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內儘量靜養,等自身把淤血吸收即可。」醫生合起報告,說:「這段時間內不要用眼,切忌撞擊頭部。患者的自身免疫力非常強,不會有太大問題的。」
周戎謝過醫生,拉起司南的手,帶他出了醫務室。
翌日下午航母終於靠岸,展現在眾人眼前的,是茫茫南海上一片巨型人工島嶼群。
星羅棋布幾十座大大小小的島嶼環繞著占地八千平方公里的主島,原本是二十年來填海造陸工程的成果,現在是全國戰略指揮中心,也是末世中最大的避難所。
仿照B軍區地下避難所的設計思想,主島也被分成管理通訊、能源生產、換防軍備和居民商業四大區域。軍艦每天在大陸和群島之間穿梭,從烽煙四起的陸地上,帶回一船一船的倖存者。
118編制裁撤後失去了駐軍地,但鄭協中將接管特種部隊的後續事宜,特別照顧周戎等人,把他們安置進了主島軍區的雙人宿舍樓。
溫暖的風席捲海洋,帶來愜意的初春氣息,宿舍樓邊蔥綠的樹梢微微擺動,在陽光下發出沙沙聲。
周戎站在宿舍樓走廊前,眺望乾淨的街道和綠化帶。深綠色軍車穿梭來去,更遠處蔚藍大海發出陣陣潮聲,風拂起他的短髮和衣領,一切都那麼和平又井然有序。
仿佛長達半年的血腥逃亡都不是真的,短短數天前瀕死的戰鬥,忽然成了非常遙遠的事情。
大佬親自交待下來的事情,鄭協中將果然完成得非常迅速,當天周戎等人的升銜文件就下來了。周戎連升兩級,顏豪、春草、丁實、郭偉祥各升一級,第六中隊犧牲的十七名戰友全部升兩級以示撫恤。
鄭協中將親自來要張英傑的骨灰,以葬進軍方臨時圈出的陵園。其實陵園裡環境好骨灰少,畢竟大多數陣亡戰士根本連遺體都留不下來,更多的是刻著烈士姓名的光榮碑;但周戎想都沒想就婉拒了。
「我答應過英傑,去東北找他老婆孩子,到時候再把骨灰給家屬吧。」
鄭協中將也不堅持:「雖然不合規定,但你做主也行。」
這位老中將滿是皺紋的眼角多了塊明顯的淤青,周戎不禁看了好幾眼,鄭協抬手摸了摸問:「明顯嗎?」
「您這是……」
「摔的,」中將和緩道,「年紀大了,不服老不行了。」
周戎半張著嘴,心悅誠服點頭,心說你老人家得對著鏡子找半天角度才能碰巧把眼角摔成這樣吧,摔跤技術很精湛嘛。
接著午休的時候顏豪終於給周戎解了惑:「今天早上被寧瑜打的。」
周戎:「啊?!」
六個人分了三間宿舍,周戎司南一屋,顏豪春草一屋,丁實郭偉祥一屋。郭偉祥還沒從悲傷中恢復過來,因此周戎讓丁實午飯後來自己宿舍,給郭偉祥留出獨處的空間;然而丁實發現在隊長屋裡待不滿十分鐘連狗眼都要瞎了,哭著去隔壁拉來顏豪春草,表示要瞎也不能自己一個人瞎。
新編制還沒下來,沒人知道他們該跟哪個軍去訓練,只好在宿舍里圍坐成一圈打牌。顏豪出了個對三,說:「是的,上午去參謀部串門,隔壁都在討論這事兒。」
春草問:「姓寧的瘋啦?」
「鄭老將軍一早去生化研究所慰問,跟研究所負責人說,軍方建立南海基地時,就意識到了寧博士的重要性,組織了好幾撥人手專門搜救他,一直以為他已經死了。旁邊寧博士文文靜靜的聽著,突然說:將軍我有個疑問。為什麼去年我們在沿海發射了好幾次求救信號,軍方都沒搭理,但118幾個特種兵一發送定位,武裝直升機立刻就來了?是不是在軍方眼裡,特種兵的命果然比我們這些人金貴?」
118部隊因為每逢軍演必當藍軍的緣故,跟幾大軍區的精銳陸軍部隊都有血海深仇,堪稱不共戴天。但顏豪是個例外——畢竟臉好,臉好的人比較有親和力。
因此顏豪可以隨便出去串門,八卦來源通常比別人多。
「研究所負責人在邊上,當時臉刷一下就綠了。」顏豪描述得十分生動形象:「鄭將軍身邊的隨行團也綠了,空氣異常安靜,場面極其尷尬。」
周戎出了個對六,對寧瑜的質問不置可否:「將軍怎麼說?」
