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十六連續死了十數次,已是強弩之末。
因著窒息,他幾乎把整個胃都吐得顛倒過來,噴射狀嘔吐過後,口裡瀝瀝地往外流著清水,目光渙散。
池小池的精神體被婁影自內擁住後,趨於狂暴的能力也漸漸停止。
說出「消逝量的鬼魂」這個公式,他就徹底安靜下來。
婁影也放任了他的安靜,不追問,不做任何多餘動作,只環住他的腰,雙手交握護在他身前,叫他的精神體能以最舒適的姿勢倚靠在他身上。
在直播觀眾看來,白安憶就只是跪在地上,雙手自然垂下,脖頸微微後仰,眼睛緊閉,不知在想什麼,或是又打算弄什麼玄虛。
過了一會兒,池小池閉著眼問婁影:「兩分鐘了嗎?」
婁影確定了一下時間:「還差幾秒。」
池小池:「嗯。」
婁影問他:「你剛才在想什麼?」
池小池:「什麼都沒想,單純的休息而已。」
「兩分鐘,夠嗎?」
「夠了。」
池小池停頓一會兒,脖子微微低下,仍是沒有回頭看婁影:「你的傷……」
他怕一回頭,看到的是一隻血葫蘆。
婁影的意識體扳住他的肩膀,並不強硬地發力,叫他回過身來。
池小池起先有點本能的抗拒,但聽婁影的話,也已經成了某種本能。
最終,他還是回過了身去。
二人都是共存在白安憶意識體中的意識體,各自具有一個泛著金光的人形,表面浮沉的金光宛如流水,交融一處。
池小池摸向他胸前,發現那裡既沒有破開的血洞,也沒有心跳。
細細觸摸下,無數數據正在他體內無聲的流淌。
一時,池小池不知道該難過還是該笑。
他想,對了,他的婁哥死過一次,現在是系統,不會再死了。
終於親身確證了這一點後,池小池都為自己之前發泄式的不理智行為感到好笑。
他仰起頭來,想要為這一魯莽行為道歉。
但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頭髮就被婁影輕輕撫過,動作很輕,像在撣去珍貴文物上的蒙塵。
池小池:「哥,我……」
婁影半跪著,一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腦,另一手扶上他的膝蓋:「沒事了,都沒事了。」
他的指尖掃過池小池的眼尾,自然讓他合上了眼。
婁影就這麼吻上了他的左眼。
嘴唇是溫熱的,印上眼睛的感覺很奇妙,撫慰的意味大於情·愛,不是居高臨下的同情,也沒有自以為是的憐憫,只是全身心的疼惜和包容。
婁影說:「去吧。做你想做的事情。」
池小池說:「我想做的事情,可能並不那麼好,也不一定正確。」
婁影只說:「做吧。」
池小池看著他的臉:「不怕是墮落?」
「我和你是一樣的人。」婁影說,「你如果認為這是墮落,我就和你一起往下落,落到哪裡,我就和你在哪裡定居。你方圓之內,就是我的世界。」
池小池深吸一口氣。
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遂著機構的意來。
走了別人設定好的路,哪怕踏著屍山血海,僥倖活著出了這個獵場,白安憶也會淪為一個奴隸。
人活著,是為了更好地活著。
……
直播間裡,觀眾在經歷過最初的靜默後,集體破口大罵起來。
在賽程後半段,他們就都受了誘導。一部分早期觀望、專門在後半程投錢的,把大筆錢壓在了池江雨身上,另一部分為了挽回早期損失,也把手頭能調動的所有錢投向了池江雨。
