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花園裡的「夜皇后」盛開得過了頭,在薄薄的燈光下,艷色濃稠,好似有血。

  懸掛的機器園丁們正在自動調節土壤濕度,檢測到含水量不足,柔和的灌溉噴槍隨即跟上,若有若無的鋼琴曲環繞四周響起,這花園的一角靜謐美好得不可思議。

  忽然,灌溉槍卡在了半空,鋼琴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一道黑影閃過,它約莫有一個巴掌大,圓盤形狀,薄得像個刀片,速度非常快,肉眼幾乎捕捉不到,「圓盤」從花叢中穿過,輕易將一朵「夜皇后」斬了首,駭人的香氣爆了出來,那花汁竟然真的像血。

  伍爾夫元帥府中的安保系統,簡直就像玄幻小說里描寫的「結界」,從領空再到地下空間,只要有未經授權的物體入侵,控制中心會在十分之一秒內做出反應——除了巡邏衛兵,這裡總共有三層安保,第一層是外圍的雷射槍和微型炮筒,可以遠程瞄準攻擊,第二層是能快速反應的機器警衛員,第三層是類似湛盧機甲核的可變形材料,這種材料與安保系統相連,能在一瞬間抵達元帥府上的任意一個地方,從地板或者花叢中穿過來,直接將入侵者清除。

  三道安保系統,讓這座府邸像白銀要塞一樣固若金湯,暗殺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此時,那不明飛行物直接碾過老元帥最寶貝的花田,安保卻像死了一樣。

  一聲輕響,穿過花田的「圓盤」貼在了一扇打開的玻璃窗上,對著花田的房間,正是伍爾夫元帥的臥室。

  伍爾夫年紀大了耳背,在熟睡中,好像絲毫沒有察覺。

  「圓盤」貼在玻璃上之後,也跟著變透明,飛快地與窗戶融為一體,上面飛快地閃爍起一行一行的小字——

  「掃描基因……」

  「確認。」

  「掃描體徵,是否與其病例記錄吻合。」

  「完畢,目標體徵與病例記錄吻合度98%,高度吻合,確認目標。」

  「目標血液中『夜皇后』濃度為56mg/100mL……」

  緊接著,又有十來個「圓盤」分別從四面八方飛過來,融入窗戶、門,乃至於竟還能穿牆而過,看不見的紅外射線從圓盤中間發出,統一指向床上的人——如果這時候有誰透過紅外探測器看一眼,就能看見伍爾夫身上結了一張繁複的大網,他像個無法掙脫的獵物一樣被困在中間。

  臥室的門自動打開了,一個陌生男子緩緩地走了進來,徑直來到伍爾夫床邊。

  伍爾夫終於被那腳步聲驚動,醒了過來,他的瞳孔好似對不準焦似的,渾濁的眼神顯得十分茫然,軀殼裡的靈魂似乎已經被什麼吸走了,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

  「伍爾夫元帥。」不速之客很有禮貌地沖他點了點頭,「深夜拜訪,打擾了,本來要您的命並不困難,只要這些可愛的微型飛碟殺手就可以完成,但是我的主人認為這樣太遺憾,她覺得您不該死於一個無名小卒之手,還想與您通話。」

  伍爾夫的目光略微清明了一點,但面對深夜潛入的陌生人,他並未呼救,也沒有其他驚慌失措的表現,不知是真鎮定還是人已經傻了。

  那男人清了清嗓子,再開口,卻變成了輕柔的女聲:「伍爾夫爺爺,我是靜姝。」

  伍爾夫的眼角輕輕地抽動了一下。

  這位不速之客,是一個五代鴉片攜帶者,在自由軍團中,幾乎是食物鏈的頂層。由他親自來執行機器人都能幹的暗殺任務,刺殺者給了伍爾夫極高的禮遇。

  但頂層也是個晶片人,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件,都可以隨時被他們的主人徵用。林靜姝此時就是利用這具身體和伍爾夫通話。

  「父親曾經在書房裡掛過一張照片,是我祖父、您還有哈登博士的合影,後來那張照片不見了,我想應該是被您拿走了。但照片畢竟是死物,怎麼比得上活生生在身邊的人呢?」林靜姝的聲音從人高馬大的男人嘴裡傳出來,顯得分外詭異,「所以我這半年多,用『夜皇后』,把他們重新送回到了您身邊,您喜歡我的禮物嗎?」

