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雪山僕從
卓木強巴的心事
時間過得很快,方新教授的腿傷已經完全康復了,如今多了一個胡楊隊長,兩人很聊得來。
事實上,胡楊隊長比當初的艾力克更善談,和誰都聊得來,連巴桑都願意和他稱兄道弟。
胡楊隊長嗓門大,心思卻是粗中有細,說話有些粗俗但詼諧有趣,別看他長得凶神惡煞,其實是很容易親近的,在這三個月的接觸中,早就和大家打成一片。
雖然沒有接受系統的特訓,但極限隊長的名頭不是隨便叫的,除了在徒手格鬥和機關方面稍差,他在體能上完全不亞於方新教授,同時也是一個長期玩槍的,對各種槍械和爆破武器的了解幾乎能和特種兵媲美,而且他對極地氣候和環境的了解也給了大家很多啟發。
隨著時間的推移,離特訓結束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大家的心情也越來越興奮。
只有岳陽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因為他發現,教官除了開始宣布特訓的那幾天顯得很興奮外,後來神情漸漸黯淡下來,離出發的日子越近,反而越顯得憂心忡忡。
到底是什麼事能讓教官變得憂愁,岳陽想不明白,他將呂競男這一細微的變化告訴了張立和胡楊。
終於,還有一天特訓就算正式結束了,接下來就將離開營地前往將要攀登的雪山附近進行適應性訓練,夜裡燈火闌珊,想到明天就要出發,大家畢竟有些興奮。
在空曠的訓練場地上——進入訓練營第一天卓木強巴待過的地方,胡楊隊長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張立手握一根樹枝,在地上畫著圈,兩人臉上寫滿了疑慮和擔憂。
張立道:「這幾天教官似乎越來越著急了,前往雪山的時間也提前了,以前不曾見她這樣,難道是,國家有終止這次行動的意向?」
胡楊道:「不可能,已經到最後一站了,一切運行良好,沒理由半路剎車。
難道是,這支隊伍因為別的什麼原因而即將解散嗎?
會不會是她的身體有異況,已經無法堅持太長時間?」
「不會。」
張立斬釘截鐵道,「教官的身體壯得跟鋼筋似的,鐵娘子是隨便叫的麼,會不會是亞拉法師年事太高?」
胡楊道:「我看不像,亞拉法師和老方雖然歲數大我們一些,但是兩人都是人中老極品,就他們那身體,再活二三十年沒得說。
而且,就算我們這些隊員出現了什麼異常情況,到時候大不了換人或者少人就是了;如果是誰的身體出現了問題,那一定是行程中某個關鍵的人物。」
張立疑惑道:「那會是誰呢?」
胡楊道:「所以,若說誰的身體不行了,除了呂競男,我想不到別人。」
不一會兒,岳陽幾步小跑,急趕而來,邊走邊道:「查到了,查到了。」
張立道:「如何?」
岳陽道:「和我們想的差不多,上級領導已經給出了最後期限,如果這次我們仍舊無法找到帕巴拉的話,這支隊伍就要解散了。
看來這次,教官是用盡了渾身解數也無法延長時間了。
畢竟我們只是支試驗性質的隊伍,拖了兩年多,沒有找到任何更有價值的東西,也難怪教官如此擔憂。」
張立道:「可是我們這次不是有地圖嗎?」
胡楊隊長搖頭道:「不,你們不知道,那張地圖,只能從圖像中比對出類似的山頭,它可沒給我們標註出上山的路線。
說實話,我和呂競男討論過,這次我們成功找到帕巴拉的機率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十,我們仍舊在冒險。
那個山頭的有關信息明天你們就會知道,很不樂觀的。」
岳陽道:「如此說,如果在雪山上沒有發現的話,我們又要回各自的地方去了。」
濃煙從胡楊隊長的嘴裡噴出,他默不做聲地點點頭。
張立道:「唉,現在我最擔心的是強巴少爺,他的一腔熱情這次恐怕……我看他這幾天也是心事重重,多半已經知道了。」
「說我什麼呢?」
卓木強巴從燈火中走來。
「強巴少爺。」
張立和岳陽各自挪了個地兒,卓木強巴在兩人中蹲下。
岳陽說起這次的情況,張立道:「其實,強巴少爺你不用太擔心,我們這支隊伍如今已是鋼鐵鑄成,這次一定成功。」
岳陽嘟囔道:「可是我們從未攀過大雪山啊。」
張立伸手過去拍了他一下,道:「不說話會死啊。」
胡楊道:「關鍵是這座山……總之,是很麻煩。」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相信,上天給我們那麼多考驗都已經通過了,這一次考驗與生死抉擇比起來,算不上什麼。」
胡楊友好地拍拍卓木強巴的肩頭道:「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了。」
卓木強巴笑道:「說實話,以前我從來不信神佛,也不信天,我知道自己肯努力付出,那就沒有做不了的事情。
可是,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我發覺,好似冥冥中真的有天意,很多事情發生得很突然,一步步走下去,就好像有誰在給你指引著。
對帕巴拉神廟的事情知道得越多,我越有這樣的感覺,去那裡,就像是我宿命的回歸,有很多疑惑,仿佛只有那裡才有答案。
以前我只是期望在那神廟附近發現紫麒麟的蹤跡,現在看來,不去神廟是不行啊。」
張立驚異道:「強巴少爺真這樣想嗎?
我還以為,你因為知道了這件事情而氣餒呢。」
卓木強巴感激地向張立微微一笑,道:「你是說我這幾天情緒不好吧,不是因為這件事,是一些個人問題。」
他停頓了一下,才道,「再過幾天,就是我女兒十八歲生日了,我發了個電子郵件過去祝賀。
這幾天有些想她們母女。」
岳陽道:「你女兒在哪裡?
從來沒聽你提起過啊。」
張立道:「電子郵件?
怎麼不打電話?」
卓木強巴道:「在加拿大。
打電話嗎,說實話,我有些猶豫。
既不知道女兒會不會原諒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又擔心前妻的丈夫誤會,讓他們夫妻間起口角就不好了。
或許是我的傳統觀念在作怪吧,離婚了,就儘量不要去打擾人家的新生活,他們遠赴加拿大,或許也是不想我打擾吧。」
胡楊道:「這就不對了,不管怎麼說,那畢竟是你和你妻子的女兒,打個電話有什麼要緊的?
哪對夫妻間不起口角,如果他們是真心相愛,我想那個男人也不至於如此不通情理吧!是你自己束縛住自己,是不是覺得有點對不住你太太,還在愧疚而選擇了逃避?
當個逃兵可不好啊。」
岳陽問道:「其實強巴少爺人挺不錯的,你妻子為什麼要和你離婚?」
張立瞪了他一眼,胡楊打個哈哈道:「就算是偵察兵,也不用什麼都問吧。」
卓木強巴低頭道:「不,沒什麼。
其實,女人的要求很簡單,她們只需要一個能時常陪伴在身邊的丈夫,一個和睦的家庭,就很滿足了,可惜,我卻做不到。
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總有許多想法需要有人傾聽,寂寞對人而言是一種折磨。」
說到這裡,卓木強巴自己苦笑一聲,搖頭道:「看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張立或許知道一些,只有我的導師方新教授了解以前的我,那時我是一個工作狂,長期在外面跑,很少回家,我女兒七歲才知道她爸爸長什麼樣。
而且就算回到家了,我也不怎麼說話的,張立剛剛遇見我的時候,我還是那個樣子。
我記得張立還說過,就我這樣的體型,如果不說話的話,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如今回想起來,我前妻和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一定是相當的沉悶壓抑了。
她努力做好一個妻子的本分,而我,卻沒有盡一個丈夫的職責,就連情人都算不上。
哼,或許,我和前妻的結合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吧。
我和前妻的婚姻,沒有你們想像的浪漫與激情。
當時,我父母希望我考慮一下人生大事,而在公司的眾多員工中,她表現很突出,一起吃過幾次飯,將關係定下來,半年後,我們就結婚了。」
「啊!」
岳陽大失所望,他原本以為,這個以前有著傳奇經歷的男人,婚姻也會刻骨銘心,百轉千回,聽強巴少爺這樣一說,果然平淡無奇。
卓木強巴接著道:「結婚後不到一年,我們的女兒就出生了,然後她就在家帶孩子,我就在外面到處跑。
你們或許聽過一些我以前的事,好像那些經歷挺讓人羨慕,其實,我很對不住我妻子。
我經常一年半載不在家,回家待不上十天又跑了,那時在外面風光無限,我確實沒顧及英的感受。」
張立小聲道:「嫂子,好可憐……」
卓木強巴苦笑道:「或許是對我的懲罰吧,當她遇到能打開她心扉的男人時,才知道了真愛,義無反顧地就……當我發現時,一切都已經鑄成了。
真是一段靜如止水的婚姻,就連離婚都是那麼平淡,我們也沒有爭吵,她也不要求家產,一紙協議,十多年婚姻關係,就此終止。
女兒願意跟著她,我也希望女兒跟著她,要是跟著我,唉……我都無法想像。」
岳陽恍然道:「原來是第三者插足。」
胡楊隊長道:「你還是很悲傷,你並非像你自己所說的那麼無情。」
卓木強巴悵然道:「是啊,就像胡隊長你說的,我很傷心。
對動物也能產生深厚的感情,更何況是一個共同生活了十餘年的人。
正如那名言所說,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當他擁有時感覺無所謂,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
說起來,前妻走的那天晚上,我在上海一家酒吧喝得酩酊大醉,還和酒吧里一群人大打了一架,後來被人家打得在醫院裡躺了一個多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後來我照例全身心投入工作,可是卻始終悵然若失,如果不是後來遇到紫麒麟這件事,我還不知道要沉淪多久。」
只見卓木強巴神色越來越黯淡,張立道:「這是怎麼啦,明天我們就要出發了,說點高興的事吧……」
岳陽接口道:「啊,對,強巴少爺,說說你和敏敏小姐的羅曼史啊。
看你們平日幸福的樣子,我特羨慕……」
張立故意猛地拍了岳陽後背一巴掌,道:「你這小子,又打聽人家隱私!」
卓木強巴嘴上道:「哪有什麼羅曼史,只算是……緣分吧……」他的心,卻飛回了一年多以前,在美國的那段日子……
當唐敏摘下鴨舌帽,那一頭流雲飛瀑般的黑錦秀髮披散開來的一瞬間,卓木強巴實實在在地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體內的血仿佛都泵向了頭部,頭骨里都是熱烘烘的。
雖說唐敏有一副人見人憐、嬌小可人的怯生生鄰家女孩模樣,但卓木強巴閱人無數,這樣子的女性也算見得多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一次會有這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那感覺,直想把她抱入懷中,緊緊地抱著,要好好保護,片刻不能離開身畔。
他甚至感覺,有些無法克制自己這種衝動,貼著褲縫的手指微微彈動。
正是由於初次見面時這種奇異的感覺,導致他在離開醫院時對這位小他很多的女孩說道:「唐敏小姐,不知道能否請你共進午餐,我知道這樣很唐突,但是,我很想知道更多關於你哥哥的事……」
在一間小小的中餐館裡,這個女孩撐著腮,靠著窗,她看起來很美,但算不上特別美,像一朵白色的玉蘭,很嬌嫩,似乎輕輕一碰就會凋謝。
她的眼裡卻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深沉,或是一種淡淡的憂傷。
她似乎承擔了太多,雙親已故,親哥哥又瘋了,她如何能承擔得了?