結果,他們不僅沒看到想像中池江雨怒殺七十餘名異能者的精彩場面,還眼睜睜看著他們的財神被一個撿漏的魏十六一手穿胸。
在賭徒們眼裡,從他傷口裡嘩啦啦流出去的不是血,全是錢鈔。
詛咒山呼海嘯似的朝魏十六襲來。
諷刺的是,在這之後的幾十秒內,買進魏十六股份的人激增。
然而在短短几十秒後,魏十六窒息倒地,死去活來。
除了買魏十六的人驚怒難抑,體會了一把一秒從天堂墜到地獄的感覺,那些在池江雨身上賠錢的賭徒,真真是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幹得漂亮!!」
「就這樣,搞死他!」
「刺激!這才是真的刺激!!」
他們不關心這個白安憶是什麼異能,不關心他的憤怒、崩潰、絕望是源於什麼,只要能演出一場好戲,讓他們看個爽,他的價值就到頭了。
這才是他們要的刺激啊。
一連三度反轉,機構也看傻了眼。
為防夜長夢多,在魏十六第三次死掉後,機構就鎖了賭盤,馬上開始結算。
魏十六第十三次死掉時,各筆款項已經計算清楚,即時付訖。
這批款子不走銀行,也不延期,即刻就能到帳。
在帳目結算完全結束後,官方並未關閉直播。
……這是為了觀眾們的觀賞體驗考慮。
在賭徒們的叫囂里,魏十六的手指又緩緩動彈了一下。
……他還剩下一條命。
好在那個殺了他一遍又一遍的瘋子沒有動靜。
魏十六真想衝上去擰斷他的脖子,但他剛剛受過的痛苦,叫他在短時間內學會了什麼叫畏懼。
到現在,他都不知道這個瘋子的異能是什麼。
他只剩下一條命了,再沒有本錢跟這個瘋子較量。
他的骰子,早在他痛苦難耐時被他扔到了十幾步開外。
沒有骰子,他根本無法憑空發動力量。
他眯著被涕淚糊住的眼睛,竟發現被他吃入腹中的小鐵牌,正靜靜躺在自己的嘔吐物中,距離他也僅僅只有一臂之遙。
魏十六眼前一亮。
現在,他將全副的生存希望,寄托在了那個曾經他鄙薄不已的小鐵牌上。
他儘量謹慎地抬起手來,眼望著池小池,手則一寸一寸,向著那塊小鐵牌摸去。
差一點……還差一點點……
鐵牌內部安裝有傳送回收裝置,外部有一個小小的指紋槽,只有把右手食指按在指紋槽里,再口頭說出密碼,語音系統接受訊息,辨識無誤,才能實現傳送。
而他對面的池小池,總算在長久的靜默後睜開了眼睛。
魏十六立時渾身發涼,閉目屏息裝死。
池小池窸窸窣窣地站起身來,路過池江雨倒下的身體,微微錯開眼睛,沒有細看。
他平靜地走到魏十六的嘔吐物中,走到他身側,俯身拎起他的「屍體」後領,像是打算把他拖出來。
魏十六被衣服死死勒住喉嚨,差點翻出白眼。
……但是,是個機會!!
他想借著這個移動的機會,伸手把鐵牌夠到手中,誰想,對方不知是成心還是無意,在他伸手之際,一腳踩中了鐵牌,還踩到了魏十六的指尖。
十指連心,魏十六險些疼得叫出聲來。
撐住不讓自己面目扭曲,已是極限了。
機會一失,一個眨眼,魏十六就被拖出了嘔吐物,往小池塘方向走去。
眼睜睜看著小鐵牌離自己越來越遠,魏十六心慌不已。
沒了鐵牌,沒了力氣,還不知道這姓白的拖自己去哪裡……
他在心裡吶喊,傳送啊,傳送啊。
只要現在傳送,就還來得及,他就還是最後存活的三人之一,能保住一條命,以後不是要多少命就有多少嗎?
