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2

  風聲裹挾著嗚咽從房頂掠過,喪屍成群的腳步伴隨著嘶吼, 從空曠黑暗的大樓內部響起。

  司南雙手腕被周戎死死反擰在身後, 揚起下頷居高臨下盯著顏豪,許久一字一頓反問:「你的命值幾個錢?」

  烏雲中漏出慘澹的月光, 映出顏豪青白的臉色。

  「司南你冷靜點,你聽我說。」周戎貼在司南耳邊的聲音相當急促,一邊使力把他向後拉,一邊竭力低聲安撫:「是我的主意, 跟顏豪沒關係。戎哥一定沒被感染,啊,聽話,聽話司小南……司南!」

  尾音倏然變調,周戎只覺大力從身前襲來,那是司南——他竟然掙脫了手腕,電光石火間以難以描述的姿態反擰過身, 雷霆般一記掃堂腿把周戎摔了出去!

  那身手太迅猛了, 周戎迅速起身, 但在司南咄咄逼人的近身攻擊下竟然只能步步落敗。顏豪趁隙起身退後,但來不及退出去兩步, 只見司南抓住周戎手臂,旋風般把他整個人從肩頭甩下地面。

  眨眼間他掠到顏豪面前, 一腳踏上他胸口, 借力飛身而起。顏豪只能感覺到勁風撲面而來, 身經百戰的特種兵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就被又深又狠的空中後旋踢擊中顱側,當場噴血摔了出去!

  變故來得太快了。司南從未真正對這幫特種兵動手,但此刻他像一匹終於抑制不住凶性的野生獵豹,不到五秒就解決了他倆。

  寧瑜只來得及拉開直升機艙門,在獵獵風聲中大聲喊道:「等等——」

  顏豪感覺腰椎一沉。在劇烈眩暈中,他意識到自己被司南膝蓋抵在了堅硬的水泥地面上,隨即他緊攥著抗體的手指被一根根扳開了。

  「司南,司南你別這樣……」顏豪痛苦道:「司南……」

  司南置若罔聞,喘息聲嘶啞含血。就在他即將把顏豪的最後一根手指硬生生掰開時,突然咽喉一緊。

  周戎從身後踉蹌而來,手肘緊勒住司南的脖頸,幾乎用全身的力氣把他從顏豪身上拖開了,活生生拖拽出好幾米,緊緊抱在了自己懷裡。

  「你看著我,司南,看著我。」周戎把他擠進牆角,整個人壓在他身上,用這種絕望的姿態堵住了司南所有掙扎的出口,強行扳著他的下巴令他望向自己的眼睛:「我是你戎哥,看見了嗎?你怎麼忍心對戎哥動手?啊?」

  司南的短髮被汗浸透了,修長烏黑的眉毛扭曲在一起,相對比之下臉色簡直白得驚人。周戎顫抖著手抱住司南的頭,迫使他不能掙脫,只能正視自己的眼睛:「沒事了,別哭了,沒事了……聽話司小南,你讓戎哥打了那個針,萬一抗體就此沒了怎麼辦?戎哥有什麼臉活下去啊?」

  司南一字一頓道:「你們約好了的,你們……」

  周戎說:「是,是我的主意,不關顏豪的事。你冷靜下來聽我說……司南!」

  周戎把再度開始掙扎的司南死死按了回去:「你聽我說!那抗體十個里只有一個能活,你要拿全人類的希望來賭這十分之一的機率嗎?啊?賭輸了怎麼辦?!」

  司南一點點鬆開周戎領口,掌心已經被汩汩而出的黑血浸透了。

  那血是冰冷的,但灼得他手指劇痛。

  「萬一……萬一賭贏了又怎麼辦?」周戎發著抖問:「你讓我怎麼活下去,怎麼面對自己呢?你還不如殺了我來得痛快,是不是?」

  另一邊寧瑜大步奔來,白大褂的領口和衣擺在狂風中劇烈擺動,跪在地上打開了他的醫藥箱。

  司南頹然靠在牆角,雙手深深插|進頭髮,被感染的黑血隨之蹭在他眼梢眉角,被周戎抬手用力地擦去了。

  「算我求你,好嗎司南?你聽著。」周戎扳開他的手,又撩起自己的T恤下擺去擦他掌心上的血,一遍遍沙啞道:「你得活下去,算我求求你活下去。你還年輕呢,還沒見識過比戎哥更好的,以後你會遇見真正陪你走一輩子的人……咱們難過一會兒,難過一會就忘了好嗎?戎哥永遠都愛你。」

  「永遠都愛你,」周戎喃喃地重複,剛硬的臉頰上溫熱潮濕,他不知道自己還會流淚。

  那其實是後悔。

  司南會難過一陣子就忘了嗎?

