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後國,御館。
政廳之內,主位空懸,下半座是六位常務理事會的坐位,左三位常任理事,右三位非常任理事。
其餘統戰眾根據身份地位,依次坐席下首。
像這種大評議,一般時候如上杉謙信,北條氏政,武田信玄這樣的大佬,是不會來的。
原因嘛,無它,太掉檔次。
斯波義銀雖然一直在淡化自己的存在,想要把關東侍所大評議搞得像關東武家眾議的自治平台。
但事實上,誰都知道關東侍所缺不得斯波義銀。
沒有這位聖人的權威坐鎮,關東大小名主身份懸殊,根本沒有第二個人能讓大家坐在一起,群力群策。
所以,即便義銀自己想要躲在幕後,但大評議最上面的這個位置,總歸是他的。
而關東侍所以大評議為最高權力機構,授權常務理事會來處理大評議閉會期間的日常事務,所以六位理事的地位,僅次於斯波義銀。
那麼問題就來了。
常務理事會有三名常任理事,三名非常任理事。
她們的實力遠遠不如上杉,北條,武田這樣的大藩,甚至還不如由良,長尾這樣的地方有力武家。
六位理事坐在上首,上杉謙信這位關東管領坐在下首,合適嗎?
武家重實力,也重禮儀。
為了避免尷尬,之前的大評議都是由上杉家臣出席,上杉謙信不會參與正式會議。
但這次的新春大評議,卻是非同小可。
首先,隨著北條氏政,武田信玄先後加入關東侍所,並且決定出席這次大評議,上杉家臣已經壓不住這些咄咄逼人的後來大佬。
上杉謙信不出面,上杉家就有可能在決議中吃虧。
若是平時,武田北條也不喜歡來大評議,平白坐在下首,上杉謙信要面子,她們難道不要面子嗎?
可這次大評議是決議征伐東方之眾的具體事務,例如各家動員多少兵力,拿出多少軍糧,戰後獲得哪塊地盤。
家督的面子再重要,能比實打實的新領地重要嗎?各家恨不得一畝地一畝地的爭論,自然需要自家大佬壓陣,臣下才有底氣去吵架。
於是,大小各藩的家督名主,只要是有統戰眾身份的,這次幾乎全都來了,上杉武田北條三強藩也不例外。
特別是上杉謙信的出席,更是意義非凡。
舊關東體系的關東管領,與各家統戰眾一起,坐在關東侍所常務理事會下首。
這並非是上杉家的實力不夠,而是意味著上杉家已經不在意舊關東體系的尊卑,開始真心融入新的關東侍所體系。
上杉謙信的身份實力高於六位理事,但依然願意坐在下首,這是遵從新關東侍所體系的遊戲規則。
當然,上杉武田北條三家家督坐在下首,周遭一群統戰眾都是其附屬,看起來聲勢浩大,坐在上首的六位理事,反倒有些如坐針氈。
如果義銀坐在這裡,也許會為這一幕感到欣慰。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精髓在於制衡。貴族共治為基礎的古典皿煮製度,是最適宜鎮壓庶民的政權。
理事位卑權重,強藩位高權輕,兩者相互制衡,這樣大評議才有利於協調大小武家的利益矛盾。
不管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本質上都是一家獨大,破壞平衡,摧毀協商的基石。
雙方各有弱點,才是坐下來談判的基礎。但這樣的制度有好處,自然也有壞處。
就像現在,新春大評議開了好幾天,除了早就暗箱操作好的三位新非常任理事上位,被全票贊成通過,大評議再沒有談成功一件事。
今天,大家又是白白坐了半天,武田信玄直了直腰肢,看向不遠處的上杉謙信。
這幾天,大家看似白天在大評議爭執,其實大多矛盾已經在晚上的走訪私交中解決了不少。
但核心的矛盾不解決,就沒辦法推進,重點還是在武田上杉北條三家,特別是武田上杉兩家之間。
簡單來說,就是上杉謙信不肯鬆口,要給武田信玄一點顏色看看,別以為武田家有斯波長女在手,就可以為所欲為。
武田領地在甲斐,信濃,即將徹底退出駿河國。
這一退讓,再加上武田信玄用柔情軟化斯波義銀,換來了武田家征伐常陸國,將取代佐竹家常陸守護的大好處。
可斯波義銀心軟鬆口,不代表武田信玄就達到了目的。
武田領地與常陸國不接壤,甚至是相隔甚遠,想要出兵征伐,必須搞定沿途後勤補給。
征途越遠,對後勤的壓力就越大,為了能順利出陣,武田信玄希望得到關東侍所的支持,最起碼能在沿途建立兵站,補充軍糧軍需。
但這件事硬是被上杉謙信卡住了,上杉謙信自然不會當眾打斯波義銀的臉面。
斯波義銀答應武田家去征伐佐竹家,上杉謙信不攔著,但是,武田信玄你自己想辦法飛過去吧!