光線透過窗戶照亮那張清秀的臉龐,長長的睫毛,高挑的瑤鼻,櫻桃紅唇。
特別是那張臉,唐敏的臉很白,在那柔和的自然光下,她那一動不動的姿勢,就像是一尊白玉雕像。
卓木強巴思索著,這個女孩很像一個人,那個人一定在自己心裡占據了極為重要的地位,那種感覺,竟然比妻子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還要重要,會是誰呢?
女兒?
不,她和女兒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
啊!妹妹……
塵封已久的記憶之窗被捅破了一個小小的窟窿,堅毅的防線霎時決堤,所有悲傷夾雜著痛苦鋪天蓋地地湧來。
那些曾令他刻骨銘心,再也不敢去想的,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突然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那張稚嫩的臉常帶笑靨,兩行貝齒玉雕瓷琢,睫毛下那雙眼睛又大又明亮,沒有絲毫世俗的渾濁,清純得好似岡仁波齊峰頂的白雪。
那個成天跟在自己身後,「哥哥,哥哥」叫得最響亮、也最親切的小丫頭,她的面容,正漸漸與眼前這個女孩兒重疊。
卓木強巴很清楚,眼前這個女孩兒,絕不是自己的妹妹。
如果妹妹還在世的話,她應該成家了吧,或許有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還有個小女兒;她的丈夫是牧民,家裡養著一大群牛羊,大帳篷坐落在那碧綠的草原上,面朝青山,背朝藍天……
「來一份……加……呵,我特別喜歡吃上海菜。
卓木強巴先生,你要點什麼?
嗯,卓木強巴先生?」
唐敏點好菜,發現卓木強巴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不知為什麼,心中有些緊張。
很快她又發現,他只是對著自己,但他眼裡看的卻絕非她本人,似乎有些出神,不知想到了什麼。
唐敏微感失落之餘,又叫了卓木強巴一聲,但她聲音很小,生怕打斷了卓木強巴的回憶,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她也不知道。
而卓木強巴卻想起那青山草甸,那小山坡上,妹妹坐在自己肩頭,眺望遠山。
「哥哥,上海大嗎?」
「嗯,很大。」
「有多大?
有我們村子大嗎?」
「嗯,比我們村子大多了……」
「比我們村子還要大啊,那真的是很大了!」
「哥哥……」
「嗯?」
「上海就在山的那邊嗎?」
「嗯,就在山的那邊……哥哥帶你去上海,好不好?
上海的……可好吃了……」
想著想著,卓木強巴的眼眶不禁有些濕潤了。
「卓,卓木強巴先生,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卓木強巴的眼神,唐敏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對不起,」卓木強巴收起眼淚,微笑道,「不,不關你的事。
我有個妹妹,應該比你大些,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看到你,就想起她來。」
「啊,看來你對你妹妹很好,她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在她很小的時候,被匪徒綁走了……」
「啊,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我……」
「沒關係的,這不是你的錯。
我那個妹妹呀,她老是做錯事,每次做了錯事,就知道找我去替她頂罪,其實,她心裡是想做好的,但每次都做笨事。
那時候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她身邊,她該怎麼辦,我從未意識到,這種想法會帶來厄運。」
卓木強巴微微苦笑,臉上寫滿憂傷。
唐敏也感同身受道:「是啊,有個哥哥真好,從小到大,不管什麼事情,哥哥都會幫你。
如果被誰欺負了,可以大聲地說,我告訴我哥哥去!可是,我哥哥他,他……」說著,她的眼淚涌了上來。
一開始卓木強巴並未太在意,安慰了兩句。
可是唐敏的眼淚越涌越多,像斷線的珠子般不住往下落,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怎麼啦?
大家都不去睡覺,聚在這裡聊天,還在為明天的事情興奮啊?
這可不是我們特訓隊員應該有的素質。」
方新教授也來了。
岳陽趕緊讓出位置,同時道:「啊,剛剛強巴少爺說起一些往事……」
說著,他將卓木強巴剛剛說過的話大致重複了一遍。
他知道,但凡強巴少爺說過的,教授都清楚。
方新教授的確清楚這件事,但他不曾想到,這個外表剛毅的男子,內心依舊放不下。
他拍拍卓木強巴的後腦,道:「過去的事將成為你人生的記憶,不要背負太多放不下的包袱。
你要這樣想:現在的她過得肯定比以前更好,她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你就應該尊重她的選擇,而你,有你自己的選擇。
在人的一生中,總要經歷許多事,要學會珍惜,也要學會放棄。
你不能老是想著把所有的東西都歸咎於自己,既然失去過,就應該更加珍惜現在在你身邊的人。
唐敏是個好姑娘,雖說你們年紀有所差距,但我看得出,她對你是真心的。
我想你也知道,一開始,我是不怎麼喜歡這個小丫頭的。
可是,你知道為什麼嗎?」
雪山
果然,一聽說唐敏,卓木強巴從一種自責狀態回復過來,看著方新教授,不禁有些靦腆地不知所措起來,呢喃道:「不……不知道。」
張立也是知情人,的確,教授和敏敏小姐第一次見面時就不愉快,這個問題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己就感覺敏敏小姐沒什麼啊,除了和強巴少爺年歲上有所差距。
方新教授淡淡道:「因為打我第一眼看見她,我就不喜歡她。」
說著轉向岳陽和張立道,「她或許是你們年輕人喜歡的那種類型,小巧又可愛,刁鑽機靈又古怪;但我看她的時候,她的那雙眼,有一種天然的魅,那是一雙不需要裝飾就能夠吸引男人的眼睛。
以我的人生閱歷來看,這樣的女孩子很難對一個男人忠貞,加上你們的年齡差異那麼明顯,當時我便覺得,這個嬌生慣養的小公主是不可能和你長久在一起的。」
卓木強巴一臉愕然,沒想到方新教授第一次看見敏敏時是這樣的印象,難怪他對敏敏一直沒多少好臉色。
方新教授已經微微低頭,道:「事實證明我錯了,在這裡我正式向你道歉。」
卓木強巴慌忙站了起來,道:「導師,千萬別這麼說,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為了我,我怎會不知道。
其實當時我……我還以為……」
方新教授道:「知道是什麼時候打動了我嗎?
既不是在訓練時能忍受一切苦楚,也不是在阿赫地宮裡捨身拼死救護你,就算在倒懸空寺那種絕望淒迷的目光也沒能,是在醫院裡。」
「醫院裡?
是我們兩人進醫院的時候嗎?」
「不是,當然不是你們手牽手上手術台,是在手術後。
你這個人總是大大咧咧的,從來就沒注意到過敏敏在醫院裡做的事情。
她的傷剛剛好,就要來親自照顧我、亞拉法師,以及這兩個小鬼和巴桑,那種細緻入微的照顧,是她將對你的愛,傾注到對你身邊的每一個人身上,那是絕對假裝不來的。
如果你真的細緻觀察就會發現,她仔細疊起的每一張床單,她計算點滴的滴速時那專注的目光,每次為我們洗面擰乾的手帕要在空中停留數秒,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都流露出對你深深的眷戀。
而且她不僅是對你,而是對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可見那已經不是一種普通的愛了,人的一生中能遇到這樣一位紅顏,就該知足了。
當然,對你這個粗人而言,肯定是什麼都沒感覺到。」
卓木強巴慚愧地深深低頭,心中暗嘆道:「唉,還是導師了解我啊……」
岳陽看著卓木強巴的愧意,心中不由得想著:「恐怕不僅僅是敏敏小姐這樣吧。
教官,還有那幾個常來的護士小姐,我都能察覺同種感受,還有偶爾從窗戶外跑來跑去的那隻貓。
哼,你這個雌性殺手!」
他和張立對了個眼神,兩人心知肚明地暗暗點頭。
方新教授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問道:「對了,強巴,你剛才那種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你說你以為,你以為什麼?