「鄭將軍說:『全國各地多少人在發求救信號,搜救部隊犧牲了多少兵你知道嗎?據軍方所知,你們倖存者基地有物資、有武器,能供應上萬人生存,還要軍方怎麼營救你們?』」
鄭協說的是實情——在不知道寧瑜的前提下,軍方的搜救力量顯然要用在刀刃上。
更多在生死線上苦苦掙扎的倖存者需要營救,相比之下,陳雅靜的基地在末世中已經算天堂了。
「後來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寧瑜突然情緒崩潰了,上去就狠揍鄭將軍一拳,差點沒見血……」顏豪一對Q把所有人壓了回去,冷不防丁實甩出一對A,當即有點呆:「嗯?!」
丁實一對A艷壓全場,仔細斟酌半晌,羞澀地扔出一張黑桃三。
所有人:「……」
丁實不會打牌,經常上來一個王炸,然後手裡滿把打不出去的散牌,以至於後來每次打牌前眾人為了當丁實的下家都得先干一架。
春草麻木地看著周戎跟在丁實後面一張張出散牌,問:「後來呢,寧瑜被教訓了嗎?」
顏豪也麻木地看著周戎手上牌越來越少:「當然沒有。可能要寫檢討吧,或者研究所替他寫檢討也說不定。」
「他現在這麼NB?」
周戎放下他的最後一張單牌九,微笑道:「上面集中了所有人力研究他的新型喪屍病毒,結合咱們小司同志的血清,可能是做出疫苗的最快途徑。所以寧博士現在可橫了,要是他去告狀顏豪曾經拿槍指著他的褲襠,咱隊花可能就得……」
顏豪冷冷道:「儘管處分我好了,無所謂。」
「……就得被組織打包送去嫁給寧博士了,百年好合喲。」
顏豪把牌一丟就摞袖子,周戎忙不迭往司南身後躲,顏豪只能哭笑不得地轉了回去。
「老鄭這話沒錯啊,」春草好奇道:「寧博士啥時候這麼瘋了,連將軍都說打就打?」
「誰知道呢,」周戎笑眯眯扔下最後一把牌:「王炸!給錢給錢。」
讓寧瑜崩潰的不是軍方沒有及時營救他,而是在軍方沒來的這段時間裡,有些事情已經徹底沒法挽回了。
但周戎什麼都沒說,滿面戲謔地盯著三個手下敗將。其他三人無奈,只得一邊淚流滿面揍丁實,一邊各自掏出十塊錢來。
周戎收起來往司南手裡塞:「把你的點心錢藏好,回頭給你買奶油蛋糕吃。」
司南安靜地坐在地板上「看」他們打牌,雙腿盤起,一隻手托著腮,看樣子差不多已經睡著了。周戎觀察了他一會,似乎覺得是真睡著了,便小心地把三張十塊錢拿出來,捲成筒,拉開司南鬆了兩個紐扣的白襯衣領。
誰知他還沒來得及捉挾地把錢塞進司南胸口,突然手一緊,被司南準確地抓住了,繼而湊近在他手腕上親了親。
房間一片安靜。半晌丁實委屈道:「我說我狗眼都要瞎了,你們還不信。」
顏豪抱膝蹲在地上,以背對著所有人,春草蹲在他身邊語重心長地勸:「看,現在是不是突然覺得跟寧瑜結婚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司南站起身,從桌上的果盤裡拿了倆蘋果,簡短道:「我去隔壁看看。」
隔壁就是郭偉祥那屋,出門左轉兩步就到。周戎起身要送,司南卻擺手制止了他,咔擦咬了口蘋果,轉身就出去了。
「誰啊?」門裡傳來郭偉祥強自平靜的聲音。
司南沒說話,彎腰把另一個完整的蘋果放在他門口。
「誰?」
司南扶著牆,向長廊盡頭的樓梯走去。
片刻後郭偉祥終於勉強打起精神來開門,門外卻空空蕩蕩的連個影子也沒有。他目光向下一掃,腳邊赫然有個蘋果,便莫名其妙地撿了起來。
·
司南走下樓,踏出樓道的第一步,感覺到陽光灑在自己身上,暖烘烘的十分舒服。他張開雙手,風從脖頸、手臂和腰側穿過,帶著海洋特有的微腥氣息。
他面對著陽光,長長吐出一口氣,伸手一把將蒙了幾天的紗布扯了下來。
陽光刺得他眼睛下意識閉了閉,旋即猛地睜開。面前是一座空蕩蕩的操場,午後訓練時間沒什麼人,不遠處樹蔭下,幾個便裝男子正緊緊盯著他的動靜,大概沒想到他會突然扯下眼罩,登時躲閃不及,被撞了個正著。
