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2

  小院內部裝修竟然也不錯,窗明几淨家什俱全,三間雙人臥室,還有個吃飯的廳堂。

  「條件不錯,陳小姐費心了,」周戎內外轉了一圈,笑道:「當兵的其實不用搞這些特殊化。」

  陳雅靜被萬彪推著停在客廳中,坐在方形餐桌邊,雙手交疊在毛毯上,回答道:「周隊長不用客氣。你們千里護送倖存民眾,令我非常感佩,儘可能提供好些的居住環境是應該的。」

  她模樣非常嫻靜,但開口時又有種難以形容的氣度,落落大方、坦誠堅決。

  ——看樣子確實不是所謂的邪教分子用精神控制洗腦民眾。那麼她是憑什麼本領,來領導這座龐大基地的?

  周戎臉上微笑著,打量她的目光卻冷淡而不客氣。

  陳雅靜似乎對周戎的審視毫無覺察,向餐桌邊另一把椅子做了個「請」的手勢:「周隊長,請坐。」

  周戎卻靠在窗台邊,視線餘光隨時注意著在後院裡吃東西聊天的司南和春草,說:「不了,一路開車太累,我站會兒。」

  「……好。」陳靜雅並未勉強,話鋒一轉道:「今天的事情是個誤會,我特意帶萬彪過來就是為了道歉。事實上……」

  周戎打斷了她:「劫匪是什麼人,為什麼自稱軍隊?」

  陳雅靜沉默片刻,才緩緩道:「他們已經不能稱作是軍隊了。」

  周戎敏感道:「已經不能?」

  「嗯。我們這座基地的原身是G軍區直屬的大型研究所,因此和軍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病毒爆發後,我和研究所內部的一些領導,在對附近受災群眾的安置問題上產生了分歧……」

  儘管陳雅靜沒有直接言明,但周戎很容易就能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分歧的結果是暴力譁變。

  譁變中的流血和傷亡陳雅靜並沒有提,但結果是,這些和陳雅靜持不同意見的反對者們,最終離開研究所,去半島另一端建立了他們自己的基地。

  相比設施完善物資充足的研究所來說,新基地顯然非常貧瘠。反對者一邊劫掠市區和過路車輛,一邊也並沒有放棄反攻倒算原研究所的企圖;最近幾個星期兩座基地間的流血衝突越來越頻繁,已經到了讓陳雅靜非常焦慮的地步。

  ——顏豪這次跟萬彪一同行動,就是為了打擊對方半途劫車的行為,守住這條通向研究所的必經之路。

  然而萬彪對顏豪這個小白臉百般看不順眼,經常給他使絆子,以至於差點害了路過的周戎和司南,這就純屬是巧合了。

  「他們有些人確實曾經隸屬於軍區,但更多的,是在衝突中殺了G軍區戰士,搶了制服和槍枝出來假冒李逵的李鬼。」陳雅靜長嘆一口氣:「萬彪的行為確實不妥,他不分青紅皂白就動手打人,還險些誤傷了周隊長。我必須向各位道歉……」

  「哦,沒關係,顏豪早不介意了。」周戎強行將顏豪一把勾過來,輕輕鬆鬆道:「是吧顏小豪。」

  顏豪冷冷地哼了聲。

  鼻青臉腫、頭上還貼著紗布的萬彪眉毛一立,忍不住就要發作:「明明是那姓顏的不聽指揮,他們還拿槍——」

  「戎——哥——!」

  咣當一聲房門撞開,郭偉祥熱淚狂飆、連滾帶爬,就像只欣喜若狂的巨型哈士奇,飛撲進門一把抱住周戎,嚎啕大哭:

  「太好了你還活著!我就知道你還活著!!我們每天都在到處找你們為你們祈禱幸虧你們還活著嗚嗚嗚哇哇哇嗷嗷嗷……」

  周戎猝不及防被鼻涕眼淚糊了滿懷,手忙腳亂拎著郭偉祥的衣領把他拉開:「顏豪快來幫個忙把他弄後院去找司南他們玩兒……」

  「顏豪你臉怎麼了!」郭偉祥驚道:「你眼角咋破了,誰敢對你如花似玉的臉動手?!」

  萬彪:「……」

  「誰!」郭偉祥殺氣騰騰地捲袖子:「老子這就找他去算帳!」

  顏豪忙不迭拉著郭偉祥,把他弄到後院,陪司南春草吃東西聊天去了。

  片刻後院子裡傳來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

  「司小南!戎哥對你做了什麼?你們什麼時候脫的單?媽的怎麼誰也沒等等老子?!」

  周戎:「……」

  客廳里一片尷尬的靜默,半晌陳雅靜揉了揉額角。

  「如您所見……周隊長。」她無奈道:「顏豪他們之前一直在拼命搜索你的行蹤,現在你們會合了,下一步有什麼打算嗎?」

  她終於提出了重點。

  「顏豪之前應該已經向您闡述過,我們希望能找船出海,前往位於南沙群島上的臨時總部。」周戎彬彬有禮道:「如果您願意派出人手協助我們的話,當然再好不過……」

  「恕我直言,」陳雅靜說,「您口中的總部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同樣的話她大概已經對顏豪重複過很多次,但周戎沒有立刻反駁,兩人靜靜對視著。

