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陸必行的手剛一碰到林靜恆後背,滾燙的血立刻沾了他一手,他連忙又驚慌失措地把手懸起來,用僵硬的肩膀擔住了對方的重量,一時間腿都在抖。

  方才的緊急躍遷把傷口撕裂得不能看,林靜恆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然而意識依然牢牢地粘附在精神網上。

  他無聲無息了好一會,才攢夠了力氣,幾不可聞地說:「死不了,扶我一把。」

  後脊的傷要是放在原始時代,基本就是個高位截癱,林靜恆短暫地失去了肢體控制力,身體不斷往下滑,下巴磕在陸必行肩上,鼻尖掃過他的脖子,微弱的聲音都淹沒在急而淺的呼吸里。

  陸必行:「你說什麼?」

  「沒什麼,算還……還你一次。」

  後面這句聽清了,陸必行先是一呆,隨後心裡突然起了一把無名火,久違地想罵句粗話。可惜為人師表幾年,裝慣了斯文講理的大尾巴狼,這部分功能退化,他愣是一時沒想出合適的詞來。

  之前躍遷時,四個學生都在護理艙里,打過特殊的藥劑,沒能體會五臟六腑乾坤大挪移的快感,此時才終於感受到什麼叫猝不及防的「裸躍」,當場給震暈了一地,身體素質最好的鬥雞爬著掙扎到牆角垃圾桶,吐了。

  可是這一次,沒人照顧他們了。

  因為未成年人保護法是聯盟立的,既然聯盟都已經快要吹燈拔蠟,未成年人們想要在荒涼無盡的宇宙中活下去,靠著虛無縹緲的立法是不夠的。

  移動急救艙已經從醫療室里滑了過來,獨眼鷹背著手走過來,彎腰和林靜恆對視了一眼。

  冷汗順著林靜恆的睫毛鋪開,好似結成了一層水膜,水膜下的眼睛依然結滿了濃霧,看不分明。

  獨眼鷹不得不承認,這位聯盟軍委的台柱子雖然不是東西,但說到做到,果然是自己的命不要,也保護好了陸必行這個「人形虎符」。軍火販子心情十分複雜——按照常理,當他知道自己保護了二十多年的秘密泄露的時候,是該殺人滅口的,此時他看著林靜恆,恨不能方才炸起的車門再寸一點,直接把這個人一分為二,一了百了。

  然而他也知道,這個節骨眼上,林靜恆萬萬不能死。

  「醫藥箱沒及時補充,你聽見了,」獨眼鷹說,「只有來時剩下的,得省著用,你需要多少保命,自己說。」

  林靜恆為了省力氣,沒自己說話,直接通過精神網控制了機甲里的廣播,用那機械的聲音問:「醫藥箱庫存呢?」

  「微型手術儀還勉強夠用,外傷用品——癒合劑不多了。」

  「局部麻醉,替我接上斷骨和神經,傷口不用癒合劑,直接縫。」

  陸必行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傷口,獨眼鷹就沒那麼溫柔了,聽完了傷患本人的意見,直接動手從他婆婆媽媽的兒子手裡拽走林靜恆,扔進了急救艙,三兩下設定好急救程序,又問:「血漿、綜合抗生素和止疼藥呢……哦,止疼藥不多了,抗生素好像快沒了。」

  林靜恆惜字如金地回答:「都不要。」

  陸必行伸手去攔:「去你的,不行!」

  獨眼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鴛鴦眼裡少見地流露出鷹隼似的冷光:「他這個人惜命得很,這些年,想要他命的人能從這裡一直排到沃托,林上將能活到今天,可不是靠臉,對不對?」

  急救艙平穩地滾了出去,往醫療室駛去,林靜恆閉著眼睛,冷冷地一勾嘴角:「過獎。」

  獨眼鷹耐著性子沖陸必行一低頭,討好地問:「你連爸的話也不信了嗎?」

  「你就別跟著添亂了。」陸必行斬釘截鐵地甩開他,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立場——追了過去。

  獨眼鷹:「……」

  有一個歷久彌新的問題:老爸和這小白臉同時掉水裡,你打算先撈誰?