司南向他們勾起唇角,那微笑竟有些挑釁的意思,隨即啃著蘋果向外走去。
便衣彼此對視一眼,其中一名狂奔上樓去通知周戎他們,另外幾人不遠不近地跟在了後面。
其實司南只想隨便逛逛。他跟周戎都清楚自己並沒有顱內淤血到要臥床靜養的地步,對視神經的壓迫或許有,但根本不用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蒙著眼睛。
剝奪感官不過是一種柔和委婉的手段,促使他在不能視物的狀態下,更加迅速地對基地產生依賴心理。
這倒不是什麼大事,但所有人都說要「配合」,司南配合了近一周,終於不是那麼肯配合了。
基地是人造島嶼臨時改建的,但規劃非常好,白色宿舍樓錯落有致地坐落在軍方生活區,隔著綠化帶,遠處士兵在操場上跑步訓練。便衣只見司南悠閒地走在前面,白襯衣、休閒長褲,單手插在兜里,步伐不疾不徐;他路過食堂,似乎有一點渴,調轉腳步走了進去。
特勤人員接受的任務是不能讓這個人亂跑,但也不能引起對方的反感甚至戒備,更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遇到麻煩。因此幾個人迅速交換了一番眼色之後,其中一名便衣帶了點錢,尾隨著跟了進去。
然而剛進門,便衣就一愣。
賣飯窗口早已關閉,食堂里空空蕩蕩,只有牆角的自動售貨機上掛著一段蒙眼用的白紗布。
司南已經不見了。
「通知研究所!」
「去那邊搜!」
「把人找回來,快!」
……
亂糟糟的腳步風一般掠過,片刻後,司南從售貨機後鑽出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就像個惡作劇得逞的高中生,翹著嘴角著出了食堂。
·
敲窗聲響起的時候寧瑜正全神貫注盯著顯微鏡,半晌才猛然一抬頭,赫然只見司南站在外面。
寧瑜嚇了一跳,嘩地推開案頭資料,三步並作兩步打開門:「都快找瘋了!你怎麼在這?」
軍方研究所實驗室有重重護衛,門口站崗的都帶著衝鋒|槍,老天知道司南怎麼神不知鬼不覺晃進來的。只見他白襯衣肩頭、背後都蹭了灰,漫不經心問:「有垃圾桶麼?」
寧瑜大怒:「出去!這是實驗室!拍完灰再進來!」
司南順手把蘋果核往寧瑜手裡一塞,站在走廊上拍灰。
「@#¥O(*(……」寧瑜全身寒毛都要炸起來了:「你惡不噁心!沾著口水就給我!@#¥……」
「你可以拿去做DNA分析,」司南微笑道,「反正你三天兩頭要叫人抽我的血。」
寧瑜只得去把果核扔了,悻悻地猛打肥皂洗手。
「有人來跟你說我失蹤了嗎?」司南坐在實驗台前唯一的高腳凳上問。
寧瑜在嘩嘩水聲中沒好氣道:「特勤處派人來找了兩回,那架勢跟著火上房似的。周戎說你可能只是悶極了想轉轉,那幫便衣不聽,再過會兒湯中校就該去上吊了……」
司南:「去吧。他罵過周戎流氓。」
寧瑜:「……」
兩人對視片刻,寧瑜認真地問:「周隊不是麼?」
實驗室樓下再次傳來焦灼的吆喝聲,似乎特勤開始了第三輪搜尋。但司南置若罔聞,寧瑜也就沒吭聲,只見他隨意地從桌上拿來資料開始翻。
南海軍方研究所負責研究病毒、培育疫苗,寧瑜的所有工作內容都是重中之重,機密度跟國家領導人是一個等級的。然而寧瑜並沒有阻止司南看他的工作筆記,只靠在試驗台邊,用消毒巾慢慢地擦手,片刻後只聽司南意外地問:「模擬實驗全失敗了?」
「嗯。」寧瑜說,「使用血清後,抗原被很快吞噬,但免疫系統隨之崩潰,放在現實環境中就是被感染者也跟著死了。我嘗試從改變病毒基因鏈入手,但沒太大作用……」
寧瑜仔仔細細戴上手套,說:「基地其他專家認為周戎被治癒很大可能是個巧合,但我認為,那是因為血清抗體對被感染者的基因等級有要求的緣故。」
司南:「?」
基因等級?