  不會。

  他知道如果自己沒有標記司南,如果司南還是個自由來去的Omega,那他確實有可能難過一陣子,也許幾個月,也許一兩年,總有一天悲傷會隨著時光從他心頭淡化,如同陰影在漸漸升起的日光中褪去。

  然而標記過後一切都變得不同,從心理和生理上雙重建立的聯繫很難隨著死亡而自動斷裂,他可以一死了之,但司南會在漫長孤獨的時光中行走很久很久。即便用手術抹去信息素的影響,靈魂中更加深刻的印記卻永遠也不會消失。

  這個殘忍的認知比死亡更令周戎恐懼和後悔。

  心肝肺都被利刃穿透了,刀鋒還心臟最虛弱的肉里絞,絞得內臟都爛成了一灘血泥。

  司南是無辜的。

  他完全是被自己引誘著,懵懵懂懂走進了致命的陷阱,把他那極度珍貴的、人人都想得到的愛,毫無保留奉獻給了一個根本不值得的人。

  周戎從沒像這一刻這麼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自私和卑劣,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一定穿回那個大雪封山的新年夜去,掐住那個百般誘導司南發情期來臨的自己,把他推出門去弄死在雪地里。

  但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周戎每喘一口氣都帶著粗啞的腥熱,他把司南的頭強行扣在自己胸前,轉頭不斷示意顏豪先走。

  顏豪眼底滿含淚水,緊盯著司南片刻,那目光非常的悲涼和絕望。然後他視線又轉移到周戎身上,仿佛在做最後的告別,緩慢地一步步向天台鐵門方向後退。

  但就在他快退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寧瑜站起身,在狂風中搖搖晃晃沖向周戎:「等等!」

  周戎一分神,緊扣司南後頸的手勁便鬆了,司南抬眼瞥見快退出去的顏豪,登時迸發出新一輪掙扎。周戎立刻把他死死抱緊,大吼著問寧瑜:「你想幹什麼?!」

  「這個!」寧瑜單膝半跪在周戎面前,指著手裡的淡黃色玻璃瓶,又指指司南,在直升機引擎的轟鳴聲中竭力嘶吼才能聽清聲音:「血清!」

  周戎一愣。

  「我抽了司南800CC血,臨走前只來得及分離出這一支血清,準備給陳雅靜做實驗,還沒注射就被你們帶走了。血清有可能暫時抵抗毒性,你打不打?」

  周戎緊盯面前那瓶淡黃液體,這才恍然想起陳雅靜在喪屍圍城時獨自一人來到地底實驗室的原因——為了在最後關頭實驗血清的抗毒性。

  他剛要開口,突然只聽司南憤怒道:「不!」

  「司南?」

  「血清有致死性。」司南嘶啞道:「寧瑜只試驗過一次,注射後幾分鐘內……那個人就猝死了……」

  剛剛升起的一絲希望轉眼冰冷,霎時周戎什麼都說不出來。

  寧瑜冷冷道:「是,或者你也可以去試試那支不知道過沒過期的抗體。你們應該是從軍方實驗室找到它的吧?病毒爆發初期醫學界曾經展開過研究,初級抗體的治癒率不是十分之一,而是在1%到3%之間。」他轉頭打量顏豪一眼,問:「你打過抗體?」

  顏豪不知所措,點了點頭。

  寧瑜說:「很好,小伙子,你買彩票一定能發家致富的。」

  周戎不知道自己該露出怎樣的表情,絕望中突然升起一絲扭曲的荒謬和搞笑。

  司南抓住他的肩膀想站起來,隨著這個動作,顏豪立刻向後退了兩大步,死死握住了天台鐵門的把手——然而下一秒周戎驟然發力把司南拽進了懷裡,帶著微微鬍渣的下巴叩在司南後頸上,就像嗅到新鮮血肉的雄狼般,貪婪地吸了一大口屬於自己的Omega的氣息。

  仿佛藉由這個動作獲得了無窮的勇氣,他在司南鬢髮上親了親,抬眼道:

  「我打。」

  「你幹什麼?」司南厲聲呵斥:「你會死的!」

  「我現在也會死啊。」周戎溫柔地回答他,摩挲著他的臉,眼眶通紅道:「你不希望我打你的血清嗎?你不信你能救戎哥嗎,嗯?司小南?」

  司南無法回答他,只能頹然靠進角落,一隻手深深插|進額角的頭髮里,遮住了半邊眼睛。

  周戎站起來,又俯下身親吻他青筋暴起的削瘦手腕。那一瞬間他們的臉挨得那麼近,神情卻迥然不同;司南痛苦地閉上了眼,而周戎深鎖的眉宇間卻帶著虔誠。

  寧瑜舉起手電打量周戎後頸的創口。那原本只是半個小指甲蓋長度的細微劃傷,在潘多拉病毒的作用下迅速潰爛和感染,現在創面已經糜爛了。寧瑜把注射器內的空氣緩緩推乾淨,對著創面比劃了下,頭也不抬道:「恭喜你成為我的第九十六個**實驗者,周隊長。」

  周戎自嘲道:「有什麼特殊寓意麼?」

  「沒有。」寧瑜說,「不過九十六起碼是個吉利的數字。」

  司南背靠牆壁坐著,把臉深深埋進雙掌里。周戎想拉拉他的手指,但剛抬起胳膊,早已麻痹的後頸突然傳來刺痛,讓他猝不及防「啊」了一聲。

  「創面太大,會很疼。」寧瑜在他身後嘲弄道:「不過你應該感謝我分離了很多血清,多到足夠做浸潤式注射。」

  周戎這輩子沒經歷過這種劇痛的注射,只感覺火流逆著神經往上燒,連說話聲音都變了:「血清多……難道有助於……抗病毒……」

  「有可能吧,」寧瑜說,「萬一引發猝死,也會死得比較快,痛苦少一點。」

  周戎苦笑起來,足足過了好幾分鐘才注射結束,長吁了口氣。

  「別哭了,司小南,看戎哥這次跟你真是靈肉結合了……」周戎強打精神開著玩笑,討好似的探身去勾司南的小手指,誰料剛一動作便天旋地轉,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下一秒只聽耳邊傳來重重的——嘭!

  隔了漫長的好幾秒,他遲鈍的神經才意識到:哦,摔倒了。

  寧瑜和顏豪都衝過來,但都被司南擋住,朦朧中他看見顏豪可能還被司南抓住領口揮了一拳。他想阻止但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只見司南半跪在身側,把他一條手臂環到自己肩頭,繼而半扶半扛了起來。

  顏豪雙眼通紅,摸著流血的嘴角上前半步,但又站住了。

  周戎的體重對司南來說還是太吃力了,他走得很踉蹌,但沒有抬頭看任何人一眼,就這麼搖晃著把周戎扛到天台背風處,互相依偎著在角落裡坐了下來。

  「別動,你冷……」周戎含混不清道。

  但司南還是脫下外套,堅持裹在周戎肩上,緊緊握住了周戎曾經十分溫暖有力的雙手。

  「你不能走,」司南把他的手舉到自己唇邊,沙啞道:「我為了你才回來的,你不能走。」

  強大的血清和病毒在體內進行一場無聲慘烈的生死搏殺,腐爛在肌肉深處不斷發展,又不斷逆轉,戰況瞬息萬變,每根神經都仿佛燃燒在劇痛的地獄中。周戎無力地動了動嘴唇,半晌才發出艱難的聲音:「什麼?」

  「——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戎哥。」司南小聲說:「只要叫戎哥,不管在哪都來救我,是不是你說的?」

  周戎神智昏沉,視線渙散,腦海深處很多年前叢林的深夜和此刻相重疊,司南的身影奇異般回到了少年時代,在篝火中向他微微一笑,眼底深處蕩漾著妖異又狡黠的光點。

  「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說出來讓我記住嘛。」

  「我姓周……」

  「兵戈戎馬的戎,你呢?」

  十一年前的陽光穿過樹叢,在草地上投射出千萬斑斕光圈。

  汗水蒸騰而下,蟬鳴震耳欲聾,年輕的特種兵被綁在樹幹上氣急敗壞地大吼著什麼,直到眼前看不清面孔的少年踮起腳,在他下巴上印了個柔軟的親吻。

  「鍾,」少年笑嘻嘻道。

  「……」

  「名字就不說了,如果能再見面的話,一定告訴你。」

  那張曾經印象深刻、卻隨著十一年風沙流逝而漸漸模糊了的臉,終於在周戎眼前又一次清晰起來,清明漂亮的瞳孔仿佛珍貴的琥珀,隔著時空浮現出一絲笑容。

  「Noah,」司南削薄冰冷的唇貼著周戎的手指,低沉道:「我曾經叫Noah。」

  「不是故意騙你的,周戎,那個時候你也很帥。」

  「從那一年開始起,我就有點喜歡你了。」

  ·

  血清注射後十分鐘,周戎失去意識,旋即進入深度昏迷。

  寧瑜用手電密切觀察他的情況,周戎躺在地上,上半身依靠在司南懷裡,眼底青黑,呼吸微弱,時斷時續。因為不斷出汗的原因他幾乎脫水,性感英挺的面孔變得灰敗憔悴,從後頸潰爛創面周圍不斷泛出黑色的血點。

