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宗久遲疑一下,問道。
「津田宗及最近活動頻繁,說是在為織田家的西國攻略做準備。
坊間傳聞沸沸揚揚,都在說斯波家與織田家要聯手攻打西國毛利家,不知是真是假?」
高田陽乃看向今井宗久,似笑非笑。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就算斯波家與織田家有意聯合討伐西國毛利,最關心的人也應該是尼子勝久,我懶得多看一眼。
你也不用擔心津田宗及藉機起勢,踩到你的頭上去。
織田家與斯波家不同,她家家督不如我家聖人寬容仁厚,想從織田殿下手裡撈點好處,那都是要用命去拼的。
津田宗及當了織田家這麼多年的走狗,連個姬武士的身份都混不上,吃飯喝茶也沒資格上桌,你擔心什麼?
你看你已經是百石知行的中階武家,她都不敢與你在路上相遇,唯恐給你讓道,磕頭,丟了臉。」
今井宗久面上一紅,微笑道。
「您說的是,是我多慮了。」
說起來,斯波義銀做人是真厚道,在別家當狗的商眾忍眾,在斯波家卻可以混到百石千石知行地,真是讓外人眼紅不已。
今井宗久混到今天這個有身份有權力的位置,自然是兢兢業業,倍感珍惜。
高田陽乃安撫了自己的親信幾句,再度轉回正題。
「今年的財政報告也該出來了吧?」
今井宗久鞠躬道。
「大致已經出來了,手下們正在做最後的整理核算,最遲明天下午就會送來給您過目。」
高田陽乃點點頭。
「你先給我說說,讓我心裡有點底,這日子還能不能熬得住?」
今井宗久笑道。
「大人說笑了,各方面都是超預期的良好,出乎意料呀。
沒想到關東方面竟然這麼有錢,這兩年累計投資金額已經高達五十萬貫。
聽說今年那邊還遭了兵災,許多水利工程都停了下來,她們還能拿出這麼多錢來投資,真是奇哉怪也。」
高田陽乃冷笑道。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越是大災大厄,越是發財的機會。鄉野之盜從來沒有富貴享,想要發大財,還得看國賊祿蠹。
兵災停了工程,錢糧是攥在誰的手裡?閒著也是白費,不如拿出來投資。
本錢是別人的,好處是自己的,豈不美哉?
我已經翻看過武家義理促進會的十年水利計劃,滿紙都是荒唐言,她們竟然想要借款十年二千萬石,真是一群貪婪無度的蠢才。
大藏長安也是利益薰心,一葉障目,任由下面人這樣瞎折騰,你且看著,有她倒霉的時候。」
今井宗久嘆了一聲,不敢摻和關東政治話題,她不過是商人出身,又不像高田陽乃苗紅根正,怎麼敢接這種要命的茬。
於是,今井宗久轉移話題道。
「斯波地產的情況也非常好,尾張美濃兩國的大筆資金洶湧而來,一下子就把市場炒熱了。
我已經照您的意思,向投資者們展示預售計劃,進一步吸引織田各家的資金入場。
明年的近畿斯波領將會出售更多產權,主要是來源於多聞山城,郡山城,上野城的城下町產權。
我預估了一下,如果一切順利,斯波地產市場在明年有望達到五十萬貫規模。」
高田陽乃露出一絲微笑。
「不錯,你辛苦了。」
雖然從表面上看,關東的投資屬於關東人,尾張美濃的資金屬於織田各家臣,斯波地產的產權屬於近畿斯波領各城。
高田陽乃作為一個中介人和管理者,過手的錢糧,賺不到多少。
但事實上,高田陽乃才是這一系列投資的最大贏家,作為遊戲規則的制定者,她絕對是這個金融遊戲裡最大的贏家。
根據遊戲規則,關東的資金和織田的資金是不能直接投資相關的股票地產。
因為不管是北陸道商路股票,還是斯波地產,都只接受斯波糧票投資,所以外來資金想要投資,首先就得找斯波土倉換取斯波糧票。
換了糧票之後,她們的資金就被納入了斯波糧票體系,許多事就由不得她們說了算。