你當時是不是在想,我這個糟老頭看上了你的妞!」
「啊……呀……」卓木強巴趕緊又站了起來,好像心事被人看穿一般慌忙擺手道:「我……我沒有這樣說過……我是沒有這樣說過吧,啊?」
張立突然道:「我好像聽見了,當時強巴少爺小聲嘀咕的,你也聽見了吧,岳陽?」
「喂,你們兩個……東西可以隨便吃,話不能亂說啊……」
「是啊,聽見了,聽見了,聽得很清楚。」
岳陽附和道。
胡楊隊長露出了笑意,卓木強巴心中的蔭翳終於淡了。
這一夜,微風習習,蟲草低吟……
第二天清早,趁著薄薄霧靄,一行人背著背包,站在高崗上,看著身後凹地處,這裡有他們訓練了近兩年的營地,如今,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都不會再回來了。
大家的心情是複雜的,既渴望成功又有些不忍,緊張、興奮、不安的情緒交雜在一起,只覺得一顆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都更有力。
直升機扎扎地降落在高崗平台上,隊員們魚貫而入,螺旋槳由快而慢再次由慢而快,徐徐騰空,載著一群滿懷夢想的人升入碧空。
看著漸漸縮小的層巒雪峰,卓木強巴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他們要去的那地方,早在兩年前,拉巴大叔就給自己提點過,那是片被神詛咒過的土地,不祥的黑雲帶來永遠的陰霾,暗夜被邪惡的氣息籠罩。
只有失去良知的生命,才被拋入那永不能回頭的地獄。
如今一晃兩年過去了,繞了一個大圈子,他們最終前往了大雪山,命運似乎給自己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宿命繞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他們的目的更加明確,而隨行的人也由當時的兩個變成了今天的十個。
早在出行前,呂競男就已經告訴了大家,這次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座尚未被人征服的大雪山,國際上雖有正式命名,但周邊藏民都叫它女神斯必傑莫。
它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山脊上,與周邊的雪山比起來,它算不上很高,卻是最危險的。
事實上在過去,由洛扎往西,沿著喜馬拉雅山脈背脊一直到普蘭,都被劃入了人類禁區,周邊的當地人稱——死亡西風帶。
尤其是此次前往的斯必傑莫大雪山,照拉巴大叔曾說的,那裡海拔七千多米,平均風速十八級,平均氣溫零下三十度,平均氧飽和度僅為10%。
山峰主要有六條山脊,西北—東南山脊為喜馬拉雅山脈主脊線,其他還有北山脊、西山脊、西北山脊、西南山脊。
在陡峭的坡壁上布滿了雪崩的溜槽痕跡。
山腰部是一個由北向南微微升起的冰坡,面積較大。
北側如同刀削斧劈,平均坡度達75度以上。
北山脊上的衛峰名叫喇莫崗奇,海拔高度為6816米。
西北山脊的衛峰為贊郭夏瓦如仁,海拔6640米。
東南山脊的衛峰多結玉仲瑪稍高,海拔7010米。
這些峰體上都覆蓋著厚厚的冰雪,坡谷中分布著巨大的冰川,冰川上多鋸齒形的陡崖和裂縫,冰崩雪崩也十分頻繁。
從衛星地圖上看,隱約可見衛峰巔呈狼牙形,幾座衛峰相互交錯傾軋,好似一隻魔鬼的嘴牙,冰崖壁立,山勢險峻,頂峰終年被雪霧瀰漫籠罩,朦朦朧朧如一片海市蜃樓。
就連被稱為雪山嚮導的夏爾巴人也不願意去那裡,似乎那裡是一處有去無回的地方。
而他們要尋找的地方,估計是兩峰之間的一片山坳,被群山環繞,形成了西風帶里的避風港,要想找到這片地方,首先要爬上那終年不見真容的雪山頂峰。
女神斯必傑莫的名字其實大家都熟悉,翻譯過來就是死神的意思。
此神眼閃電光,鼻吹狂風,耳出雷聲,頭髮上豎,如雲盤繞,身著黑紅色的屍體裝飾,形象極為可怖。
直升機一直朝西南方向,沿著巨大的山谷前進,兩岸雄峰峻岭,雪頂藍天,就像行進在駝峰航線里一般。
卓木強巴隱約感覺山巒漸漸熟悉起來,這種感覺愈發明顯,終於,他突然想到,如果飛行路線沒錯的話,他們正在向達瑪縣前進。
若是達瑪縣的話,卓木強巴就太熟悉了,它位於喜馬拉雅山脈中段,地處中、印、尼三國交界,三面被雪山包圍,地勢高峻險要,氣候受印度洋暖濕氣流的影響,雨量充沛;山谷中林深蔥鬱,有著大片的原始森林,且進山的道路和墨脫一樣,都是在筆直的懸崖上開鑿的,那進山的小路遠遠看去,就像用繩索在山岩的肌膚上勒出深深的印痕。
如今很多旅行愛好者已熟知墨脫是秘境,但知道秘境達瑪的人卻不多,而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的足跡,幾乎踏遍達瑪縣。
他們對它熟悉的原因無二,因為古本資料中記載,這裡出產最兇狠最忠心護主的獒。
如今達瑪縣南側還保留著古代的摩崖石刻,漢人所寫,楷書鑿刻,年代久遠,字跡大多剝落,唯有天竺、獒州等幾字清晰可見。
據考證,一些野史雜記里略有提到,去天竺,必經達瑪——漢人稱獒州——那裡乃是進出咽喉,兵家必爭之地云云。
那些野史年代,可以上溯至唐。
不過當卓木強巴他們進入達瑪調研時,曾經的獒州已經沒落,他和方新教授在這裡做了諸多努力,仍舊一無所獲。
而且讓他們困惑不解的是,獒州距離党項相去甚遠,也不是當年與象雄最後大戰的地方,這裡卻出產最兇猛、最護主的獒,有些說不通。
估計是在達瑪縣境內,直升機將他們帶到海拔四千多米接近五千米,聽呂競男說這裡有最接近神山的一個村落——納拉,是他們進山的前哨站。
卓木強巴想了想,對這裡似乎沒什麼印象,不由皺眉。
納拉是位於雪山群峰之間的一條溝谷,地形與大漠裡的月亮灣相仿。
周圍的雪山一座高過一座,競相比肩,峰頂至山腰的雪線起伏綿延,形成一道天然的冰雪長城,長城內外,唯余莽莽。
凜冽的風從山脊呼嘯而過,一年四季,永不停歇。
但兩岸的高山阻斷了寒意,山谷內溫潤多雨,綠草茵茵,多有牛羊,從空中俯瞰,像在雪山山腰鋪了一張巨大的月牙形綠絨毛地毯。
冰雪融化的甘洌清泉在綠毯上融匯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湖泊倒映著雪峰,湖水都是乳白色的,遠遠看去,像一顆顆大小不一的珍珠。
一條河流像一根鏈子將這些珍珠湖泊串了起來,繞過草地,穿過民宅。
由於這裡是中國乃至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人類聚居地,加之氣候嚴寒,這裡的民居都很低矮,在空中看去,像一個個扁平的火柴盒,不少是石砌碉樓結構,也有木製小屋。
這裡的藏民都將房屋修建在有水流淌的地方,河從門前過,窗外有湖泊,容易讓人聯想起江南水鄉民居。
牛羊都散放在草地上,松鬆散散、悠悠閒閒。
岳陽在直升機上萬分羨慕,說道:「看起來這裡的人都不用做事,早上羊自己出去,晚上羊兒自己回來,打開窗戶就能看到湖泊草場,還有雪山和藍天白雲。
每天就在屋裡喝喝茶,下下棋,或是騎馬出去溜一圈,哎呀,這種日子,嘖嘖,我也想在這裡長住啊!」
胡楊隊長笑罵道:「你小子,如果真的在這裡住下來,恐怕不出兩個月,你就嚷嚷著要回城了。」
岳陽很不屑地哼了一聲。
下得直升機他們才發現,這裡的氣候比他們想像的還要乾燥、寒冷,岳陽忍不住捂著鼻子打了個冷戰。
直升機的噪音驚動了當地居民,村民們紛紛從家裡走出來一看究竟,當他們發現是來了客人時,顯得十分熱情,臉上紛紛洋溢著笑容。
岳陽又是感慨和在工布村實有天壤之別。
「我們這裡很久都沒有來過這麼多客人了,外面風大,請到我的屋裡去休息吧。
那飛行員也一起去喝點熱酒,暖暖身子吧。」
人群中走出一位年紀稍長的,大概是村長,笑容滿面地對大家說道,「部隊裡的同志已經告訴我們了。
我叫瑪保,我將幫助你們解決食宿。」
亞拉法師、方新教授、卓木強巴和巴桑等人都不覺有異,但岳陽他們一聽就傻眼了,他們完全聽不懂這位五十上下的村長說些什麼。
岳陽輕輕拉了拉亞拉法師的衣襟,小聲問道:「法師,他說的是什麼語?」
「藏語啊。」
亞拉先是一愣,旋即微笑道:「他們說的就是藏語,只是發音有所不同,屬於方言,你們仔細聽就聽懂了。」
岳陽等人正是先認為是藏語,一聽不對,再按古藏語的思維去接受,也完全不明白。
現在經亞拉法師一提點,才知道是方言,細細揣摩了半天后,總算摸出點門道,就好比上海或廣州人說普通話一樣,他們說的確是藏語,只是發音完全不一樣。
呂競男看了看時間,對卓木強巴等人道:「我們要在這裡休整幾天,一是適應這裡的高山環境,二是等候氣象局的通知,看什麼時候山上會出現適宜登頂的天氣。
登山的時間,或許在四五天後,也可能就在明天。
我們必須做好對周圍山勢的勘察和了解,定製可行的登山路線。
現在是11點,在正午前山頂的霧最有可能會散去,我們分做三組,分別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對登頂路線進行勘察。
現在我來分配人手,卓木強巴、胡楊、岳陽一組去東面,亞拉法師、巴桑、張立去南面,方新教授和我還有敏敏去北面,聽清楚了嗎?