別說是沿途建立兵站補給線,上杉謙信甚至不允許武田家借道通過自己的領地。
要知道上杉家控制著上野國廄橋領,武藏國岩付城太田資正也是上杉家附屬勢力,想利用利根川中游水道運輸補給,繞不開上杉家。
水運消耗遠遠低於陸運,如果不能使用水路,軍需耗損能翻十倍,武田家根本沒法攻略常陸國。
而另一邊,北條氏政的臉色也不好看。
北條家想攻略房總半島之心,眾人皆知,上杉謙信卻反對北條家途徑下總國前往征伐。
因為下總國名義上是關東將軍的直領,北條家與里見家在國府台城幹過仗,簽了協議退出。
上杉謙信抓著這一條,不允許北條家騷擾關東將軍直轄地,是正氣凜然,讓北條氏政越想越生氣。
雖然,北條家可以通過相模灣江戶灣的水軍,直接在房總半島登陸,但跨海作戰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事,最好的辦法還是兩路並進。
一路大軍走下總國殺入上總國,一路水軍在安房國登陸,讓里見家首尾難顧,陣腳自亂。
要是下總國的陸路不通,里見家就可以把所有注意力放在跨海登陸的地點,北條家等於是在強攻,就算最終打贏了,也會損失很大。
幾天評議下來,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上杉謙信就是在針對武田信玄和北條氏政,強行打壓兩家。
可就算看出來又怎麼辦?
這裡是越後的御館,這個政廳是斯波上杉兩家的越後雙頭政治政治象徵,斯波義銀就是和上杉謙信一起在這裡理政的。
上杉謙信身份尊貴,斯波義銀不在,她的聲音就最響,而且她的理由雖然有些胡攪蠻纏,卻勉強說得過去,不方便駁斥。
三強藩開鬧,其他大小武家也動起小心思,誰不想多吃多占,最好還能把地方上的對手壓在腳下,以解心頭之恨。
上杉謙信這尊大神一動手,其他人就有樣學樣,紛紛開始找茬。
常務理事會諸姬看在眼裡,也不好說什麼,無奈跟著扯皮。
帶頭的是上杉謙信,別人只是有樣學樣,如果不動上杉謙信,其他人被申飭也會心裡不服,大評議公正公平公開的原則就沒法維持。
再加上常務理事會自己也有小心思,事情就更複雜了。
島勝猛與山中幸盛這兩個嫡系親信,樂見上杉武田北條三家狗咬狗,不推波助瀾就不錯了。
大熊朝秀也在趁機懟大藏長安,關東侍所奉行所與武家義理促進會,那都是經濟部門,這次出兵征伐東方之眾,自然要出錢出力。
但誰出的多,誰出的少,怎麼分配方案,那可就有的好計較了。
沒有斯波義銀坐鎮主導,大評議上上下下全是小心思,大家是白天吵架,晚上串聯。
一連幾天下來,鬧得誰都不樂意,但在利益面前,誰都不肯輕易讓步,只能是繼續耗著。
也許沒有外力摻和,她們還能繼續吵好久,最終吵出一個誰都不滿意,但誰都能勉強接受的結果。
畢竟,時間不等人,誰都不想錯過今年的好機會,想去東方之眾領地搶錢搶糧搶地搶男人。
偏偏就在此時,不可預測的意外干擾因素,出現了。
———
就在所有人以為,今天的大評議又是扯皮的一天,外面傳來一陣喧譁。
山中幸盛身為執事,名義上主持會議,心裡早就膩味眼前蠅營狗苟之輩的私心雜念。
聽到外面騷動,她忍不住痛斥道。
「是誰在外面吵鬧!」
政廳的拉門被打開,四名姬武士一身風塵沖了進來,為首的便是井伊直政。
三人守在門口,井伊直政快步向前走入政廳,徑直朝主位上去。
諸姬目光隨著她的身影移動,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猶豫之間一時竟沒人發聲阻攔。
直至井伊直政要踏上主位,山中幸盛才開口問道。
「井伊姬止步!那是主位!
你不是護衛聖人去了古河領嗎?怎麼忽然回來了?聖駕何在?」
井伊直政看了山中幸盛一眼,三兩步踏上主位,回身正面在坐諸姬,深深鞠躬。
「聖人口諭,命我回來給諸位大人帶一句話。
東方之眾突起叛亂,聖人唯恐亂局外延,生靈塗炭,決心在下總國與叛軍周旋到底。」
說完,井伊直政又是一個深鞠躬,也不廢話,抬腿就走。
島勝猛看著她,忽然開口。
「井伊姬,你這就走了?不與我們說說具體情況?」
井伊直政停下腳步,對島勝猛微微鞠躬。
「島大人,聖人只是讓我帶一句話回來,並未囑咐我在關東侍所大評議之時多嘴多舌,錙銖必較。」
島勝猛微微眯眼。
井伊直政為人一向剛直不阿,但島勝猛真沒想到,此女竟敢在政廳大發厥詞,當面對關東這些大小藩主冷嘲熱諷。
山中幸盛目中划過一絲精光。
「慎言,大評議乃是莊重之地,休要胡言亂語。」
井伊直政微微一笑。
「大人們請繼續議事吧,我還要趕著回去。
離開古河領之前,我向聖人討要先鋒的差事,這會兒唯恐回去晚了,錯過與聖人並肩作戰的出陣時機。」
井伊直政挺胸抬頭,急步向前,很快走到了政廳盡頭,拉門之處。
她最後回頭掃了一眼在場所有人,面露譏笑,禮貌鞠躬。
「非常抱歉,打攪諸位大人。」
井伊直政走出大門,跟隨她而來的三名同心眾順手拉上門。
門外的腳步聲匆匆遠去,只留下政廳內面面相覷的諸位統戰眾,還在消化突發的軍情。
東方之眾起亂了?那些人是不是瘋了?她們這是在以卵擊石!
聖人在下總國不肯回來?他寧可獨自面對眾多叛軍,也不肯回大大評議搖人,他是對誰失望了?還是不想看到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