例如股價的漲跌,房產的稀缺,都是由高田陽乃在背後操縱。
北陸道商路股票因為斯波織田之戰的巨量資金抽水,早就高位橫盤一年多,高田陽乃急需資金填這個窟窿。
關東的資金來得正好,正好替高田陽乃當炮灰填了坑。
而斯波地產則是斯波糧票的印刷機發動機,為更多的糧票投入市場做增量。
糧票是不可能無緣無故進入市場的,為了保證糧票的價值,高田陽乃必須保證兩石糧票能夠換取兩石糙米或者一貫錢的貨幣價值。
為了防止惡性貶值,糧票不能隨便投入市場,必須有市場認可的資產,作為糧票增發的錨定物。
斯波地產,就是這樣的價值錨定物。
因為亂世中的安全是稀缺品,所以多年不曾經歷戰爭的近畿斯波領成了世外桃源,許多人願意花錢買安全,買收益穩定的斯波房產。
而且,斯波義銀性子仁厚,一言九鼎,信譽極高,別人也願意相信以斯波信譽為支撐的地產不會隨意被沒收。
另一方面,高田陽乃始終把控著斯波地產的投入量,人為製造稀缺性,保證地產價值只增不跌。
雙管齊下的維護,讓斯波地產自從面世以來就一直在不斷增值。
而織田信長對佐久間信盛的翻臉無情,又加劇了織田家臣轉移財富的速度,狠狠推了一把斯波地產的市場熱度。
只要兩個男人願意搶,母豬都能賽西施,人性就是深信有人搶的才是好東西。
在織田資金的帶動下,還在觀望的近畿各家資金看見斯波地產價值節節增高,自然忍不住加入哄搶的浪潮。
而斯波地產的增值,也是斯波糧票能夠不斷增發的經濟發動機。
地產的產權是斯波義銀授予,由近畿斯波領和高田陽乃控制的斯波土倉洽談,高價出售小部分商町產權。
這一場地產狂歡,看似是近畿斯波領賺了大錢,但事實上卻是高田陽乃吃得滿嘴流油。
近畿斯波領賣地是一錘子買賣,賣也只能賣一次,但高田陽乃卻可以無數次賺取鑄幣稅。
糧票不能瞎印,但外人拿著真金白銀來斯波土倉換糧票,再去斯波地產投資,就使得糧票有了增發的理由。
貨幣嘛,最怕就是沒人用,沒有使用場景,只要有交易就有源源不斷的鑄幣稅,市場擴容和交易頻繁就是高田陽乃的最大利益所在。
現在的投資者還只是用手裡的真金白銀換糧票,等哪一天發展到用貸款換糧票,那斯波土倉賺得就是未來的真金白銀,前景更廣闊。
所以,高田陽乃不在意讓多聞山城,郡山城,上野城多賺點地皮錢,斯波地產本身就不是她賺取利潤的重點,糧票貨幣化才是。
斯波土倉這邊不斷創造出新的經濟增長點,換匯製造貨幣,貸款製造貨幣,那才是真正的無本買賣,一本萬利,鑄幣稅收到手軟。
隨著關東資金與織田資金的湧入,高田陽乃因為巨額債務而高度承壓的金融困境也得到了緩和。
因為斯波織田之戰抽走四百萬石軍費恩賞的金融窟窿,十個鍋九個蓋的遊戲原本是玩不了多久。
但有了新的資金湧入,這個金融遊戲似乎又能玩下去了。
今井宗久欣喜道。
「關東資金已經達到五十萬貫,嘗到甜頭的投資人明年還會繼續追加投資。
明年斯波地產的市場擴容如果能達到五十萬貫,我們就可以再增發一批糧票。
加上斯波土倉的存量資金,我們手上已經有了百萬貫,足以支撐北陸道商路股價,不如。。」
今井宗久說著說著,忽然發現高田陽乃在用一種審視的眼神看著自己,於是下意識閉上了嘴。
高田陽乃淡淡問道。
「你是想勸我放棄引爆北陸道商路股票,主動製造經濟危機的計劃嗎?」
今井宗久咽了口唾沫,鞠躬回答道。
「屬下不敢。」
高田陽乃冷冷盯著今井宗久,自然明白她的心思。
有了百萬貫資金在手,四百萬石的大窟窿雖然一時還補不上,但總算可以喘口氣,慢慢調理。
只要北陸道商路股票這顆大雷能徐徐拆之,就沒有必要冒著整個糧票金融體系被炸上天的巨大風險,搞什麼主動刺破股票泡沫。
站在今井宗久的角度看,這是最穩當的辦法,不出事就是好事。
但她一時激動,恰恰忘了高田陽乃的立場,沒有考慮高田陽乃想要的是什麼?