此時的機構內部也在就這個問題進行討論。
傳送一事,需要經過機構內的應急處理部、看管異能者本體的機構和賭盤負責機構三方共同確認後,同時按下按鈕,才能實現。
往日,應急處理部從沒有過這樣密集的負荷度,眼見一切都要結束,難免心力交瘁,大有解脫之感。
有人勸說:「傳送吧。那個多異能者已經沒了,至少要保住這兩個吧。」
「是啊,傳送吧。別再有什麼意外。」
應急處理部的部長猝失全部財產,惱恨難言,也是費了極大氣力才保持住鎮定。
他吐出一口氣:「傳……」
「別開傳送。」
所有賭徒們的屏幕上,拖著魏十六「屍身」的池小池如是說。
說話間,他抬起頭來。
隨意至極的一個眼神,落在屏幕外的諸位看客身上,扎得人心猛地一慌。
他走到了小池塘邊,毫無猶豫,把魏十六的身體噗通一聲推入池內。
他站在岸邊,雙手抄兜,望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現在傳送,我就自殺。這個人和我,只能有一個活著出去。」
池小池抬著手腕,面對腕錶,表情平靜,說出的話卻叫人膽寒:「你們選他,還是選我呢?」
在水中假意屏息、妄圖矇混過關的魏十六,一顆心沉沉往下墜去。
隔著水波,魏十六聽到外面人輕蔑的冷笑:「你的演技太差,不合格。試鏡都過不了。」
「你還剩多少命。我一條一條,都給你算著呢。」
魏十六自知偽裝被識破,不再裝死,跌跌撞撞地在池塘里站穩,抹一把臉上的水。
「行啊。」他臉上是末路狂徒特有的癲狂,「來,殺了我,白安憶,你有什麼手段就使出來吧。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麼異能?不會只有那一手吧?」
池小池拉起腰間繫著的袖子,擦了擦手:「你會被淹死。」
魏十六愣了片刻,旋即大笑。
小池塘並不深,不過數丈見方,最深的地方才剛剛及腰。
魏十六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卻也沒想到聽到的是這樣滑稽的答案。
他張狂地攤開雙臂:「我倒想看看,你能怎麼淹死——」
魏十六的話音甚至不及落下,就被一股嗆入口中的水給沖咽了下去。
魏十六肺里立即灌進了水,肺泡仿佛被陡然湧入的水擠得一個個炸了開來,劇痛難當。
他惶急起來,妄圖靠蹬水鳧出水面,手臂卻被一隻突然自後襲出的手死死扭住,腰身也被鉗緊,宛如身系巨石,無法動彈分毫!
魏十六臉色青白,五官扭曲,喉嚨里咕嚕嚕發出水響。
窒息與溺水的感覺不盡相同,然而這一次所帶來的恐懼感,卻是遠勝以往任何一次。
他只剩一條命了!
他不想死!
他的骰子還沒有填滿,他的遊戲為什麼偏要在此時結束……
魏十六拼盡全身力氣,扭過頭去,想求一個明明白白的死。
沉沉黑水中,他看到了令他不可置信的事物。
——那張屬於白安憶的、文秀又蒼白的臉,正從側面望著他,嘴角微揚。
魏十六瞪大了眼睛,再次轉頭。
水面之上,影影綽綽的那張臉和那雙冷眼,同樣是白安憶。
他發出一聲無聲且恐懼的哀嚎。
但換取的結果,是更深的溺入,和精神的逐漸渙散。
剛剛只及腰深的水,如今於他而言,已變成了葬身的漩渦。
而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他仍不知道,為什麼他能夠看到兩個白安憶。
觀眾們是不能理解魏十六臨死前的恐懼的。
在他們看來,這魏十六像是突然踩滑了一跤,摔進了水裡,就再也沒有出來。
……簡直像是個黑色幽默。
池小池在水邊盤腿坐下,望了一會兒不斷翻騰出浪花的水面,很快便看得膩了。
魏十六的最後一條命,觀眾們的獵奇心理,機構對他的重視,都是可供他利用的棋子。
他開始默念那個他很熟悉的公式。
