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4

  半小時後,軍用直升機內。

  「群眾被疏散至碼頭,已通知總部派船接應,另救出118絕密部隊特種兵三名,隸屬第六中隊,名字分別是……」

  「我知道。」湯皓打斷了耳麥中手下的匯報,向後瞥了一眼,昏暗的機艙中一道遒勁側影席地而坐,托著懷裡人的頭。

  他哼笑了一聲:「我這兒也有倆118,還有個少校呢。」

  湯皓摘下耳麥,示意手下繼續駕駛,在飛機航行的微微顛簸中轉身走向客艙。

  周戎背靠著機艙壁,微微閉起雙目養神,濃密的眉峰和挺直的鼻樑被燈影照出一層陰影,血跡的軍裝襯衣下露出肌肉輪廓。

  他懷裡的司南已經被緊急處理過了,昏昏沉沉地吸著氧,軍醫正推盡針管內的最後一滴藥劑,見湯皓過來,起身敬了個軍禮。

  「什麼東西?」

  「有抑制作用的鎮靜劑。否則出血太多,怕Omega信息素引起士兵騷亂。」

  湯皓點點頭,示意軍醫可以走了。

  「情況怎麼樣了?」周戎睜開眼睛,啞著嗓子問。

  湯皓收回了剛要去踢周戎的腳,居高臨下道:「這是你權限之外的事,少校。」

  周戎竟然不以為意:「那我的人怎麼樣了?」

  湯皓嘖了一聲,提起褲腿,蹲在地上直視著周戎泛起血絲的眼睛。

  「你說你們118的人,」他仿佛很感興趣地問:「怎麼個個都命硬得跟小強似的?」

  周戎淡淡道:「因為不夠硬的都已經死了。我包里現有一名隊員的骨灰,是深入B軍區地下實驗室時犧牲的,要拿給你看看麼?」

  湯皓頓時動容:「你們去了B軍區地下實驗室?!」

  周戎懶洋洋挑起半邊眉毛。

  「你們發現了什麼?B軍區為什麼陷落?找沒找到任何資料?!」

  「這就是你權限之外的事了,」周戎說,「中——校。」

  湯皓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三秒鐘後,睜開眼睛說:「來做個交易吧,周隊。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回答你一個問題,公平交易,接不接受?」

  周戎饒有興致地瞅著他。

  「倖存者基地城防工事被喪屍攻破,幸虧我們的武裝直升機趕到,高火力掩護大部分群眾疏散了,馬上軍艦就會開到港口去接人。現在暫時無法清點倖存群眾,但你的三個隊員陽春草、郭偉祥和丁實都已獲救,被安置在另一架飛機上。」

  突然旁邊傳來疲憊的聲音:「——陳雅靜呢?」

  湯皓偏頭一看,寧瑜正不顧軍醫的阻攔勉強坐起身。

  「你是說那個殘疾的女Omega?」湯皓略一思索便反應過來,聳了聳肩:「很遺憾。喪屍潮攻進基地大門的時候我們的人剛好趕到,從直升機上拋出吊繩救她,但她沒有去抓……事情發生得太快了,來不及派人去強行拉她上來。」

  寧瑜像是沒聽明白似的,又求證了一遍:「她死了?」

  「她死了。」

  機艙里還有很多士兵,但除了螺旋槳轉動的巨大聲響之外,沒有人動作也沒有人說話。

  寧瑜像是凝固住了,但這麼黯淡的可視條件下看不清他是什麼表情,半晌才似乎短暫地笑了笑:

  「……我猜也是這樣。」

  寧瑜躺了回去,在擔架上翻過身,脊背對著他們。湯皓打量他片刻,只覺得略有點眼熟,似乎在軍方內部點名的重要搜救目標名單上見過他。但激戰後所有人的的形象都跟鬼差不了多少,機艙里又暗,一時半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湯皓收回目光,揚了揚下巴:「該你了,周隊。」