  老波斯貓現在不大想知道這個答案。

  他泄憤似的叫囂道:「要是這禍害真就這麼死了,那說明他也不像傳說中那麼有用,死不足惜——需要把精神網交給我嗎?」

  林靜恆沒理他。

  湛盧替主人答道:「他沒有這個習慣。」

  「哦,對,哪怕是睡著了,也留著一隻眼睛觀察四周,聯盟第一被迫害妄想症嘛,連我們第八星系的鄉下人也如雷貫耳。」獨眼鷹懶洋洋地嗤笑了一聲,一轉身,看了看幾個剛剛扶著牆爬起來的學生,「這麼弱,像什麼樣子,一夜之間家破人亡、一無所有這種事,多經歷幾次就習慣了,誰活得長誰才是贏家。現在快去休息吧,長途旅行需要保持穩定的生物鐘,機甲要調成晝夜模式了。既然有人願意受累,我就好吃好睡了,我還要留著力氣,把那個鐵皮腦袋割下來餵狗呢。」

  他話音剛落,已經被推進醫療室的林靜恆好像聽見了一樣,機甲里的亮度留開始逐漸下降,原本日光似的照明漸漸黯淡,最後只剩下儀器、台階處星星點點的指路燈……還有陸校長種下的螢光草。

  拉下了一層人工的夜幕。

  這架小型機甲總共有上下兩層,沿著邊緣處是一排窄窄的樓梯,可以上到二層,那一端有幾個一字排開的小房間,陳設簡單,日用品還是機甲出廠時標配的那一套,沒拆包裝,一看就沒人住過。

  獨眼鷹說休息就休息,逕自挑了最裡面的一個房間,關上門睡覺去了。

  陸必行逡巡在醫療室外,愣愣地低頭看著自己滿手的血跡。

  懷特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聲:「老師……」

  陸必行一激靈,好像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身邊還有這麼幾位小累贅,連忙調整好表情,強作鎮定:「聽……咳,聽他的,先休息去吧,要是自己睡不著,可以兩人一間,權當是男生寢室和女生寢室。」

  黃靜姝問:「你呢?」

  「我需要開始整理地下航道的方位,現在還不算脫險。」陸必行頓了頓,正色下來,「域外海盜的生化手段多於物理手段,現在沒有抗生素我實在不踏實。從明天開始,你們會進入特訓狀態,現在機甲的時間應該是沃托宇宙時間——五點左右天亮,晚上十九點左右天黑,晝長十四小時,我們的訓練時間會達到七個小時,包括體能、失重、躍遷適應,以後不會再有護理艙讓你們躺了。」

  一個行走在太空的人需要什麼素質,學生們沒有概念,還都沉浸在茫然里,好在還有個人告訴他們下一步做什麼。幾個小流氓和小太妹們溫順異常,聽話地結伴去了二樓的小房間,一路逃命的兵荒馬亂告一段落,機甲里短暫地安靜了下來,周圍只剩下一個植物人狀態的零零一,被生態電擊繩牢牢地捆著。

  陸必行獨自坐在螢光草下,打開了個人終端,試圖聚精會神,可是頁面上的文字和代碼好像自動長出了排斥磁場,就是落不到他的視網膜上。

  他盯著那頁面發了二十分鐘的呆,聽見樓上終於開始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在這個人工的夜深人靜里,所有繃緊的神經短暫鬆懈,讓反射弧跑完了殘酷的全程,夜色就該要化為刀劍,打碎他們用忙碌打造的小小鎧甲了。

  陸必行凝神聽著,不知過了多久,那些細碎的啜泣聲越來越低,直至沒了動靜。

  數十個小時的應激狀態後,少年們終於在無邊的憂慮與恐懼中睡著了。

  機甲艙門上閃爍著電子鐘錶,顯示此時是沃托宇宙時間20:30,聯盟議會所在地應該入夜了,而在北京星的星海學院,這個時間則剛好是他早晨到校時間。

  陸必行個人終端上自動彈起了日程表,按部就班地提醒他日常瑣事。

  他的計劃列示里寫著:一、按計劃應該已經返回學校,點名批評四個熊孩子(重點工作);二、借題發揮,修訂第二版校規校紀;三、論文周中期抽查(小崽子們肯定都沒開始寫),只要求提交論點,暫時不需要全文。

  旁邊還有一行他自己寫的備註小字——「我覺得人類未來將會走向何方」的題目是不是有點大?到時候會不會收來一打玄幻小說?