  伍爾夫的目光動了動,緩緩地看向床角和窗外,那些四面八方圍著他轉的「圓盤」上清楚地掃描出了他的腦電波。

  此時,伍爾夫眼睛裡的世界,幻覺和真實是重疊在一起的,他看見林格爾靠在床角,分享了他一半的毯子,個人終端里的打開的書忘了關,還浮在膝蓋上,那人睡顏沉靜,窗外,哈登抱著膝蓋坐在花園前,仰頭望向澄澈的夜空——他們都還是年輕時的樣子,他也是。

  那時他們在天使城要塞,革/命者能有什麼好日子嗎?他們要隨時防備著敵人無孔不入的人工智慧,枕戈待旦,披著血與火,想給世界掙出一個未來。伍爾夫記不清他們有多少次幾乎全軍覆沒,看著大批的前輩死去,自己倉皇逃竄,記不清有多少次覺得自己恐怕要死在那裡……

  可是現在想來,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居然就是在那朝不保夕的年代。

  那時朋友是真朋友,感情是真感情,他眼裡看得見日出,心裡掛著寄託。

  「看來您是喜歡的,我放心了。」林靜姝愉快地說,「那麼再會了,祝您睡個好覺,放心把未來交給我吧。」

  她說完就不再吭聲,這位攜帶「五代」晶片的不速之客就恢復了正常的肢體語言,有條不紊地給自己戴上手套,將一根針戳進了伍爾夫的脖子:「不會感覺到痛苦,您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伍爾夫確實沒有痛苦,新型致幻劑夜皇后麻痹了他的皮膚,針頭進入的痛感可以忽略不計,他像個中毒已深的老瘋子,一動不動地躺在行刑台上,眼角舒展地彎了起來,沒有說話,只是吹起了一支斷斷續續的小調——

  那小調太古老了,恐怕還是舊星曆時代不知道哪個窮鄉僻壤的民歌,沒有人聽得出來他在吹什麼。

  風將夜皇后的花香捲入室內,包裹住伍爾夫。

  ……口哨聲停了。

  休伯特伍爾夫元帥,死於一個夜皇后花開的深夜。

  死於背叛與陰謀。

  沒有遺言,似乎在昭示著,他肉體已滅,卻尚未離場——

  林靜恆他們的星艦剛剛通過補給站的邊檢,他正在往酒里加冰,就在這時,星艦突然劇烈地震顫了一下,高能粒子流撞上了星艦的防護罩,滑開的杯子被湛盧的機械手抓住,冰塊掉到了地上,他心裡一突:「怎麼?」

  「戒嚴了。」李弗蘭和陸必行從上面下來。

  李弗蘭飛快地說:「突然收到的通知,後面的星艦已經不讓進了,已經進來的被要求立刻降落在補給站。大家做好準備,我們馬上對接軌道。」

  「好歹沒被擋在外面,」拜耳說,「第一星系的補給站環境很好的,多住幾天也無所謂……」

  他想得是挺美。

  拜耳話還沒說完,原本快要對接到軌道上的星艦突然猛地加速,往上衝去,加速明顯超過了非武裝星艦的極限,仿重力系統短暫地失靈,陸必行一把拽住滑出去的輪椅。

  林靜恆一抬手抓住湛盧的機械手,臨時忘了自己是個「病弱的殘疾人」:「駕駛員權限給我。」

  駕駛員是白銀一的老兵,二話不說讓出了星艦的駕駛權,兩人交接眨眼間完成,林靜恆居然沒有開慣了戰鬥機甲的那種忽上忽下的毛病,十分平穩地將星艦調整到補給站的軌道上,遊刃有餘地讓過了一發高能粒子炮。

  「怎麼還有人對非武裝星艦開炮?」

  「漏過來的,」林靜恆說,「補給站外面有一支武裝,看番號應該屬於……」

  「第三星系中央軍。」李弗蘭接話說,白銀一已經十分高效地收集到了消息,「第三星系中央軍司令當年是統帥親手下放的,非法集結,脫離值守,逼至第一星系,方才那一波高能粒子炮應該是示威。」