瑪保,我們需要三名嚮導。」
瑪保點點頭,從人群中叫了兩名身強力壯的中年漢子,問道:「不進屋去歇一歇嗎?
需不需要把一些背包放在屋裡?」
呂競男道:「不用了,我們必須儘快適應在這種環境內的負重活動,如果在山下都無法背著這些儀器和必需品行動,那麼,又如何上雪山呢?」
瑪保嘆息一聲道:「上雪山……難啊!」
雪山僕從
卓木強巴一組是去勘察東南衛峰多結玉仲瑪和主峰之間的溝谷是否適合攀登,這條路遠且難走,瑪保親自給他們領路。
一路上,通過交談卓木強巴才知道,瑪保並不是什麼村長,這個名義上的村子其實是牧民自發形成的一個聚居區,村子裡有四五十戶人家,大家親密得像一家人,遇到什麼事情只要說一聲,全村的人都會去幫忙。
而且這麼多年來,村子裡也沒有過什麼大事,最大的事無外乎生老嫁娶。
村里都是達瑪人,卓木強巴知道,達瑪縣的達瑪人大多是在清末從尼泊爾遷徙到喜馬拉雅山腹中的,但他們堅信自己是藏族後裔,也有說是克拉底遺族,他們沒有文字,解放前同樣過著一種非常原始的結繩記事、刀耕火種的生活。
由於這裡是中尼交界,他們也常常在中尼之間來回行走,很多達瑪人的家屬親人都居住在尼泊爾,但是他們堅持居住在中國境內,他們認為中國正逐漸強大,以後的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好。
現在瑪保他們基本和藏民的生活無異,說藏語,吃糌粑,只是宗教信仰較少,僅有轉經轉山等活動,而且採用的是苯教的反轉方向。
至於去雪山,瑪保搖著頭告訴他們,某年某年,國家考察隊就來過,十三組人進去,能活著出來的還不到一半人;還有某年,英國的探險隊也來過,壓根兒就沒見回;後來美國的、德國的,各種儀器,比他們設備先進得多了去,都是十人來頂多一兩人回去。
死亡西風帶不只是一個名詞,珠穆朗瑪能攀,她是仁慈的女神;但死神斯必傑莫,她是脾氣暴躁的女神,任何人都無法正面承受她的怒火。
他們來到觀測點,山頂依然雲遮霧障,僅能看到山腰以下。
胡楊隊長僅望了一眼,就斷定道:「這條路無法通行。」
接下來胡楊隊長非常熟練地進行了勘測,並將那些危險指給卓木強巴和岳陽看。
他認為不能通行的原因有三點:氣候太惡劣、地形太複雜、坡度太大。
以他們目前的人力和裝備,上山就是送死。
瑪保笑著告訴他們,他們看到的還算是較好的情況了,因為這是多結玉仲瑪峰,這位傳說中的女神脾氣比起其他幾位神靈來還算好的了。
在平時,她是一位非常美麗的白色女神,臉上永遠洋溢著親切的笑容,她脖子上帶著寶石、黃金白銀和鮮花編成的花環,平時喜歡騎一頭松耳石顏色的獅子。
但當她生氣的時候,會變成暴戾的黑面女神,嘴裡滴血,兩眼冒火,鼻孔噴出煙霧,她的衣服也變成了從死屍上剝下的人皮衣服,手持裝滿人血的顱骨碗。
卓木強巴覺著這個故事好熟悉,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但一定不是小時候聽說的故事,一時卻想不起來。
只聽胡楊隊長詢問道:「那你的意思是說,其他兩個小組的觀測結果,比我們這邊還要糟糕?」
瑪保道:「應該是的。」
岳陽聽了之後要想一會兒,才能大概猜明白瑪保的意思,他嘟囔道:「只看半山腰就這麼難走了,不知道雲霧散開後,那山頂是怎麼樣的。」
瑪保對岳陽說的話卻能聽懂,他連連揮手道:「不可能的,山頂的霧一年四季都有,我從小到大都在這裡,就從未見它散過。
以前老人們說,因為女神畢竟愛美,她不希望被人們看到她兇惡的樣子,所以就把自己的臉遮了起來。
這座山峰幾千上萬年來一直如此,不會有散霧的時候。」
胡楊隊長臉色憂慮起來,揪著自己的大鬍子道:「這次糟糕了,如果山頂的霧是終年不散的話,我們就必須在盲區進行攀登,這種情況是被稱為自殺式攀登的。
而且就算霧氣散開,這種地形,攀登難度將遠高於登珠峰,只怕比南迦巴瓦峰還難,這絕對是5.12級的攀岩難度。」
一時三人短暫沉默,他們都知道,5.12級就是攀岩最高級了,而胡楊隊長並不是信口開河的。
這時候,瑪保道:「就算你們能爬上山腰,後面的路也無法通過,我們以前見過很多能人爬進霧裡,然後就再沒回來了。」
見卓木強巴等人的臉色更難看了,瑪保道,「除非岡日普帕為你們領路。」
「岡日普帕?」
卓木強巴和胡楊隊長同時愣了一愣,在他們的記憶里都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
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雪山的僕人。
卓木強巴朦朦朧朧地記得,自己不僅聽說過這個名字,而且還有所接觸,可是再仔細想想,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似乎缺少一個關鍵的聯繫。
「對。」
瑪保道,「聽說,他是唯一知道上山的路的人。」
胡楊隊長道:「他怎麼會知道上山的路?」
瑪保道:「不知道。
不過很多年以前,國家的科考隊來過一次,當時是岡日普帕的妻子為他們領路的,那次他們失敗了,聽說一個人都沒回來。
後來另外一些隊伍想找岡日普帕領路,他再也沒有答應過。」
「我想起來了。」
胡楊隊長用拳頭捶著自己的手掌道,「以前我還在西藏冰川科考隊的時候就聽說過,國家一直想去勘測一座雪山,只是岡日普帕不肯領路,所以一直沒法出行。
那時候經常提到這個名字,哎呀,我說我怎麼聽過這個名字呢!聽說這裡的冰川資源很獨特,和納木那尼峰下的冰川可以比肩。」
說著,胡楊隊長神往地望著從迷霧中延伸下來的巨大白色冰川。
那就像一個少女,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在招引著,有一種魔力。
「對了瑪保,那時候怎麼會知道岡日能找到上山的路呢?
他也是達瑪人嗎?」
卓木強巴問。
瑪保道:「不是。
以前聽老人們說,在我們祖先到這裡之前,岡日普帕他們的祖先就居住在這附近了。
所以我想,他們比我們知道得更多的原因就在此吧。」
他指了指方向道:「他們一直住在靠南一端,還要往上走。
那裡的環境沒有我們住的地方好,人很少,當時就只有一兩戶人,現在,就只剩下岡日普帕一個人了。」
卓木強巴看了看岳陽,他們都想到了工布村的村民們,那個岡日普帕,他們是否也有類似的使命?
胡楊隊長道:「帶我們去找他。」
瑪保想了想,道:「沒用的,以前不是沒有人去找過他,自從他妻子失蹤之後,他就拒絕帶任何人上山。」
胡楊隊長道:「你幫我們找到他,至於他願不願意帶我們上山,我們要和他談過才知道,是不是?」
瑪保皺起眉頭道:「可以,不過我要提醒你們,靠近他家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他養了一條大狗,很兇,而且除了岡日普帕,那狗誰都不認。
它或許不會咬我,但是你們……」
「大狗!」
卓木強巴一下子就想起來了,大叫道,「岡拉!岡拉梅朵!我想起來了!」
「咦?」
瑪保露出怪異的神情道,「你怎麼知道它的名字?」
卓木強巴大笑道:「我說我怎麼認識他,岡拉梅朵,岡日普帕,我怎麼會不認識他,我在他家住了半年!」
他拉著瑪保的手道,「你不用擔心我們的安全。」
早些年他和方新教授在達瑪縣尋獒,意外地在岡日普帕家發現了珍稀奇獒海藍獸,就是岡拉梅朵,藏語意思是雪蓮花。
為了讓岡日普帕同意他帶著岡拉梅朵出巡,向全世界展示神獒海藍獸,他在岡日家一住就是半年,只是他一直管岡日普帕叫阿果(即大哥),驟然聽到岡日普帕全名,反而沒反應過來。
胡楊隊長和岳陽都看著卓木強巴,卓木強巴激動地告訴他們兩人道:「海藍獸!岡日有一條稀世海藍獸,它叫岡拉梅朵,美麗動人的雪蓮花。
它還在嗎?」
最後一句卻是問瑪保的。
瑪保聳聳肩道:「還在。」
他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道,「跟我來吧。」
岳陽好奇道:「海藍獸是什麼?」
卓木強巴道:「藏獒的一種。
八年前我和方新教授在達瑪縣的唯一收穫,就是找到了這隻海藍獸。
我在阿果家一住就是半年,他還是不能沒有岡拉,哪怕一天都不行。
現在人們認識的藏獒,大多知道鐵包金、雪獒、紅獒、黑獒,像金獅、狼青、豹斑這些品種見到的人就比較少了,如果是黃金眼、海藍獸這些品種,估計連聽過的人也沒幾個。」
卓木強巴不禁回想起那種美麗的藍色,泛著銀光的淡藍色,是任何畫家無法調出的顏色,卓木強巴也不知如何描述,只能讚美大自然的恩賜。
「十年難得黃金眼,百年不見海藍獸。」
卓木強巴不禁想起那些人跡罕至的山區老牧民口中流傳的神獒、寶獒。
黃金眼和海藍獸都是普通藏獒的變種。
所謂黃金眼,就是鐵包金的那一對假眼,鐵包金的眼睛上方還有兩個黃色的圓斑,看起來就像有另一雙眼睛,俗稱四眼鐵包金。
尋常的鐵包金那對假眼是淡黃色或棕黃色還有棕紅色的,而其中一個變種便是假眼成了金黃色,據說此獒長大後要比尋常獒大上一號,力大無窮,其爪如虎,嘯如獅吼。
特別是那一對醒目的黃金眼,似乎是一種尊貴身份的象徵,尋常獒見了,自會收爪潛行,目露謙卑。
海藍獸則是雪獒的變種。
普通雪獒通體雪白,毛髮好的還會泛出銀色光澤,叫染銀裹雪。
海藍獸平時與雪獒無異,奇異之處便在於當它奔跑在藍天白雲下,過一段時間之後,它的毛色漸漸會變成淡藍色,並非海洋那種深藍,而是有些像青藏高原那些海子在藍天下那種奇異的淡藍色,又或是冰雪堆積得太深太厚而呈現出的那種淡藍色,同時泛著銀光,很淡,很美,因此得名海藍獸。
此獸在傳說中的評價是,此獒通靈,能讀人心,矯若靈狐,輕若雁翎,奔跑如風,踏雪無痕,它們不怕冰雪嚴寒,能在雪霧漫天的雪山上找到正確的出路,能破冰下水捕食,通常是度母和菩薩的坐騎。
而海藍獸體型較同類獒稍小,通常發生變異的都是母獒,它們在老牧民的心中幾乎能與紫麒麟媲美,唯一有所區別的就是紫麒麟僅僅出現在傳說里,而海藍獸在現實中卻偶有出現。
卓木強巴憶起,當他第一眼看到岡拉時,曾激動地對方新教授道:「海藍獸!是海藍獸!看到了嗎,導師,那就是海藍獸,它們並不是只在神話里才出現的。
有海藍獸,也會有紫麒麟!」
卓木強巴將思緒從回憶中抽出來,趕緊聯繫了方新教授,他像個小孩子似的問道:「導師,你猜我們要去找誰?」
「找誰?」
方新教授愣了一愣,馬上道,「岡拉梅朵!我說這地方怎麼這樣熟悉,你們要去找海藍獸啊?」
呂競男在通訊器里道:「怎麼回事?