把斯波金融體系勉強維持住,無功無過熬個十年八年時間,慢慢填補窟窿,這是高田陽乃想要的結果嗎?
隨著聖人踏上神道,斯波天下已經觸手可及,斯波麾下諸勢力是各懷鬼胎,暗潮洶湧。
高田家雖然是斯波譜代,根正苗紅,但短板也是非常明顯。
沒有人比高田陽乃更清楚,自己這個高田苗字只是個西貝貨,從來就沒有姬武士高田陽乃,高田雪乃,只有僕役陽乃,雪乃。
縱使這個秘密會被永遠被埋在過往中,但高田姐妹沒有接受過武家教育,無法通過軍功接受恩賞的短處,實在太明顯了。
高田陽是商賈,高田雪是目付,兩者都不是武家傳統的晉進台階,在武家社會中她們是徹頭徹尾的幸臣。
雖然山中幸盛總是被人嘲笑才不配位,平庸無能,不過是幸進而已。
但再怎麼說,山中幸盛也是戰將出身,侍衛君上左右,從近畿殺到關東,歷經側近姬武士,同心眾筆頭,關東侍所執事等要害位置。
說她忠誠有餘,能力不足是沒錯,但說她是幸進就有點羞辱人了,她畢竟是在戰場上打殺過的人,含金量還是有一點的。
而高田陽乃呢?那是一天都沒有認真摸過刀槍,拼死上過戰場。
在看重武勇軍功的武家眼裡,高田陽乃是徹頭徹尾的幸臣,就算她為斯波家賺了再多錢,她也只是一個走終南捷徑的幸進之徒罷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高田陽乃還不如出身目付的妹妹高田雪乃。
目付雖然地位不高,卻是主君最信任的親信近臣,地位遠比從商的高田陽乃還高些。
可現在呢,高田雪乃早已經重傷離崗。
雖然聖人給了尊榮優待,但那僅僅是名義上的東西,高田雪乃的身體太差,她遠離權力中樞時間太長,政治上已經被邊緣化了。
高田陽乃心中時時警惕,她必須為高田家,為姐妹兩人負責。
隨著斯波天下越來越近,斯波諸勢力之間本就不多的精誠團結,現在更是少之又少。
各人都在為自己考慮,為自家謀福利,你要是沒有利用價值,誰會替你說話,誰會在意你?
如果高田陽乃就這樣得過且過,天天埋頭在糧票金融體系里補窟窿,等到十年之後,她的窟窿補完了,也早就被邊緣化了。
且不說她與聖人還能不能維持親密關係,能不能得到神裔之種。
最慘可能就是被別人盯上斯波糧票,捅高田陽乃一刀,奪走了她辛苦經營的糧票體系,那才是真正的欲哭無淚。
十年辛苦,最終替別人做了嫁衣,何苦來哉?
所以,今井宗久希望糧票金融體系穩穩噹噹,沒有隱患,但高田陽乃心裡卻未必這麼想。
她需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她需要爬上聖榻承接神種,就不能平平淡淡,必須得會來事。
俗話說,養寇自重。
不想被取代,不想被邊緣化,就必須保證自己的價值獨一無二。
如果糧票金融體系太太平平,誰來都能維持,怎麼能顯出她高田陽乃的能耐?怎麼能保證她高田陽乃的權位?
一個非常能賺錢,但時不時會出些問題,離不開高田陽乃把控的糧票金融體系,才是高田陽乃所需要的。
如果高田陽乃只是老老實實的拆東牆補西牆,回頭別人盯上她的位置,查處她的紕漏,她頂得住嚴查嗎?
逼迫高層離職的最好辦法就是審計,找茬就是比做事容易,更何況高田陽乃本身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可抓的把柄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