  周戎莫名其妙:「該我什麼?」

  「……回答問題。」

  「什麼問題?」

  湯皓再次深吸了口氣:「你們在陷落的地下軍區里看見了什麼?找到了什麼?有沒有發現任何資料和研究成果?」

  周戎向後靠去,這個動作讓他半張臉隱沒在陰影里,唯有眼角閃爍著一點邪性的微光:「我們深入軍區已經是去年十月的事了,入冬以來總部沒有派人去勘察過?」

  湯皓生硬道:「沒有。」

  「沒有?」

  「……他們都死了。」

  兩人對視片刻,周戎緩緩勾起嘴角:「那麼,你也可以當我死了。死人是不會告訴你任何超出你權限範圍之外的機密的,中校同志。」

  湯皓大怒:「你!」

  周戎回以鋒利挑釁的眼神。

  狹小空間內空氣變得劍拔弩張,士兵們隱蔽地對視,顏豪不動聲色地挪向周戎。

  而所有目光焦點中,周戎一手擱在膝蓋上,一手摟著司南,漫不經心和湯皓互相對視。

  「……」漫長的十多秒後,湯皓終於強迫自己鬆開了拳頭,低聲說:「我組織過進入B市的敢死隊。」

  「但B市已經成了徹底的地獄。南下喪屍潮掃蕩了每一個角落,上千萬喪屍塞滿了每一棟高樓、每一條下水管和你能想到的所有地下掩體。病毒持續變異,開始感染動物,喪屍貓狗、喪屍飛鳥占領了整座城市,所有冒險進入B市的隊伍都有去無回,更遑論墳墓般的地下軍區,那裡已經徹底成了人類認知中的黑洞。」

  「如果你們真的曾經進入過B軍區,你們所見到、所帶出的任何一點東西都是非常珍貴的情報,你們會立刻被全面保護起來。」

  「但如果你只是被感染後用這種手段來騙人,那麼周隊,我保證你不會活到飛機降落。」湯皓緊盯著周戎的瞳孔,一字字緩慢而嚴厲:「我不會把任何感染者帶回總部,甚至連疑似感染都不行,明白了?」

  飛機左右晃動,許久後周戎才不帶任何情緒地道:「說了我們沒有被感染。」

  湯皓冷笑一聲,嘲諷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滿身的傷口,意思是你逗誰。

  周戎說:「不信算了。」

  「……」湯皓第三次試圖吸氣,宣告失敗。

  噌地一聲湯皓霍然起身,大步走向駕駛台,頭也不回吩咐士兵:「把那倆118給我看好了!一旦有任何發病跡象,格殺勿論!」

  「是!」

  周戎恰到好處地:「哈。」

  那笑聲更加刺激了湯皓中校敏感的神經,他想也不想怒罵:「把那Omega從他手裡拉過來!立刻隔離!別到時候感染了害人!」

  士兵應聲上前,就要從周戎懷裡拉走司南。但還沒來得及動手,突然胳膊一緊,腕骨登時發出了可怕的咯吱聲。

  士兵還沒來得及發出痛呼就痛得說不出話來了,抬頭一看,只見周戎手背青筋暴起,猶如鋼鐵鍛造的捕獸夾,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表情在笑,那笑容甚至有幾分吊兒郎當的態度。

  「不太好吧,中校?」他就這麼朗聲笑道,機艙里每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他略帶揶揄的聲音:「這可是我老婆,好端端的,你讓人動手搶我老婆是想幹什麼啊?」

  湯皓:「……」

  湯皓站定腳步,微微顫抖,臉色青紅交錯好似開了染坊,半晌才猛地爆發出怒吼:「周戎!我看你他媽感染的是狂犬病吧!」

  .

  直升機穿越雲海,划過黑暗中的海面,向層層濃霧後一座燈火通明的航空母艦俯衝而去。

  飛機尚未停穩,艙門便被猛地拉開。春草的軍綠短裙在狂風中飄揚,箭步狂奔而來:「戎哥!!」

  周戎在嚴密監視下鑽出直升機,俯身親吻司南冰涼雪白的眉心,親手把他抱上早已嚴陣以待的醫護擔架。旋即他轉身擁抱春草,顏豪也跳出艙門,與大難不死的丁實和郭偉祥彼此擁抱,眼眶通紅。

  甲板上全是人,救護和警戒人員匆匆來去,遠處探照燈在海面上發出刺目的強光。

  突然不遠處傳來尖叫:「寧……寧博士!!」

  幾個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員飛也似地沖了過來,爭先恐後地握住了寧瑜的手,各個喜出望外。寧瑜已經非常虛弱了,被人扶著才能勉強站立,研究人員連忙把他抬上擔架送走,那眾星拱月的架勢,活像護送一頭從天而降的國寶熊貓。

  「研究所找了寧博士很久,幾次搜救都沒消息,以為他已經死了。」有個戴眼鏡的中年學者握住湯皓的手,激動道:「你找回了寧博士?真是立了大功,我們要立刻向上級匯報你的功勞!」

  湯皓無奈又不耐煩:「跟我沒關係,都不知道他是誰。你去問問那邊那個姓周的……」

  「118大隊第六中隊的幾個特種兵把我從實驗室中帶出來,送上了樓頂的直升機升降台。」寧瑜無比虛弱的聲音隨風從人群中傳出來,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麼:

  「哦,對。剛才你們送走的那個Omega和118的周隊長,兩個人都是我重要的實驗對象……嗯嗯,是的,幫我打報告申請,一定要等我親自安排,別讓任何人擅自處理。」

  湯皓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周戎不禁莞爾。

  「周隊長,」一道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

  周戎回過頭,身後赫然站著一位頭髮灰白、身姿筆挺,肩上扛著兩枚將星的老者。

  周戎神情微肅,轉身啪地立正。正圍成圈互相詢問分別後各自戰況的顏豪、春草等人也愕然止聲,紛紛轉身敬禮:「鄭中將!」

  沒人想到中將竟然親自來到了甲板上,連不遠處的湯皓都不由色變,紛紛敬禮不提。鄭中將銳利的視線上下打量周戎,目光在他側頸尚未完全褪去的紫黑色噬傷處停頓了兩秒,周戎剛要開口解釋,卻被他抬手制止了。

  「2019年10月26日,北京時間零點零八分,你就是帶著最後五名特種隊員和一位民間志願者進入B軍區研究所的周戎少校?」

  周戎說:「是。」

  「『上天並未眷顧人類,我們將自己走完征途』——軍區徹底陷落前,向南海總部發送最後一段衛星通訊的,也是你?」

  「是。」

  鄭中將點頭不語,目光逐一掃過春草、顏豪、丁實和郭偉祥滿是塵土的面孔,半晌低沉地道:「你少了一名隊員,周隊長。」

  周戎拍拍右肩上的戰術包,平靜回答:「張英傑中尉在這裡,並沒有少。」

  颶風卷著海濤狂嘯而過,鄭中將緩緩抬手,與周戎互相敬了個軍禮。

  「118絕密部隊負責人錢少將及劉總指揮都犧牲了,八支中隊接連覆滅,你們是最後的生還力量。周隊長,118部隊編制裁撤了。」

  周戎猛地閉上雙眼,身後久久沉寂,唯餘風聲嗚咽。

  鄭中將似乎想找點話安慰他們,但又什麼都說不出來,片刻後只得點點頭:「希望你們振作起來。」緊接著主動伸手與每個人都握了握,回頭簡短吩咐:「讓醫療隊去我辦公室待命。周隊長,帶著你的人跟我來,我們迫切需要知道這段時間內你們經歷的所有事情。」

  周戎最後向司南擔架抬走的方向回首遠眺,但搶救走得非常快,航母甲板上只見來回緊張穿行的人員和車輛,遠光燈從人群縫隙中漏出刺目的白光。

  他眯起眼睛,久久不願離開,終於在春草不安的催促下舉步跟了上去。

  ·

  「……寧博士已經向上面打了報告……」

  「他的血清……重要的實驗對象……」

  被刻意壓低的走路和說話聲,就像深水中緩緩浮起的黑影,一絲絲滲入昏沉的夢境。

  「為什麼那姓顏的小白臉也跟過來了?他們不是被鄭中將找去問話了嗎?」有個頗為耳熟的男聲問,似乎壓抑著不滿。

  「姓周的自己走不開,派他過來看著……」

  特護病房裡,司南痛苦地擰起了眉,半晌終於發出含混不清的呻|吟,下巴竭力向後仰起,深深抵進了雪白的軟枕里。

  周遭說話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炯炯有神,齊刷刷盯著病床上的人。

  雪白紗布蒙住了他的眼睛,但擋不住下半張臉俊秀的線條。

  病床被子蓋到腰部,赤|裸的上半身傷痕累累,數不清的噬咬傷痕黑紫、青紅交錯,從繃帶上滲出駭人的血跡。然而那殘破的身軀卻從肩頸、鎖骨、胸膛到微凹的腹部,每一處肌膚細膩的紋理和流暢的細節,都彰顯著歷經生死、悍利凜然的美。

  片刻後,司南胳臂青筋凸出,掙扎著抬起了左手。

  為什麼看不見?

  我在哪裡?

  眾人來不及阻止,司南的下一個動作是抓住了右手臂上的輸液管,咬牙拔了出來!