你們的勘測結束了嗎?」
胡楊隊長答道:「是的,這條路無法通行。
現在我們要去找一個知道上山的路的人,希望他能給我們一些幫助。」
「好的,注意安全,隨時向我匯報。」
路上,瑪保說起岡日普帕。
「他是個好人,雖然脾氣古怪了點。
很多次,他都幫我們找回了丟失的羊,而且還告訴我們哪些是危險的地段,不要把羊帶到那邊去了。
有時候也有村民看到,在沒有外來人進山的時候,他會一個人進山。」
這次岳陽聽得半懂,他詢問道:「你是說,他一個人住在山上?」
瑪保點頭,岳陽驚呼道:「他一個人怎麼生活?」
瑪保道:「一個人怎麼不能生活?
他有一大群羊,有個大窖室,大概一年出山兩次,用羊換生活必需品。
每年駐邊官兵來看我們的時候,也會給他準備一份生活用品。
我們村里人也都是這樣生活的。」
岳陽諱莫如深地看了看大雪山,心想,一個人在這種苦寒之地,怎麼熬得下來?
都沒有人陪他說話,那是一種何其的孤獨和寂寞。
一路上瑪保說了些關於岡日普帕的傳言,大約又走了半個小時,腳下的草莖漸漸少了,巨大的卵石多了起來,寒氣襲人,那些光溜溜的卵石十分濕滑,很不好走。
胡楊隊長又看了看大雪山,指著地上的卵石道:「看到了嗎,這些石頭表明,在很早以前,冰川原本已經覆蓋到我們所占的區域了,現在,已經萎縮到那上面去了。」
胡楊隊長不無感慨道,「我記得那年,我們對冰川考察的結果是,再過不了多久,喜馬拉雅山上將看不到冰川。」
隨著胡楊隊長一聲嘆息,那寒意更濃了。
「強巴少爺,快看!」
岳陽指著遠處一塊山岩。
那黝黑的山岩像一面牆矗立在半山,在它下方有幾個天然的岩穴,岳陽所指,正是那些岩穴。
卓木強巴道:「嗯,看到了。
我記得上次來時,導師告訴我,這估計是舊石器時代的古人居住過的地方,但是這種露天岩穴太容易被破壞了,所以裡面什麼都沒有。
在達瑪縣有很多處舊石器遺址,達瑪縣也是古人的聚居區。」
胡楊隊長也道:「不僅是這裡有,從阿里最西到最東的金沙江畔,整個喜馬拉雅山脈弧區,都有這種岩居洞穴。
根據初步推測,在人類文明萌發的初期,喜馬拉雅山脈中經歷了一段很漫長的岩居人時期。」
「噢。」
岳陽有些失望道,「我還以為是戈巴族的遺棄地呢。」
卓木強巴心中一震,看來有類似想法的不止自己一個。
但岳陽的說法卻讓他想起戈巴族和青藏高原的舊石器時期古人,是否一脈相承,將一萬年前的原始文明一直繼承到現代呢?
在他腦海里,出現了一幅身著獸皮、手持木棍的原始人生活畫面,那些原始人扛著獵物歸來,身後跟著一群……等等,怎麼會出現這樣的畫面?
卓木強巴的視線重新回到那黑黝黝的天然岩洞,剛才那畫面就像過電影一樣,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岩居人身後跟著的是——一群狼!
瑪保對原始人知之甚少,他領著路道:「從前面那個坳口翻過去,再走半小時,就可以看到岡日普帕的房子了。」
坳口的風很大,刮在臉上生疼,兩邊的山像兩個巨人,將腿交叉靠在一起,如今,他們就要從這摺疊的腿縫間穿過去。
忽然,風似乎更大了,那呼嘯的風中隱隱透著森然氣息,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息讓四人同時停下腳步。
枯草在狂亂的風中抖動,似乎也想逃避那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
卓木強巴閉上眼睛,憑著直覺道:「有什麼東西朝我們來了,速度很快!」
他剛說完,就聽到岳陽大叫,「小心!強巴少爺!」
卓木強巴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風中那抹藍色的閃電……
岡拉梅朵
沒有人看到它從何處來,怎麼來的,仿佛是從虛空中突然出現,所有的人只看到,那是一種閃電才能發出的藍光,直向卓木強巴撲去。
岳陽張開的嘴正待合上,胡楊隊長一腳在前一腳在後正準備擺開一種防禦的姿勢,瑪保則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在那藍色的光芒面前,一切都顯得緩慢而遲鈍。
當大家從那種行動變遲緩的狀態中恢復過來時,那道淡藍色的光芒,已經撲在了卓木強巴的身上。
就在藍光接觸到卓木強巴的一瞬間,突然又發生了變化,它輕柔下來,並未將卓木強巴撲倒在地,而是與卓木強巴甫一接觸,立刻折返。
在藍光轉折的一瞬間,岳陽才看見,那是一隻巨獸,同時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懼,勝過了他經歷的任何危險。
因為他發現,如果站在那裡的是自己,不管自己做出什麼反應,也躲不開那藍色巨獸的撲擊。
那隻巨獸以驚人的速度奔出十幾米遠,又馬上折回來,再次向卓木強巴撲去,剛剛碰到卓木強巴,馬上又折返,如此三四次,最後一次才算停下,將兩隻前爪搭在卓木強巴的肩上,伸出長舌,喉嚨里發出粗重的喘息。
岳陽等人這才看清,那是一隻巨大的雪獒,站立起來幾乎和卓木強巴等高,一身純白的長毛銀光閃閃,可剛才看到的怎麼會是藍色呢?
難道出現幻覺了?