寧瑜後腰抵住試驗台,挑起眉梢問:「如果我說『人生來就有貴賤之別』,你同意這個觀點嗎?」
司南:「同意。」
寧瑜:「……」
寧瑜哭笑不得:「你配合點!」
「我本來就同意,」司南淡淡道,「我一直覺得我的基因比Alpha高貴,你想說什麼?」
寧瑜滿腹引經據典的論據被硬生生憋了回去,絕世辯才無處可使,半晌才無奈地搖了搖食指:「普世價值觀不同意這個觀點。不論從法律、宗教還是廣義道德體系上來說,人生來都是平等的;沒有任何一個生物醫學界人士會承認事實並不是那樣,遺傳基因等級就是有優劣之分。」
「遺傳決定了一個人的先天,環境決定了一個人的後天。有的人生來就更聰明,更強壯,更有藝術或體育細胞;基因等級無法預測他的發展下限,但它在與喪屍病毒的生死之戰中,限制了身體機能存活的上限。」
「換言之,」寧瑜說,「只有基因特別優秀的人,才更有可能在注射血清抗體後戰勝病毒,存活下來。」
司南合上筆記,說:「這只是你的推論。」
司南在面對周戎以外的任何人時,都不太表現出明顯的情緒,但寧瑜還是從他平平的音調中感覺到了一絲不滿。
「我以為你不是眾生平等的支持者,」寧瑜揶揄道。
司南沒有反駁,只平淡地回答:「但任何人都有求生的權利,寧博士。」
寧瑜不知想起了什麼經歷,突然沉默下來,鏡片後的眼神微微有些閃爍。
「是的。」良久後寧瑜終於再次開口,頓了頓又道:「但如果這個推論被證明,那抗毒疫苗就變成了不可能的事情,總不能先研究出一種病毒把所有人的基因等級都整提高了再說吧。還有前線出征的士兵,難道人人都先打一針血清,沒死的派出去救人,死了的埋掉拉倒?」
司南把筆記本輕輕丟回桌面,從高腳凳落下地面,說:「總會有辦法的。」
「沒辦法。」寧瑜冷冷道:「我又不是神,人的智力是有限的。我看大家就在島上吃吃喝喝等死算了。」
司南擰動門把手,聞言動作一頓。
「別這麼說,寧博士。」他心平氣和道:「不然我就得一顆槍子送你下去給那九十五個實驗對象賠命了,你以為還輪得到你吃吃喝喝?」
寧瑜:「………………」
司南施施然走了出去,寧瑜突然額角抽動,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追了兩步:「喂!」
司南頭也不回地一擺手,意思是不用送了。
「昨天軍方傳來消息,搜救部隊從長沙救出了三個A國人,已經送回基地來了!」
話音剛落,司南腳步終於停了停。
「鄭協今天去見他們。」寧瑜輕聲道,「這幾個人也許是你的老相識,我就提醒你一聲。」
他咔噠關上了實驗室的門。
司南原地僵立片刻,遠處人聲越來越近,特勤人員已經急得恨不能放警犬了。
寧瑜話里隱約的暗示就像無數根細針,讓他眉頭微微皺起,加深了眉心那道細紋。突然他抓住欄杆一躍而下,落地如獵豹般輕巧無聲,三層樓梯轉瞬到了盡頭;大門口手持衝鋒|槍的武警正輪崗,短短半秒鐘空隙,司南已順來路出了軍方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