲吧,雅加的士兵騎馬,他們會沿著大路追,那邊沒有野獸,這幾天我都去探察過,比較安全。」
「孩子,那你呢?」
「我去引開雅加的士兵!婆婆,如果我沒回來,那我恐怕就回不來了。
你告訴我妹妹,她哥哥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但是,總有一天,她哥哥會回來接她的,請你告訴她,哥哥會實現當初的約定的!」
「哎,孩子,你別……」
……
「我快要死了嗎?
是誰的手,好溫暖……」
「別亂動,好好躺著,我給你找些水來。」
「這聲音,真是像仙女一樣,難道是天上的仙女,來搭救我這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
「來,慢慢喝,別著急……」
「這個女孩是誰?
好親切,那是媽媽才有的笑容……」
「小心點,把頭靠在我的腿上,這樣會好一些,對不起,你的左眼保不住了……」
「女孩,你為什麼憂傷,你是在為我憂傷嗎?
你是誰?」
「你……你是誰……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叫阿米,瑪吉阿米。」
……
金色的芨芨草盪隨風搖曳,如波浪般一浪接一浪掠過郭日的身體。
任由波浪穿過指間,郭日摩挲著顱骨,自語道:「那時候,我還有好多話未對你說,我一直以為……會有機會的……」隨後,他彎下腰,附在顱骨耳邊,如夢中千百次回憶過那般,輕聲問:「你願意嫁給我嗎?」
「你願意嫁給我嗎?」
騎在馬上的人冷不丁拋出這麼一句。
「嗯?」
「阿米,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性,你不僅救回了我的命,你也帶走了我的心。
我以雀母未來的王權者起誓,我這輩子,會像守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守護著你,嫁給我吧,我能滿足你的任何要求……」
「你可以讓這場戰爭停下來嗎?」
「這個沒有問題,我會結束這場戰爭……」
「你能讓聖域恢復到傳說中太陽王朝時的繁榮嗎?」
「……我……」
「你能帶我離開這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等你能做到這些的時候,再來找我吧,如果那時候我還沒有嫁人,我會考慮你的。」
「為了你,我會不顧一切地去做,等著我!」
馬兒一陣風地去了,載走了滿心歡愉,留下了迷茫的女子:「真的……能做到嗎?」
她茫然搖了搖頭……
「阿米,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一點也沒變啊,你那執著的夢想,哥哥幫你實現吧!」
……
一陣風拂過,郭日縮了縮肩,似乎感到冷,是啊,流了太多的血,那些焦痂一直在滲著黃水,這種熟悉的感覺,令他想起了第三層平台,那雪國,那嚴寒的封凍地帶。
突然,他想到一個人的聲音,看著自己懷中的顱骨,不由咧嘴慘笑:「師傅,這就是你說的,比生命還要貴重的東西嗎?」
……
「小侏儒,你為什麼來這裡?」
「我要找到出去的路,從上戈巴族人的領地里穿過去。」
「如果他們阻止你呢?」
「滅了他們!」
「呵呵呵……好,有志氣。
小侏儒,我告訴你,這第三層平台根本就沒有什麼上戈巴族人……」
……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們通不過那些傢伙守護的地方,而憑你們的力量,想消滅那些傢伙,基本上……很難。
特別是現在,它們有了自己的王,就連我,也只能遠遠地躲著走。
你想要通過,再等一二十年,等它老死之後……唔,說不定又會有新的王產生,還是過不去啊!」
「郭日,就算是屍積如山,血流成河,你也一定要找到出去的路嗎?
那好,我可以傳授你魔鬼的智慧,但首先,你得捨去作為人擁有的一切,你將失去比你生命還要珍貴的東西,你捨得嗎?」
「我無父無母,天地之間就只剩我一人,有什麼捨不得的?
師傅,請教我謀術,等我一統雅加、朗布,我一定率領大軍,踏平這裡,打出一條通往外界的路來。」
「說不定到時……也好,呵呵呵……我們就先從人性說起吧……」
……
夜色濃了,如滴入水中的墨,正在逐漸侵蝕擴散著,風漸漸停了,金色的草盪安靜下來,只是再沒有了起舞的蟓蜒和那精靈般的聲音。
郭日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小聲地在水邊自言自語,時而大笑,時而落淚,「你讓我成為雀母的王,我就去做雀母的王;你想結束戰爭,我就為你一統聖域,將戰爭終結在我手中;你想要離開這裡,我會帶領聖域的全部士兵,為你殺出一條血路……你怎麼這麼傻,不肯再等等我……我就快做到了……只要是為了妹妹你,沒有什麼,是我做不到的!可是沒有你,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沒有了你,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郭日的咆哮如裂雷般自黑暗中迸發,在空寂無人的草盪迴響。
當草盪最後一抹金色也漸漸退去,郭日毅然起身,小心地捧起那包骨骸,一步一步,向著水中央趟去,溫柔冰沁的水像情人的手,沒過他的腳背,沒過他的雙膝,沒過他的腰際,沒過他的肩頭,沒過……他的頭頂,一串氣泡自水中吐出,郭日和那包骨骸,再也沒有出來。
聖域的夜終被黑暗吞沒,四周死寂,萬物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