岳陽仔細想了想,那似乎不是藍色,而是一種從未見過的顏色才對。
只見卓木強巴伸手抱住雪獒,撫摸著那蓬鬆的圍脖,大聲笑道:「岡拉,岡拉,好姑娘,好姑娘!你還記得我!」
那雪獒用鼻音不住地發出短促而尖銳的嗚鳴,似乎在回應著卓木強巴。
看到這一幕,岳陽和胡楊隊長都愣住了,就如同張立第一次看到卓木強巴和狼說話一樣。
此時的卓木強巴,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親切,那是一種摯友之間的親切。
那眼神,那笑容,好像他們是分別幾十年的親兄弟,又好像是攜手走過一生的老夫妻,或者說是戰場上一同活下來的生死至交,當時卓木強巴和那頭雪獒擁抱在一起,散發出來的親和力甚至讓風都變暖和了,真是怎麼形容都不過分。
胡楊隊長不僅對卓木強巴的變化感到驚訝,那頭雪獒也讓他感到震驚。
他也曾見過不少獒,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大塊頭的傢伙總是陰沉著臉,一雙眼睛以剽悍的目光盯著你,要不就是一副高傲且狂野的尊容,他從未見過,獒也有這樣柔情的一面。
此刻伏在卓木強巴肩頭的岡拉,不僅鼻腔里發出嗚鳴,那顆碩大的頭顱也在卓木強巴肩上來回蹭著,就像滿腹哀怨的少女在向離別多年、等待了多年的情郎訴說著思念和委屈。
那一人一犬,長久地緊緊擁抱在風中竊竊私語,旁邊三人則呆呆地看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卓木強巴才將岡拉放下,撫觸它的額間。
岡拉伸長脖子,很愜意地閉著眼睛。
卓木強巴道:「給你介紹幾位朋友,岡拉。
他們都是我的同伴。」
接著,在岳陽等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下,卓木強巴煞有介事地將他們一一介紹給岡拉認識。
這時,胡楊隊長總算見到了他經常見到的藏獒模樣,岡拉只是在聽到他們名字的時候睜開眼瞟一下,那神情,就像一位正在享受按摩的老總,旁人給他介紹是否錄用新來的員工,它半睜開眼,隨後微微地點點頭。
岳陽不滿道:「哎呀,看它那個樣子,這麼拽!」
岡拉突然一瞪眼,朝著岳陽齜牙咧嘴,岳陽心中一個激靈。
站在岳陽身旁的瑪保受到的驚嚇更為明顯,忍不住退了兩步,若非胡楊隊長攙扶一把,險些跌倒。
胡楊隊長笑道:「我見過的藏獒大多是這樣的,成年藏獒體型碩大,孔武有力,而且它們對陌生人通常保持著敵意和警惕,在它們眼裡,普通人根本就不是它們的對手,它們有資格驕傲。
除了它們的主人之外,想要得到它們的尊重,除非你也尊重它們,當你用看寵物的目光去看它們時,它們也會用看寵物的目光來看你。
以它現在這種姿勢和態度,表示它已經認可你了,當然,這是看在強巴的面子上。」
「岡拉,岡拉?」
岳陽不信,試探著叫了兩聲。
岡拉臉轉向一旁,瞅都不瞅岳陽。
卓木強巴見瑪保臉色一陣慘白,忍不住道:「你沒事吧?」
瑪保面有難色道:「這裡,你找得到路了嗎?」
卓木強巴環顧四周道:「當然,這裡離岡日的小屋已經很近了。
如果你有什麼事的話,可以不用送我們了,我們能找到回去的路。」
看著瑪保的面色,卓木強巴寬慰他道。
瑪保謹慎地看了岡拉一眼,猶豫片刻,終於道:「那,我就送你們到這裡了,你們自己小心。」
卓木強巴和胡楊隊長與瑪保握手告別,表示了感謝。
瑪保離開之後,岡拉突然睜開雙眼,從卓木強巴的手下躥了出去,跑了兩三步,回頭一望,接著又跑了兩步,再次回頭,隨後撒開四蹄,像一陣旋風似的跑走了。
卓木強巴看著岡拉的背影在風中漸漸變成一朵藍色的雲,微笑道:「走吧,它已經迫不及待要將我們到來的消息告訴岡日普帕了。」
岳陽看著瑪保的背影,奇怪道:「他怎麼了?」
胡楊隊長道:「不知道。」
岳陽和胡楊隊長還以為房屋近在眼前,誰知道山大路遠,又走了十幾里地,這才從山坳峽谷間穿過,眼前一闊,雲清天低,小蒿草鋪成的草甸如綠茵球場,那卵石和嘎達土混凝而成的石屋就在綠茵場一端,屋後數十根枯樹樁圍了一個大大的圈。
不過岳陽卻發現那羊圈裡空無一物,草地上也沒有牛羊。
來到門口,只見木門上繪著日月和雍仲符號,門楣很低。
門內傳出一聲犬吠,不是「汪汪」的,而是「嗯……嗯……」這樣的發音,隨後屋內有人道:「強巴,你又來了!」
聲音蒼勁雄渾,中氣飽滿。
岳陽等人大吃一驚,屋裡人竟然知道是卓木強巴,難道那頭叫岡拉的雪獒已經能與人交流了,要不屋裡的人怎麼會知道來者是誰?
卓木強巴也問道:「阿果,你怎麼知道是我?」
一個滿臉笑容的人出現在門口,他的臉色白裡透紅,有些蓬亂的頭髮從狐皮帽下支出來,臉上皺褶很深,但兩眼有神,頭髮烏黑,看不出有多大年紀。
這人外面套了件緊身豹皮鑲邊的加翠氆氌,左袖扎在腰間,右袖搭在肩上,用結辮帶將裡面的羔皮坎肩扎得緊緊的,一把長刀隨意插在腰帶上。
這就是岡日普帕了,那勁服疾裝和古樸長刀使這個一米六幾的紅臉膛漢子更像武林中人。
岡日普帕道:「能讓岡拉這樣高興的,除了你還有誰。」
只見岡拉將頭從岡日褲腿邊擠出來,一雙大眼睛打量著眾人,不一會兒又將頭縮回去,從另一側擠出來,就像一位狡黠又害羞的小姑娘。
雖然上一次來沒能借到岡拉,但是居住的那半年,卓木強巴卻和普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如今這座石屋,有一半還是他修築的。
岡日普帕讓出道來,道:「快,屋裡坐。」
石屋很奇怪,沒有窗戶,屋裡光線暗淡,大白天也要點著酥油燈;門極矮,連岳陽也不得不貓腰才能鑽進去,卓木強巴幾乎是半蹲著進去的。
屋內又陡然寬敞,正中放了個火塘,上面有大盆熱水,水裡泡著一個瓮,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在酥油燈昏黃的光照下,屋裡亂七八糟地堆著家具衣物,頭頂懸掛著大塊油膩膩的風乾肉,四壁黑得發亮,那是被油煙燻的。
此外用繩子穿了許多一塊塊像茶磚的東西掛在牆上,一張長板床又當床又當坐榻,褥子凌亂得像被狗啃過,床旁倒有一條乾淨整潔的圓形毯子,不過那是岡拉睡覺的地方。
岡拉一進屋就趴在上面,只用一雙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卓木強巴。
看著一屋堆得滿滿的衣物,岳陽都不知道該坐哪裡,去看強巴少爺,只見卓木強巴將衣物往旁邊一推,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床上,他也撿起衣服,選了張凳子坐下。
岡日將一些雜亂物什統統扔到床上,把凳子弄出來,然後揭開水中的瓦瓮,一股酒香頓時撲鼻,原來他在溫酒。
胡楊隊長告訴岳陽,這裡是高寒地區,訪客往往歷經風寒,所以待客之道是以酒代茶,喝了暖心暖胃。
岡日拿了四個大茶杯,斟了滿滿四杯酒,遞給卓木強巴和岳陽等人,一面遞酒一面喃喃細語,像在念咒,又像在唱歌。
岳陽依稀記得這種待客酒要先喝三口,但是不能喝完,扭頭一看強巴少爺也沒有一口喝完,但是那一口灌得很兇,於是他也喝了一大口。
這一口下去,岳陽頓時如炭在喉,腹中如火中燒,卻噴不出來,一張臉立刻憋紅了。
沒想到這不是尋常米酒,更像燒刀子或二鍋頭。
一見岳陽不住哈氣揮手的滑稽樣,屋裡的人都笑了起來,連岡拉都眯縫著眼睛,下頜頻點,如同一隻媚笑的貓。
胡楊隊長道:「這可不是青稞酒。
這裡是高寒地區,人們喜歡喝烈酒,據說有的酒精濃度在百分之七十,那幾乎就是酒精了。
你以為你和強巴拉一樣能喝啊!」
岡日普帕面有得意之色道:「這就是歷史中的阿次吉酒,外面都說是阿拉伯傳入西藏的釀酒法,其實我們的祖先早在唐代以前就會這種釀造技藝了。
阿次在古藏語中的意思就是樹汁,本來這酒是用樹汁和蜂蜜調和釀製的,這裡沒有蜂蜜,我用別的東西替代的,比其他酒還要烈一些。」
岳陽不敢再喝,他的身體已經像被火包裹著了。
岡日也不在意,和卓木強巴敘敘舊情,然後道:「說吧,這次你來的目的。」
卓木強巴道:「紫麒麟。」
岡日瞪了瞪眼睛,露齒而笑,看了看岡拉,又看了看卓木強巴,道:「你依然相信……有海藍獸,就一定有紫麒麟?」
卓木強巴肯定道:「這次我一定能找到的。」
岡日道:「我能幫你什麼忙?
你該不會想把我的岡拉……它已經過了那個年紀了啊?」
卓木強巴一愣,旋即笑了。
他知道,岡拉應該已過了十五周歲,按照獒的壽命,它已經屬於中老年,顯然岡日認為自己想讓岡拉去與紫麒麟交配,但是岡拉已經過了生育年齡了。
卓木強巴道:「這件事情說來很複雜,我只能簡單地告訴你,我們要上雪山。」
岡日的笑容頓時收斂起來,道:「不可能,紫麒麟不可能在雪山上存活。」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應該不是雪山頂上,我們估計是一個與達瑪人居住區類似的地方,那裡有適宜紫麒麟生存的環境。
但是我們找不到上山的路,聽說你是唯一知道上山的路的人。」
岡日沉著臉道:「我不會帶你上雪山的。」
卓木強巴急道:「為什麼?
阿果。」
岡日道:「你知道的,拉珍就是因為帶別人上雪山,所以雪山收去了她的魂魄,那是對我的懲罰。
從那以後我就發誓,不管是誰因為什麼原因,我都不會帶人上雪山了。」
卓木強巴緊眉,思索著該如何解開岡日這個心結,這時,胡楊隊長道:「其實,我們不僅僅是去找紫麒麟,我們是代表國家去尋找一座消失在歷史中的廟宇,它可能是全西藏最大的伏藏……」原本,胡楊隊長是打算利用神秘的帕巴拉來打動岡日,沒想到,這一說,岡日冷笑道:「帕巴拉!那就更不可能了,帕巴拉只應該存在於它存在的地方,不應該被人打擾。
強巴,這下,我可不管你有什麼理由,絕不帶你們上山!」
岳陽心中暗道:「糟糕,胡楊隊長忽略了,岡日是唯一知道上山的路的人,以前來找他的人說不定多少也透露過帕巴拉的事,這下弄巧成拙,可能連強巴少爺也被看做騙子了!」
他靈機一動,拋出殺手鐧道:「岡日大叔,強巴少爺可是聖使,以前我們都不知道,聖使!」
他重重地強調了一遍。
沒想到,岡日乾脆地回答道:「我管你是什麼使,就算他是欽差大臣,我說不帶就不帶!」
岳陽一愣,沒想到聖使這個名字在這裡不好用。
岡拉似乎察覺到什麼,反覆看著它的主人和卓木強巴,兩人臉上沒有笑容,沉默著,它也感到一絲無助。
突然它躥出來,在岡日的腳邊蹭著,用那大腦袋頂著,滿腹委屈地低鳴。
岡日摸了摸岡拉的頭,嘆息著對卓木強巴道:「我相信,你是去找紫麒麟。」
他又看著胡楊隊長和岳陽道:「他們是去找帕巴拉……」他停了停,道,「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傳說中的帕巴拉被光軍藏匿起來是有原因的。
它和它所在的香巴拉雖然象徵著可以滿足人類所有欲望,可是你不要忘記,在那無盡的財富背後,藏匿著的是毀滅一切的詛咒,你得到多少,就將失去多少。
世上沒有從天而降的財富,也沒有憑空幻想就能得到的滿足。」
卓木強巴眼前一亮,追問道:「你知道帕巴拉和光軍?