  「住手!」

  「醫生,醫生!」

  病房人聲大作,司南用力拔出頸側的針管,毫不在意噴出的鮮血,繼而去撕蒙眼紗布。湯皓起身喝道:「攔住他!」

  醫生快步衝來,還沒站穩腳步,只覺咽喉劇痛一緊。

  眾目睽睽之下,完全看不見的司南竟然閃電般精準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放手!」湯皓快步上前:「那是醫生,這裡是軍方總基地!你已經安全了!」

  司南輕而易舉把說不出話來的醫生拖到自己身前,蒼白的臉微微調整了角度,仿佛在透過紗布「看」周圍的所有人。

  這動作明明非常細微,但他沉靜的臉龐仿佛滲著絲縷寒氣,讓每個人都有種稍微注目,便如冰雪撲面而來的感覺。

  「……冷靜點。」湯皓迫使自己站住腳步,一字一頓從容道:「這裡是南海軍方總基地,我們救了你。醫生說你顱骨里有淤血壓迫視神經,這段時間不能用眼,過幾天淤血散了自然就能——」

  司南手指微緊。

  湯皓話音戛然而止,只見醫生臉色瞬間由紅變紫,腳在床邊拼命踢蹬。

  病房裡人人僵立,鴉雀無聲,有人無聲無息拔出配槍,隨即被湯皓一個嚴厲的眼神阻止了。

  「我聽過你的聲音,」難熬的死寂中,突然司南緩緩地開口道。

  湯皓一怔,隨即回答:「……是的,我們見過面。」

  司南說:「你是什麼人。」

  明明是問句,語調卻波瀾不驚,沒有任何起伏。

  「我是南海軍方基地搜救大隊中校,湯皓。」

  湯皓再開口時聲線已經被調整過,曾經在國際維和部隊裡接受過的談判訓練,讓他聲音沉穩克制,又不會給對方太多壓迫感:

  「我們在T市見過,我的人奉命搜索Omega並護送迴避難所,當時和你產生了一點誤會。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你很安全,請放開醫生。」

  醫生的掙扎漸漸減弱,眼球上翻,司南有力的手指突然微松。

  新鮮氧氣不失時機地灌入肺部,醫生整個人無聲地嗆咳起來。

  「周戎呢?」司南「注視」著湯皓問。

  「……」

  「顏豪呢?春草、丁實、郭偉祥在哪裡?」

  「第六中隊有自己的任務……」

  司南打斷了他:「周戎不在,我不安全。」

  就像在T市一樣,湯皓知道自己再一次正面扛上了這個極度棘手的Omega。

  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但湯皓還是注視著那白紗蒙起來的眼睛,仿佛這樣就可以直直看進對方難以捉摸的大腦里去:「周戎少校有很多重要信息必須立刻向上級匯報,不能來這裡見你。戰略總局研究所下達了特級文件,你的血清對研製解毒疫苗有至關重要的意義,請冷靜下來配合我們的工作。」

  司南沉思片刻,幾乎沒什麼血色的唇角略微浮起一絲弧度,說:「不配合。」

  湯皓:「……」

  「把周戎帶來我這裡。」司南語氣中帶著他習以為常的命令意味:「立刻。」

  「中校,」病房中有人小聲道:「這個Omega已經被周少校……」

  湯皓知道他暗示的是什麼意思。

  一旦形成標記,Alpha對Omega的精神控制就有可能非常強大,Omega一些過度依賴的言行有時並不完全是自主意識。

  湯皓用力揉按自己的山根,片刻後長長呼了口氣,皺眉道:「周戎少校不在,抱歉我無法滿足你的要求。況且恕我直言,我不知道你們的標記是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但哪怕其中有任何一絲勉強的成分,你都可以在軍方的協助下用手術將標記去除……」

  司南嘲道:「閉嘴。」

  湯皓內心倍覺操蛋,只能一下下用力捏著鼻樑。

  沒人能猜到眼前這個珍貴的Omega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所有人都知道周戎現在處境相當的微妙。周戎必須解釋清楚自己和司南認識和標記的經過,如果中央懷疑他是在明知司南有抗體的情況下,使用誘導、甚至脅迫手段進行標記的,那會是非常非常嚴重的問題。

  要是這個Omega在病毒爆發伊始就來到軍方基地,他是唯一的抗體擁有者,以周戎的級別甚至都未必有直接上去跟他說話的資格。

  「把周戎帶來。」司南平淡道,「給你最後五分鐘。」

  湯皓的滿心冤屈簡直無處可說。118部隊之前每逢演習必當藍軍,把全軍上下打得落花流水,在幾大軍區的野戰部隊中不知道積累了多少血恨。現在118編制沒了,那姓周的流氓竟然還能換個方式繼續拉仇恨,上輩子他殺了人全家吧?!

  「中校……」副營長憋不住一個勁使眼色,殺雞抹脖子。

  湯皓食指在空中用力點了兩下,只能用這個動作發泄煩躁,隨口罵道:「抹你個頭!愣著幹什麼,沒看搞不定嗎?去去去把周戎派來那姓顏的小白臉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