  後院中郭偉祥興高采烈的叫嚷和春草咋咋呼呼的吵鬧,頓時變得非常突兀和明顯。

  「您知道全國病毒爆發的第一片地區是哪裡嗎?就是您腳下這塊土地。但當時政府做了什麼呢?」

  「掩蓋,封鎖,鎮壓,拒不上報,新聞封禁。」陳雅靜冷冷道:「乃至於後來事態嚴重到無可控制,便嘗試用無差別轟炸,清洗整片村落和城鎮。」

  「轟炸清洗是必需的。」周戎平靜地回答,「小到沿海城鎮大到國家心臟,只要能控制住病毒傳播,所有的犧牲都在所難免。」

  陳雅靜反唇相譏:「但後來呢?我耗費了難以計數的人力物力去修復通訊基站,在冬天來臨前,不斷向周邊地區發射信號請求支援,政府在哪裡?國家在哪裡?救援在哪裡?」

  周戎沉默了。

  「如果不是我們敞開大門接納民眾,沿海地區早就完全陷落了。周隊長,我敬佩你們這樣鐵血堅毅又擁有信念的軍人,但可惜並不是所有官員和士兵都有同樣的信念。」陳雅靜淡淡道:「國家已經拋棄我們,我們只能在末世中掙扎自救,用盡一切手段,儘量延續生存的火種。」

  周戎默然良久,緩緩地道:「我跟你的看法不同,陳小姐……你覺得國家是什麼?」

  陳雅靜並不回答。

  「國家不是變化的主觀狀態,也不是固定的客觀領土。國家不僅是政權、機構、軍隊和疆域,也是現在站在這裡的你和我,同樣是在其他地方苦苦掙扎求生的每個人。」

  「你是這座研究所副所長的遺孀,用國家的財產和資源拯救了周邊地區上萬名群眾,你覺得這種行為不能代表國家嗎?我是118絕密部隊的少校級別中隊長,我帶著二十一名隊員千里南下,為執行任務和保護群眾犧牲了十七名戰友,但未曾放棄過任何一名普通倖存者,你覺得這種行為不能代表國家嗎?」

  陳雅靜直覺想反駁什麼,但一時組織不起詞句,又壓抑了下來。

  「我明白你的想法。」周戎坦誠道,聲線仍然非常沉穩:「蒼茫大地,烽煙四起,你等不來任何救援,覺得自己被拋棄了;但現在你已經看到我們在不斷尋找政府和組織,那麼在你看不到的其他地方,肯定還有像我一樣的軍人,在不斷搜救倖存者,慢慢集結成軍隊。」

  「你以為政府救援民眾的力量從何而來?就是這樣一點一滴集合起來的啊。如果你自立山頭,我裹足不前,大家都各自成為一盤散沙;那麼國家四分五裂,政府永遠也不會有集中起來開展救援的力量,是不是?」

  客廳陷入了久久的安靜,一線餘暉穿過玻璃窗,映在陳雅靜蓋著毛毯的雙腿上。

  半晌她終於搖了搖頭,沉聲道:「您說的不乏道理,但南海茫茫,我還是不覺得你們有找到所謂的……總部的可能,死在大海上的可能倒更大一些。」

  周戎回答:「那就是我們的事了。但我可以坦率地說,成功抵達南海基地是我們任務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即便您拒絕提供任何配合,我們也一定會做的。」

  陳雅靜用探究的目光盯著他,但周戎無動於衷。

  他半邊側臉沐浴在金紅的餘暉中,另外半側則隱沒於陰影,眉眼冷酷陰沉,一邊嘴角則漫不經心地勾起弧度。

  如果單看外表,連那幫譁變而去攔路搶劫的所謂「軍隊」,看上去都比他正氣凜然一點。

  「……恕我冒昧,周隊長。」陳雅靜終於緩緩道:

  「能在當今末世中,讓您這種精英軍人不惜殞命也要完成的重要任務,難道……跟疫苗有關麼?」

  「戎哥——!!」

  房門再次咣當撞開,丁實熱淚狂飆、歡呼雀躍,就像只呼哧打滾的巨型杜賓犬,飛撲進門一把抱住周戎,嚎啕大哭:

  「太好了你還活著!司南也活著!嗚嗚嗚我可想死你們了!我就知道戎哥這麼有本事你們一定不會死的,我真是太高興了……」

  周戎再次被眼淚鼻涕糊了滿懷,只得慌忙安慰丁實,好說歹說把他勸住了,拎著後領交給顏豪,示意他趕緊把這頭杜賓犬送去後院跟剛才那頭哈士奇玩兒去。

  「顏豪你的臉怎麼了?」丁實愕然道:「誰打你了?誰敢對我們118大隊隊花的臉下手?!」

  萬彪再次:「………………」

  顏豪忍無可忍:「誰是你們家隊花!」

  「怎麼不是,宣傳表演拿獎可不都得靠你的臉嗎,咱隊裡的重要資產了。」丁實捲起袖口,怒道:「誰打的你,我找祥子一道去跟他算帳!」

  顏豪三步並作兩步,把他拎去後院,迫不及待地重重甩上了門。

  周戎早有預感地捂住耳朵,三秒鐘後院子裡再次響起震驚的聲音:

  「——司南!你……你不是仇A癌嗎?你跟戎哥……你們什麼時候辦的事?」

  司南不知答了句什麼,丁實大著嗓門嚷嚷:

  「你們打算怎麼辦婚禮?要幾個小孩?跟你姓還是跟戎哥姓決定了嗎?」

  周戎揉著額角,深深吸了口氣。

  「你想錯了,陳小姐。」周戎終於克制鎮靜下來,抬起頭,直視著陳雅靜道:「對軍人而言,任何使命都是第一重要的;但我們的任務和疫苗沒關係,是在末世來臨前就接收執行的,現在只是需要復命而已。」

  陳雅靜無可不可地頷首,看不出是信還是不信——周戎沒興趣探究她的想法。他知道陳雅靜這樣的人,是不會輕信一面之詞的。

  「我明白了,既然您去意已決,那我會儘量配合。」陳雅靜道:「從明天開始起我會派人協助您在沿海一帶搜索可用船隻,並準備物資和人手,希望您和您的所有隊員都好運。」

  周戎略微意外,欠身道:「非常感謝。」

  陳雅靜示意他不用謝,萬彪推著她的輪椅,出了小院的門。

  「陳小姐,」周戎倚在房門口朗聲道。

  陳雅靜偏過頭。

  「這座基地不會是您永恆的避風港。」周戎注視她猙獰的左側臉頰,說:「病毒已經開始進化了,喪屍逐漸有了群居動物捕獵的習性。一旦大批喪屍開始圍攻這座聚居地,情況會變得異常兇險,您要隨時做好遷移的準備。」

  陳雅靜短促地笑了聲。

  「不,那不是進化,只是極個別現象,不用擔心。」

  周戎心中突兀地浮起一絲狐疑,只見她又平靜道:

  「正如您誓死都要找到南海總部一樣,我也會為了保住這座基地而不惜任何代價;即使您現在不理解,總有一天也會明白我的堅持。」

  萬彪推著她,走向小院門口一輛等待多時的保姆車。

  那輛車明顯是因為陳雅靜行動不便而專門配置的,駕駛座車窗降下一半,露出司機小半側臉。

  那司機乍看上去其實沒什麼異常,三十多歲樣貌年輕的男子,膚色白淨,頭髮烏黑,形容清瘦,戴著眼鏡,風度甚至有幾分儒雅。

  從他隨意搭在車窗邊的手腕可以看出,他穿著淺藍襯衣,披一件白大褂。

  ——但不知為何,周戎眼皮突然跳動起來,長久以來對危險的直覺驟然浮起。

  某種不安霎時席捲了他敏感的神經。

  司機察覺到注視的目光,一偏頭,正對上了周戎。

  「……」

  兩秒鐘後,車窗徐徐升起,隔斷了視線。

  周戎眯起瞳孔,無所謂地笑起來,轉身回屋關上了房門。

  ·

  汽車緩緩向前發動,陳雅靜低聲問:「寧瑜?」

  司機收回目光,指指小院中那輛幾乎被□□報廢、但仍然能清晰辨認出的藍白相間SUV:「那不是羅繆爾一行人開的車麼?」

  「是的,看來那三個A國人……八成已經死了。」

  「那個姓周的怎麼說?」

  陳雅靜雙掌併攏,用食指深深揉自己眉心,半晌疲憊道:「我決定儘快送這幫人走。」

  叫寧瑜的司機從後視鏡瞥了她一眼,有些意外:「為什麼,不是說儘量把幾個特種兵都留下來嗎?」

  「那個姓周的……特別危險。」

  陳雅靜語氣微頓,似乎在尋找語言形容自己的感覺,隨即放棄地搖了搖頭:

  「他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樣,意志非常堅定,洞察力尤其敏銳,我感覺他已經開始懷疑什麼了……我不想在未來某一天為了滅口而被迫殺死這些軍人,只能讓他們儘快離開這裡。」

  寧瑜點點頭,又懷疑道:「羅繆爾到處尋找的Omega怎麼會跟這幫人在一起?」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羅繆爾為何要不遠萬里趕來找這個弟弟,真是他扭曲的情感作祟?周隊長為什麼要脫離全隊去救這個Omega,還要親自標記了,再把他一路帶來?」

  車廂略微顛簸,沿途經過的倖存者紛紛停步,向陳雅靜行禮致意。

  「周戎口中不惜性命也要完成的重要任務,」陳雅靜輕聲道,「應該就是控制住這個Omega,再安全護送到南海吧。」

  保姆車停在辦公樓前,最後一絲夕陽沉入大地,天空中深藍、蒼青、暗灰等大塊染料彼此渲染,暮色漸漸四合。

  寧瑜一顆顆扣上白大褂的扣子,突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這人很重要,不能讓他走。」

  「明白,我有個辦法。」陳雅靜低沉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如今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