你知道多少?」
岡日哼笑一聲道:「我知道的,只怕比你能想到的要多得多。」
卓木強巴道:「能告訴我們一些你知道的關於帕巴拉的事嗎?」
岡日沉思著,卓木強巴悄悄給岡拉遞了個眼神,岡拉又開始在岡日腿邊拱他,嘴裡「嗚嗚」地叫著,使勁昂著頭,一雙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岡日,仿佛在哀求岡日:「告訴他吧,告訴他吧。」
岳陽和胡楊隊長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劇駭,唯有卓木強巴知道,什麼叫通靈之獒,怎麼算是能讀人心,這就是靈獒海藍獸!
岡日輕輕敲了敲岡拉的頭,道:「小妮子,別以為你在那裡偷偷和他眉來眼去的我沒看見,我會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
岡拉嗚嗚了兩聲,趴在地上,兩隻前腳抱住頭扮委屈,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卻滴溜溜打轉。
岡日作勢再敲,岡拉趁其不備,一溜煙躥到床上,躲在卓木強巴身旁,然後伸出舌頭,向岡日扮了個鬼臉。
岡日無奈笑罵:「小叛徒。」
岡拉哼哼著,索性枕在卓木強巴的腿上,伸長脖子,眯著眼睛,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讓卓木強巴給它整理毛髮去了。
岡日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最終道:「好吧,有些東西,我原本打算帶進墳墓的。
我問你,強巴拉,八年前你來這裡,真的只是為了岡拉?」
岡拉一聽提起它,趕緊睜開眼睛,豎耳傾聽。
卓木強巴半怒半急道:「這是什麼意思?
八年前,我連帕巴拉是什麼都不知道!」
岡日點點頭,道:「你們可知道光軍?」
戈巴族的信仰
卓木強巴點頭,岡日苦笑道:「吐蕃王朝的最強戰力,竟然沒有在任何歷史文書上留下隻言片語,哼哼,真是讓人不可思議啊!」
話鋒一轉,隨後道,「你們對光軍知道多少?」
卓木強巴看看胡楊隊長,隨後將他所了解的光軍大致說了一遍。
岡日不住點頭,然後道:「看來你們下了很大工夫啊,竟然被你們挖掘出這麼多資料。
那麼對於戈巴族,你們的了解又有多深?」
卓木強巴整理了一下思路,又從象雄十八岩居小邦說起,講述他們所知道的戈巴族。
岡日靜靜地聽著,有時露出讚許的微笑,等卓木強巴說完,岡日才道:「能從神話故事和歷史殘片中搜集到如此多有用的信息,你們一定付出了很多。
不過我有一點疑問,你們對戈巴族的來歷、過渡到光軍的歷史和他們的生活方式了解較多,可是對於他們的信仰,似乎沒有涉及?」
卓木強巴遲疑了,雖然他從父親那裡得到關於光軍信仰的推測,可是他並不敢肯定,所以就沒有說。
「信仰?」
岳陽質疑道,「軍人不是只需要服從嗎?」
岡日道:「別忘了,軍人首先是人。
在古代高原,可以說人人都有信仰的,而且他們的信仰極其堅定,那是銘刻在他們的靈魂和骨子裡,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軍人也不例外。
在吐蕃軍中,就有專門的軍辛一職,乃是軍隊中的苯教祭師。
卜卦預知凶吉,戰後招撫亡魂,吟誦平息軍心,這些都是軍辛的工作。」
岳陽道:「這樣說來,那時候的光軍信仰的是苯教嘍?」
岡日道:「的確,那時候的軍隊大多信仰苯教,但光軍……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岳陽猛然一震,驚道,「難道說,光軍他們既信苯教,也信佛教!他們是介於兩種宗教之間的融合信仰?」
岡日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看起來無憂無慮的年輕小伙子,岡拉也瞅了岳陽一眼,不過那表情顯然是嗤之以鼻。
岡日道:「反應很敏捷啊,看來你們也在這方面有所了解了,不過不全對。
戈巴族,他們有著自己的信仰,那是一種我們稱之為原生巫教的信仰。」
「原生巫教?」
胡楊隊長和卓木強巴神情都專注起來,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岡日道:「對,就是在人類文明萌發之初,對於河川山石、電閃雷鳴,乃至一草一木、飛禽走獸,皆奉為神靈,無所不拜,無所不尊。
也可以把這種宗教看做是苯教的雛形,直到後來苯教祖師辛繞出世,他將這些神靈統一整合,將原始的宗教系統化、規範化,這才形成了後來的苯教。
當然,也有人說,苯教是自波斯傳入大食,再由大食傳入青藏高原的,但是缺乏確鑿的證據,只能說兩者信仰相似。
不過我認為,古人的原始崇拜,大多都是山川自然,它們當然會相似。」
岳陽道:「這樣說來,戈巴族的歷史豈不是非常久遠?」
「那當然。」
岡日道,「象雄岩居十八小邦,那已經是戈巴族沒落之後的事情了,早在象雄建國之前,戈巴族就已經存在並且輝煌過。
當然,在歷史文獻中不可能找到那麼古老的資料,但是,在神話故事中卻留下了無數戈巴族的身影。
戈巴族他們有自己獨特的神靈,也有自己的宗教領袖,不過要說清楚,先得從他們的來歷說起,在他們成為象雄十八岩居小邦之前,繼續往遠古追溯,一直可以追溯到藏族的起源……」
他看了卓木強巴一眼,道:「自魔女與猴生下後代之後的……四族時期,你知道吧,強巴拉?」
卓木強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岡日感慨道:「我想,或許那也是戈巴族最輝煌的一個時期……」
岳陽不明就裡,詢問道:「四族時期是指什麼?」
卓木強巴道:「你們都知道我們西藏有個很有名的關於人類起源的故事,是山中的一位魔女與一隻渴望修成正果的猴子結合,他們誕下六隻小猴,成為人類最原始的祖先。
後來繁衍越來越多,最後就分為了四個大的部落,也就是藏族的四大血統。
那個時代,又稱為四族時期,究竟有多久遠,恐怕比我們熟悉的三皇五帝時期還要古老。
我一直覺得,那只是一個神話故事,不過現在看來,那個故事的真實性,恐怕也和三皇五帝的故事相似。」
岳陽明白道:「也就是說,那段時期真實存在,只是一些人和事被神話和誇大了。」
胡楊隊長道:「不對啊,我記得以前看到的資料是說那六隻猴子後來就形成了六個氏族,而且那些氏族的名字也不盡相同。
我只記得有一個黨族,不知道是不是党項的先祖。」
卓木強巴道:「我知道,胡楊隊長說的那是佛教典籍中記載的內容,我說的是我們家那本古經里提到的內容。」
岡日道:「按照古籍的記載,西藏的四人種分別是斯族、穆族、桐族和冬族。
那時候他們已經開始信仰原始巫教,他們將部落的最高統領稱為苯波。
苯波的意思就是大巫師,是古代人們的精神領袖,這種稱謂一直保留到象雄、吐蕃等新興的王國建立之前。」
岳陽不解道:「這裡面沒聽到戈巴族的名字啊,這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岡日道:「在四族時代結束之後,根據神話傳說出現了瑪桑九族,然後分裂為二十五小邦,後來又有了十二小邦、四十小邦,那應該是指出現了無數小部落族群相互征伐的戰亂時期。
這些小邦都是互不統屬的氏族和部落,他們中開始出現自己的王和臣,只不過隨著歷史的變遷,種族的名字早已流逝,不能一一追根溯源。
我們只能推測,戈巴族正是四族之一的後裔,應該是某一族衰落解體後遺存的小邦,居於二十五小邦之中。」
岳陽道:「為什麼這樣說?」
岡日道:「因為他們的信仰。
戈巴族信奉的是四族歷史上最傑出的四大巫王,他們的稱號分別是黨·苯波、賽·苯波、東·苯波和莫·苯波。
這種信仰和戈巴族與狼同居的生活方式,應該是自戈巴族誕生之日或是在他們誕生之前便有,並一直延續至今,據說當年藏王松贊干布將四座鎮邊廟改稱四方廟,正是為了迎合光軍的信仰。
後來很多戈巴族人加入了光軍,為了迎合戰爭的需要,他們又在眾多宗教中挑選出一位破壞力強大的神靈作為他們的戰神,梵音叫摩醯首羅。
其實那就是佛教中的大自在天。
在印度教里是象徵破壞之神的濕婆。
他擁有毀滅一切的力量,可以將整個宇宙重新清洗,就算後來被吸納入佛教里,他也擁有不低於釋迦牟尼的力量,獨立於諸天神佛之外。
另外還有一點很奇怪,在擁有戰獒之前,他們崇拜的圖騰或神獸不是狼,而是一種與蛇相似的生物,據說是一種會飛翔的蛇形生物。
這種信仰,在古老的苯教中同樣存在,正因如此,當中原的龍傳入西藏之後,才會很快被藏民接受。」
說到這裡,岡日停下道,「對戈巴族的歷史和信仰,我知道的大概就是這麼多了,畢竟光軍和戈巴族一直都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三人面面相覷,消化了半天,岳陽才道:「對,對不起,我有些糊塗了,那四大巫王的名字怎麼和他們的種族完全不同啊?