  問號後面是個手繪的鬼臉。

  陸必行和他自己畫的鬼臉面面相覷片刻,肩膀突然垮塌下去,他抱著頭,無聲無息地趴在了小吧檯上,聳起來的一雙肩胛像是兩座搖搖欲墜的山。

  因為陸老師今天全天的雞湯,都是人工穀氨酸鈉倉皇勾兌的假雞湯,只是個味道相近的樣子貨,倘若有人掀開鍋蓋,就會發現裡面只有一鍋蒼白的開水。

  凱萊的家、有六百萬穹頂的學校、剛剛建成的實驗室、五年的心血……他都可以不想,都可以捨棄。

  可是他的招聘GG發出去,才剛剛收到兩份簡歷,還靜靜地躺在他的郵箱裡沒打開。

  他的學生們還沒來得及分學院,他布置的天馬行空的論文作業還沒有收上來,他曾經無數次暢想過的藍圖,還沒有畫出一個邊來,就分崩離析了。

  醫療室里,修復骨骼、神經和肌肉的微型手術儀挨個撤出了傷口,按照林靜恆的意見,簡單粗暴地縫合了傷口,噴了一層普通的消毒噴霧。林靜恆試著活動了一下四肢,感覺不甚靈便,獨眼鷹公報私仇,手術模式設定得非常喪心病狂,麻醉劑用得十分吝嗇,縫合還沒完全做完,他的知覺已經開始恢復了,因為缺少止疼劑,這會鈍痛開始瀰漫開,林靜恆的冷汗出了一茬又一茬,後背一片僵直,失血讓他渾身冰冷。

  陪在旁邊的湛盧說:「您的感染風險很高,最好在無菌醫療室里觀察二十四小時。」

  林靜恆沒理會:「水。」

  幾口喝完了補充電解質的水,他艱難地活動著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的麻木勁還沒過去,林靜恆剛一試著站起來,就踉蹌了一步。

  湛盧抬手接住他:「先生……」

  「噓,」林靜恆啞聲呵斥了他一句,「別吵,我頭疼。」

  湛盧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的音量低於設定平均值,您覺得頭疼,可能是因為您的體溫過高。」

  林靜恆推開他的手,有些不穩地走了幾步,強行讓自己習慣暫時半身不遂的身體,對湛盧說:「別跟過來。」

  他就這麼走出醫療室,悄無聲息地來到陸必行身後,夜間模式的機甲里自動響著安神的白噪音,蓋過了他很輕的腳步。

  林靜恆沒有驚動對方,悄悄地坐了下來,透過還有些模糊的視線,他看著那蜷縮成一團的年輕人。

  也許是受麻醉的影響,林靜恆有很多話想說,很多問題想問,想問他:「你小時候在凱萊星長大,過得好嗎?獨眼鷹有沒有對你提起過陸信和聯盟的事?」

  「和獨眼鷹一點都不像,怎麼長大的?還有辦學校這個古怪的志向,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受你媽媽影響嗎?」

  「為什麼你的身體和大腦的基因型對不上呢,你和你媽媽剛到第八星系的五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平時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有沒有什麼願望?有沒有什麼……特別想要,但是那個老波斯貓摳門不肯給你的東西?」

  「別哭,別哭了……還想要星海學院嗎?我將來再幫你建一個好不好?」

  然而這些話在他心裡起了又落,通過精神網,水波似的散開,散到無邊無際的星星中間,並沒有流進任何人的耳朵。

  陸必行一直趴到半夜才收拾好自己狼狽的情緒,他起來以後先借著旁邊酒櫃照了照,感覺自己眼不紅頭髮不亂,臉上也沒變成大油田,尚且算個人樣,這才站起來,脫下沾滿血跡的外套,打算洗把臉開始干正經事。

  不料才一回頭,他意外地看見,那個本該在急救艙里休息的人正靜靜地坐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由於沒用癒合劑,他渾身裹滿了繃帶,草草縫合的後背不敢靠著什麼,身體只能難受地略微前傾,已經撐著頭睡著了。

  陸必行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過了一會,他踮起腳走過去,按著膝蓋蹲了下來,自下而上地看著林靜恆略微朝下的臉。

  這個人眉目很清晰,有一張能畫下來的輪廓,眉心還輕輕地擰著,嘴唇毫無血色,唇線堪稱優美,卻抿得很緊,像是天生的說一不二,纏滿了繃帶的肩膀平整而寬闊,只吝嗇地露出了邊角的一點皮膚。

  陸必行看了他一會,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快碰到林上將的下巴了。

  陸必行嚇了一跳,連忙尷尬地縮回手指,沒留神腿蹲麻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心跳突然超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