「消逝量的鬼魂」,微積分經典方程式,涉及無窮小量,曾經被某個主教認為與鬼魂有關,儘管後來被證明不成立,但經過嘗試,池小池發現的確可以藉由白安憶的能力,利用公式,對游離潰散的精神體進行捕獲。
鎖靈瓶無法主動吸納破碎的亡魂,而公式填補了這項遺憾。
魏十六殺了十六個人所吸附來的異能,將白安憶能操控的空氣範圍成幾何級數增加,直接擴展到了兩千立方米。
他可以盡情利用這兩千立方米的空氣,凝結成手電筒似的光幅,以他自身為圓心,向四周掃描刺探。
池小池坐在池邊的岩石之上,耳畔響起無數亡靈的絮絮低語,突然很想吸一支煙。
他很怕鬼,婁哥死後,他也還是怕。
但他卻開始希望這世界有鬼。
這個公式他是在高中見到的,他單純是喜歡這個浪漫的名字,就強行背記下來了。
至於傻乎乎地跑去婁影身亡的地方,默念公式,渴望見到那介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婁影的鬼魂,由於太過傻氣,已經被池小池封印在記憶深處。
別人用白飯招魂,用傘招魂,而他用公式招魂。
不是今日,他都不會想起來這段犯傻的少年時光。
他坐在那裡,舒爽的風吹在臉上和身上,一切都像在現世之中,仿佛他眼前的池塘里不存在一個正在死亡邊緣掙扎的魔鬼,而他耳邊也不存在精神體們得救的慟哭。
池小池閉上眼睛,抽離精神,回到倉庫,向還在鎖靈瓶內的其他異能者講了他的計劃。
而魏十六就在這段時間內,一點點沒有了呼吸。
……
對機構來說,雖然波折頗多,一個多異能者得而復失,但至少還留著一個白安憶,總體還算精彩。
觀眾們心滿意足,陸續散去,一部分還留在直播間,討論魏十六的死因,以及白安憶的異能,究竟是瞬移,還是別的什麼。
機構中,三方總算成功連線。
確認魏十六已無任何生命跡象,應急處理部率先發出信號:「傳送。」
他們想早早把這個爛攤子結束掉。
賭盤負責機構第二個發出信號:「傳送。」
因著魏十六之死,虧損最巨的本體保存處負責人慾哭無淚,狠狠咬牙道:「傳送。」
三隻按鈕按下,本體存放處所有的膠囊齊齊打開。
然而,其他所有的膠囊都暗了下去,唯一還亮著湛湛藍光的,只剩一個。
兩名工作人員來到那唯一的膠囊跟前,確認上面三字為「白安憶」,又翻開他的眼皮,對內照了照,大聲宣布:「生命跡象正常。」
白安憶的眼球滾動了兩下,漸漸醒轉。
工作人員協助他將身上束縛帶解下,把那看起來尚在昏沉中的人扶起:「恭喜你,白先生,我們的新成員。」
池小池撫著頸上新戴上的項圈。
這是在他們昏迷後,為他們戴上的。
他轉過臉,左右看著那兩名工作人員,又抬頭望向那巨大的落地玻璃,歪了歪頭。
在單向玻璃外,負責人正握著注射麻·醉劑的操縱杆,時刻準備著為他來上一針。
接觸到他視線時,負責人悚然一驚。
……就好像……他能隔著這層單向玻璃,瞧見自己似的。
池小池收回目光,望向自己右手邊的工作人員,未語先笑。
工作人員還未來得及發問,後頸就被人一把掐住。
來人猛地催動體內異能,巨力爆發,把那人凌空丟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
玻璃雖然是防彈的,但人體面積不小,炮·彈似的打過去,竟打出了一大片龜裂紋!
那個從膠囊中鑽出的嬌小女生,不由分說,一把拆去自己的「膠囊」艙,怒喝一聲,再次把艙身丟出,砸在了同一個地方!
轟——啪喀——
玻璃應聲而碎的瞬間,單雙從艙中跳起,單手向那驚慌失措的負責人一指——
負責人剛剛抓到毒·藥注射鈕的手猝然一軟,落在地上,又被下一個異能者遠距離爆破。
望著接二連三湧出艙中的異能者,池小池輕聲道:「……不會再有新成員了。」
作者有話要說: 簡要歸納小池針對魏十六的行為
1、按住會發出人工語音的計算器的消除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