還,還有,戈巴族的信仰不是融合了佛教和苯教的信仰嗎?
怎麼又成了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信仰了?」
岡日道:「首先,那四個稱號並不是巫王的名字,它們僅是一種象徵代號,在古代發音中的意思沒有人知道,不過我想大概相當於我們今天所說的智慧天王、威武天王這一類吧。
不過傳說中那四位巫王的後人倒直接將自己的姓氏改為了黨、賽、東和莫姓,至於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
至於戈巴族的信仰問題,那又得從另一頭說起,同樣很長。」
岡日起身,又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道:「關於那種介於佛教和苯教信仰之間的融合信仰,得從藏王松贊干布說起。
你們知道,在佛教傳入西藏之前,幾乎高原上所有部落信奉的都是原生苯教。
當然,那時候的苯教歷經千餘年,已經詳細規整化了。
但是苯教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多神論,它繼承了原生巫教的特性,世間萬物皆有神靈,而且那些神每一個都是獨立的,他們各自有各自的領域,各自管轄各自的範疇,如果兩位神之間爆發了衝突,那麼大家打一架,有輸有贏,沒有哪一位神凌駕於另一位神之上,也不存在誰的地位更高或是更低。
而且苯教巫師靠預言來決斷國家大事,今天我們已經知道,那種巫卜預言之說,缺乏科學性和實效性,所以,當藏王松贊干布繼位之後,他決定改變這一切。
你們可知道,藏王松贊干布,原本是一名苯教徒。」
「啊!」
岳陽輕輕驚呼。
誰不知道藏王松贊干布是觀音菩薩的化身,在藏傳佛教中有極為尊崇的地位,現在岡日竟然說他是苯教徒,著實令岳陽大吃一驚。
不過看胡楊隊長和強巴少爺的反應,顯然這是真的。
岡日道:「宗教的產生,往往是為了撫慰人們的心靈,但是一旦和政治掛鉤,那麼它們的首要作用就成為了統治階層的工具。
不管哪種宗教,在統治者看來,只要它能讓百姓變得更容易接受統治,它就是好的宗教,反之,它則是統治者的絆腳石。
苯教的多神論和國家大事問天機制,顯然是不利於統治的,所以藏王松贊干布的前半生是一名苯教徒沒錯,可是他很快發現,那些苯教的巫師將國家大事交給上天去決定,嚴重地影響著他的統治。
他需要的是中央集權,國家大事由他說了算,而不應該靠上天,所以,改革必須進行!而佛教中佛祖誕生時那一句『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古往今來,唯我獨尊』的十六字真語顯然非常適合統治者。
其實,早在松贊干布推行佛教前,佛教已經傳到了西藏,結果卻遭到了苯教的強烈排斥,根本沒有立足之地。
要知道,讓人們改變千餘年的信仰,去信奉一種新的宗教,這是極為艱難的過程,除了藏王松贊干布,還真沒有哪位統治者敢開這個頭。
為此藏王松贊干布做了許多工作,通過和親引進佛教,頒布一系列的法令和條例給僧侶大開方便之門,制定一系列信奉佛教的優惠政策等等。」
岳陽皺眉,這些好像不關戈巴族什麼事。
只聽岡日繼續道:「不過當時藏王松贊干布面臨的壓力,恐怕比我們所能想像的還要大。
要想讓百姓接受新的宗教,首先就要從自己做起,從身邊的高官大員開始,而當時的環境,上至官員貴族,下至百姓農奴都是忠誠的苯教信徒,朝堂內外反對聲一片。
這些,都還不是藏王要擔心的,真正讓他擔心的是軍隊,在那個時候,軍隊裡的士兵也全是信奉苯教的,如果士兵譁變、叛逃、反抗、暗殺,那麼後果將不堪設想。
所以在很早以前,藏王就做好了準備。」
這時候,「戈巴族」三個字,已經出現在卓木強巴等人心中了。
果然,岡日道:「現在你們知道了,為什麼藏王松贊干布不選別的人,而執意要把戈巴族人訓練成光軍了吧。
正是因為他們的信仰與別的藏民信仰都不同,只要不觸碰他們信仰的核心,也就是四大苯波的地位,其餘不管是苯教的年、贊、魔,還是佛教的釋迦牟尼或密教的大日如來,他們都可以信奉,與他們的原始信仰不會有任何衝突。
所以後來光軍一直擔任著皇家親衛軍的職務,他們的實力是最強大的,而他們的信仰包容性也是最強的。」
岳陽不解道:「可是,為什麼,他們後來連佛教和苯教都一起信了呢?」
岡日道:「說到這個,就不得不提一提佛苯之爭。
你們應該知道,佛教和苯教在高原上爭鬥了幾百年,可以說從藏王松贊干布將佛教正式引入西藏起,到吐蕃王朝崩潰,這兩大宗教的鬥爭從未間斷過。
為什麼會這樣呢?
因為原生的苯教不僅在信仰上與佛教有所差異,更重要的是,無數的權貴大臣,他們的利益與苯教是息息相關的,通過原始苯教的儀軌和占卜方式,使他們在一些國家大事上具備發言權,可是佛教進入宮廷之後,那些大臣在重大決策和利益分配上,就失去了主導地位。
藏王松贊干布乃是不世雄才,他在位的時候沒有人敢反對,可是他去世後不久,那些從苯教得到利益的大臣們就開始重新擁護苯教了。
表面上看,吐蕃王朝時期是佛教和苯教在進行爭鬥,實際上,這是皇家與那些握有重兵的大臣在進行權力的爭奪啊!此後的幾百年,在大臣的引導下,一些君王信奉苯教,另一些君王又堅持佛教,就這樣反反覆覆、來來往往,歷史上的尊佛抑苯、尊苯抑佛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還有無數次發生過流血衝突。
只不過末代藏王朗達瑪做的那一次最為徹底,所造成的後果也最為嚴重,直接導致了王朝的瓦解,所以才被人們所熟知。
而在這期間,作為藏王的親衛軍,最接近藏王直屬部隊,由戈巴族人組成的光軍,他們的信仰,就不得不隨著藏王信仰的改變而改變。
所以到後來,他們的信仰變成了一種很奇怪的模式,能最大限度地將原本格格不入的佛教和苯教包容在一起。
也只有這樣,最高領導才能放心讓他們負責安全保衛工作,而光軍也從未讓藏王們失望過。」
岳陽道:「不對啊,吐蕃歷史上還是發生過很多次暗殺事件的。」
岡日道:「光軍只是負責外圍的警戒,在藏王外出時防止刺客的暗殺,對宮廷內部的陰謀和鬥爭他們卻是無能為力,那高原之主松贊干布的死因至今還撲朔迷離,你不能說是光軍沒有盡到他們的職責。
事實上你們仔細查閱吐蕃史,真正在公共場合死於刺客刺殺的,只有藏王朗達瑪,而其餘意外死亡的藏王,都是死於原因不明的宮廷鬥爭。」
岳陽自言自語道:「如此說來,戈巴族和藏王之間,似乎不存在什麼大的矛盾,那他們為什麼要突然離開,並且帶走了四方廟裡的全部珍寶呢?」
岡日臉上露出悲憤的神情,嘆息道:「不知道啊,這正是光軍留下的最大謎團。
誰也想不到,號稱吐蕃最強戰力的光軍,會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一定是早就策劃好了的,但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導致他們要這樣做,就沒有人知道了。
我僅知道有傳言說,是藏王滅佛滅得太過徹底,似乎連光軍也無法容忍;另一種說法則是源自娘氏和韋氏兩大家族的鬥爭,畢竟這兩大家族的人都曾出任過光軍的最高指揮官。
但是這些說法都缺乏證據,不足信,不足信啊……」說著,岡日露出深深的疲憊,眼神落寞。
岡日提供的信息讓岳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正努力將倒懸空寺與光軍的失蹤聯繫起來,他隱約覺得所有獨立的事件就像被打亂的拼圖碎片,只要找到它們發生的前後順序,就能組成一幅完整的拼圖。
可是一番努力之後,終因線索不夠而只能放棄,拼圖中還缺少一些關鍵的碎片,他無奈地搖搖頭。
這時候,岡日對卓木強巴道:「對了,還有一條線索或許對你們有所幫助。
強巴拉,還記得你第一次來,給我說的那個九狗一獒的故事嗎?
就是挖個坑,將小獒崽都扔進去那個。」
卓木強巴點頭,這是方新教授給他上第一堂課時講述的內容,也是他小時候經常聽到的故事,他也常將這個故事告訴他的朋友,但是那次……
岡日繼續道:「那次我嘲笑了你,還記得吧?」
卓木強巴當然沒有忘記,那次向岡日說起這個故事時,岡日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嘲笑卓木強巴班門弄斧,後來他問起岡日為什麼發笑,岡日只是道:「沒什麼,很好的故事,很真實,我聽過。」
但卓木強巴總感到岡日似乎還有什麼沒說出來。
這時,岡日才道:「因為當時,你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現在,你應該知道那種九狗一獒的訓練方法是怎麼來的了吧?」
卓木強巴猛地一震,驚呼道:「光軍!戰獒!那是戰獒的訓練方法!」
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什麼那次岡日欲言又止,當時他根本就不知道光軍是什麼,恐怕就算岡日說出來,他也未必會相信,自己在那裡誇誇其談,在岡日眼中恐怕是井底之蛙,夏蟲語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