  在手電光的照射下,病毒讓那些血點不斷從皮下浮起,血清的力量又令它們相繼消失,創口表面呈現出非常不穩定的狀況。

  寧瑜站起身,只聽顏豪在身後輕聲問:「怎麼樣?」

  寧瑜不太想觸司南的霉頭。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位樣貌秀美的單兵作戰專家發起狠來當真是一隻手吊打所有人綽綽有餘,因此退了兩步才搖頭道:「不算很好。」

  顏豪本來就很白的臉色唰地更白了,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泛青。

  寧瑜問:「剛才周戎在樓梯間裡跟你說什麼?」

  顏豪不答,寧瑜鏡片後閃爍著微許揶揄的神色:「該不會是找你託孤吧,把他的Omega託付給你,以信息素吸引的手段確保你們能把人安穩帶回軍方基地?」

  他沒有立刻等來回答,回頭一看,只見顏豪眉心緊鎖,平常溫文的模樣看上去竟是一反常態的冷峻肅厲,說:「寧博士,你再這樣說的話,我會忍不住動手揍你的。」

  寧瑜笑了起來,完全不以為意:「那你們說了什麼?」

  顏豪定定望著不遠處的背影,司南摟著周戎,下頷抵在周戎頭頂,他烏黑的發梢覆在脖頸上,脊背顯出流暢漂亮又有力道的弧線。

  半晌顏豪別開了視線:「我們離開118大隊前往T市的時候,接受了一項機密任務。有一位從A國叛逃的軍界人士正攜帶重要資源前往我國,我們必須成功與他接應,並護送他回到B軍區。」

  「任務目標的年齡、外貌、職業均不詳,我們被告知他是Omega,已獲悉有關我們的所有信息,會在抵達目的地後主動前來聯繫。因此我們只能在T市被動等待,兩周後,卻只等來了任務目標飛機失事,有可能已經喪生的消息。我們還沒來得及啟動沿航線搜救,喪屍病毒就全面爆發了。」

  寧瑜問:「所以你們最終也沒完成這項任務?」

  「沒有。」顏豪說,「但隊長剛才在樓道里告訴我,他開始懷疑我們也許已經找到了這個人。」

  寧瑜挑起眉梢,只聽顏豪放輕了聲音:「我們是在T市遇到司南的。他出手救了我們,絕口不提以前的經歷,帶著倖存者千里南下,途中還曾被A**方的羅繆爾等人追捕。隊長說如果他的血清有抗毒性,那麼他很有可能就是當初118大隊負責接應及保護的任務對象。」

  「而所謂的『攜帶重要資源』也有了解釋——他並不需要攜帶任何東西,他本人就是最重要的資源了,只是不知道為何要從A國叛逃回來。」

  直升機前燈穿過狂風射向夜幕,寧瑜緩緩回過頭,語氣帶著微妙的嘲弄:「那麼,如果周戎死後他要走,你打算怎麼辦?」

  顏豪沉默片刻,搖搖晃晃地坐到了地上,握著試管的那個拳頭用力抵住嘴,長長的眼睫毛下有些黑暗難以掩蓋的悲涼。

  「……我不知道。」良久後他說,「但我會用盡一切辦法護送隊長的遺體回軍方基地,希望……希望司南能看在最後這點上,跟我們一起走。」

  前方突然響起司南的聲音:「周戎!」

  兩人同時抬頭,寧瑜拔腳沖了過去,只見周戎呼吸又急又短,緊閉的眼皮急劇顫動,身體痙攣繃緊,後頸創面在掙扎中被活生生撕裂,寧瑜拿手電筒一照,流出的竟然全是大股大股紫血!

  司南兩根手指一按周戎脈搏,厲聲道:「血清呢?!再給他打一管,快!」

  「……沒有了,」寧瑜搖頭倒抽著氣:「沒有了,全打完了。」

  「他會失血過多的!」

  「現在這種情況只能聽天由命……」

  司南脫口大罵,屈膝半跪在周戎身側,重重錘擊他胸口數次,繼而俯身聽他心跳,顫抖著手用力做體外心臟按摩。

  「周戎!醒醒!」他嘶啞著嗓子吼道:「周戎!」

  嘭一聲悶響,周戎身軀猛地彈跳,後頸就像動脈破裂般噴出數道血箭!