  「胡鬧。」林靜恆皺起眉,朝著周圍其他驚弓之鳥似的民用星艦發了信號,示意他們跟上自己,順著補給站的軌道緩緩落下。

  整個邊境補給站氣氛緊繃得仿佛一觸即發,一排軍用機甲在旁邊蓄勢待發,嚴陣以待的衛兵們在旁邊整隊,星艦收發站里應有的服務機器人全變成了安保機器人,連無障礙通道都沒打開,陡峭的電梯足有幾百米,一眼望不見頭。

  林靜恆涼涼地掃了李弗蘭一眼:「你讓我坐輪椅。」

  李弗蘭不敢爭辯是統帥手黑自己抽的,只好低了頭。

  林靜恆不耐煩地一抬手:「湛盧,去聯繫補給站通訊中心,讓他們……」

  他話沒說完,腳下突然一空,在拜耳和李弗蘭快要升天的震驚中,陸必行直接把他從輪椅里抱了出來。

  林靜恆一口氣差點噎在喉嚨里。

  「我們千里迢迢來第一星系,是為了『治病』,不是來炸沃托的,」陸必行帶著壞笑小聲在他耳邊說,「『病人』先生,前方有檢查,控制一下你的表情和想勒死我的手好嗎?」

  林靜恆:「……」

  「放鬆,閉眼,靠在我肩上,」陸必行得寸進尺,「唉,手趕緊縮回去,青筋都跳出來了,臥床十幾年的虛弱病人哪來這麼大脾氣——哈登博士不是說你是個職業騙子嗎,業務素質呢?」

  拜耳用胳膊肘捅了李弗蘭一下:「李兄,我會不會接到暗殺總長的命令?」

  李弗蘭裝聾作啞,感覺白銀一的未來前途暗淡,非禮勿視地跟了上去,一本正經的面孔堪比湛盧。

  補給站的衛兵掃過幾個人個人終端上的證件,目光在林靜恆身上停了一下,林靜恆的頭髮被他們接出來一段,凌亂地擋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蒼白的下巴和毫無血色的嘴唇,好像沒有知覺似的一動不動。

  第一星系向來講究人文關懷,衛兵十分有禮貌:「從第四星系來的?那可是遠路,病人受得了嗎?」

  「第四星系的專家會診過,沒辦法,只好推薦我們來沃托碰碰運氣——這是推薦信。」李弗蘭朝他苦笑了一下,因為該苦笑發自內心,所以顯得非常真誠,看得衛兵都同情了起來。

  「一般這種情況,我們都會優先安排通行,星系內也會有特殊通道,讓您儘快到沃托就醫,」衛兵有些為難地說,「但我們剛剛接到命令,通往沃托的民用航道需要暫時封閉。」

  李弗蘭和拜耳對視了一眼。

  就在這時,補給站中央的立體屏幕上正在播放的音樂劇突然暫停,一條緊急新聞插播進來,所有茫然地被扣在補給站的人一同抬起頭。

  「……沃托消息,今天凌晨,沃托標準時一點十五分,位於半山區的伍爾夫元帥府突然停電,三套備用能源同時故障,安保系統停擺,疑似人為破壞,目前……」主持人的聲音中斷了一下,足足十秒鐘沒吭聲,隨後調門陡然高了上去,「什麼?你確定嗎!」

  沃托的中央大陸大部分區域此時都是夜裡,警報聲、人聲、亂飛的機器人織就了無比嘈雜的背景音。

  陸必行的手緊了緊。

  「……諸位,我們方才得到軍委發言人準確消息,伍爾夫元帥今天凌晨在家遇刺身亡……」

  林靜恆耳畔「嗡」一聲。

  三大海盜軍團入侵聯盟時,半退休的伍爾夫元帥站出來力挽狂瀾,周旋了二十多年,重新奪回沃托,在民眾心裡,他幾乎已經成了聯盟的守護神。

  守護神怎麼會死?

  緊接著,被聯盟中央按下了數日的「杜克將軍遇刺」的消息一同放了出來,聚攏在第一星系邊緣,準備為杜克之死向聯盟討個說法的中央軍們蒙了。

  王艾倫連夜召開新聞發布會,整個人面色憔悴,勉強站在鏡頭前,話不成音。

  消息像爆炸一樣傳播出去,新聞發布會現場人山人海,安檢儀安靜如雞,沒有人注意到,在這些同樣焦慮和茫然的面孔下,有超過五成的人已經植入了鴉片晶片,正同步收聽者來自上級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