  寧瑜:「周隊?!」

  顏豪:「隊長!!」

  司南瞳孔猛然縮緊,在其餘兩人失控的驚呼聲中,他看見那血箭嘩地灑在地上,紫黑中慢慢泛出了鮮紅的痕跡。

  ……

  「隊長!」

  「隊長!」

  有個聲音穿過午後微風,在遠處喊道:「隊長快過來!」

  周戎的頭昏昏沉沉,眼前景物忽近忽遠,猶如色彩形成的漩渦。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慢地睜開眼睛,面前是灑滿陽光和塵土飛揚的操場,一隊隊軍綠色猶如拔地而起的白楊。

  突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士兵們轟然炸了起來。

  「媽的!」

  「住手!」

  他在夢中下意識奔跑起來,擠過群情激憤的人們,停在了訓練場邊。空地中央躺著一個男人,周戎認出那是他們118大隊的劉總指導,滿臉是血、意識不清,胸骨明顯塌陷進去一塊。

  「卑鄙!」

  「下這麼重的手!」

  「打架厲害有什麼用,演習還不是打成十九對八戰損比!」

  ……

  一個年輕人指尖懸空停在劉總指導咽喉前,背對著他們,緩緩站起身。

  他有一頭烏黑的短髮,身穿灰白色雪地野戰服,左臂佩有金屬白鷹軍徽。格鬥並未對他整潔的儀容造成任何影響,周遭沸反盈天的喝罵似乎也完全傳不進他的耳朵。

  周戎莫名覺得那背影有一絲熟悉,但夢境太過喧雜混亂,他恍惚站住了腳步。

  「就是他!」有人憤怒道。

  「白鷹教官,媽的這變態!」

  那年輕人仿佛察覺到什麼,微微偏過頭來。

  他戴著飛行員墨鏡,額前黑髮精神地豎起,鏡框邊緣露出筆直斜挑的眉。雖然代表A**方,但他身高和發色的亞裔特徵卻非常明顯,下半張臉俊秀的輪廓又比亞洲人更為深邃。

  隔著人群,他的目光恰好與周戎互相撞上了。

  年輕的白鷹教官似乎沒認出來,但數秒鐘後他眉梢浮現出微妙的上挑,仿佛有一點點隱秘的意外。夢境中周戎茫然站在了原地,只見對方向他勾了勾唇角。

  那是一雙色澤很淺,又抿得很薄,乍看上去十分冷淡無情的嘴唇。

  腦海深處有一團烈火在燒,四肢百骸劇痛無比,讓思維混亂就像煮沸了的泥湯。在那混沌不清的痛苦中,周戎朦朧回憶起接下來發生了什麼——那白鷹教官跨過被打斷了四根肋骨的劉總指導,舉步穿過人群,若無其事地走向了遠處。

  然而夢境中的發展卻和事實完全相反。

  他眼睜睜看著對方轉過身,一步步走來。

  意識在深海中沉淪,喧囂和叫罵都在水面以上迅速遠去了。周遭變得十分安靜,白鷹教官走到周戎身前,摘下了墨鏡,向他伸出手。

  ——所有動作就像這場景發生過的一年後,那個相似的下午,T市藥房裡。

  剛剛才在大街上救過他們的年輕人摘下機車頭盔,皺著烏黑修長的眉,不信任地打量周戎片刻,終於伸出手:

  「我叫司南。」

  夢境中午後操場上的白鷹教官開了口,兩道聲音在虛空中重合,帶著熟悉的沙啞和慵懶:

  「司南,南北的南。」

  「我為了你才回來的……」

  「你可千萬不能走。」

  夜幕中的樓頂天台,周戎驟然噴出一口烏血!

  顏豪狂吼著什麼,寧瑜搶步而上,直升機掀起的風攪得所有呼喊都破碎不清。周戎在強烈的痙攣和倒氣中翻過身,一手肘撐住地面,猛地咳出幾大口血沫。

  「咳咳……咳咳咳!咳咳——」

  司南伸手一摸,抬頭道:「紅的。」

  寧瑜啪地打起手電,只見光芒中司南指端上,周戎最後咳出的血液竟脫盡黑紫,呈現出了完全的鮮紅!

  「……司南……」周戎精疲力盡地說:「我……」

  司南一手撐住他仔細觀察著,手電映照下,周戎後頸的潰爛創面完全被鮮紅的新肉覆蓋,漸漸癒合為一層薄痂。

  「我……」周戎恍惚掙脫了司南攙扶他的手,張開臂彎,緊緊抱住了他:「戎哥不走……別離開我……」

  他視線無法聚焦,喃喃地道:「別離開我,戎哥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