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頭關。
老張真人坐在這座城關最高的地方已經有兩個時辰,那是城門樓的樓頂,誰也不知道老真人是怎麼上去的,又是上去要做些什麼。
他沒有說話,沒有找誰,只是自己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而又背對著兗州的方向,面朝著冀州方向。
城下,莊無敵抬頭看著老人坐在那,只是看了一眼,就拎著手裡的東西回到自己的住處。
他就住在龍頭關城關後邊的一座宅子裡,出了宅門,走幾十步就能到上城的坡道。
他手裡拎著的是一個看起來像是食盒一樣的東西,這一個月以來,他的手下親兵已經看到莊無敵很多次拎著這樣的東西回來。
莊無敵還是那樣,在李叱他們不在的時候,他少言寡語,幾乎不和別人交流。
哪怕是領兵,也只是該布置的布置,多一句話都沒有。
就算是他的親兵校尉,也總是有一陣陣的無力感,因為他發現自己沒辦法和將軍熱絡起來。
按照常理來說,每一位將軍和自己手下親兵的頭目,都會關係很不錯才對。
那是他可以將自己的後背託付之人,生死與共,很多將軍和自己的親兵頭目,甚至每一個親兵,都稱兄道弟。
尤其是在邊關,邊軍的將軍們更懂得在危險的時候,親兵能做些什麼。
可是莊無敵的親兵們,知道將軍在乎他們,什麼都給他們最好的,但就是難以接觸。
所以看到莊無敵這樣默不作聲的回到自己住處,手裡拎著那樣一個奇奇怪怪的如同食盒一樣的東西,他們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再怪,也怪不過將軍的脾氣。
老張真人坐在高處俯瞰,看到了莊無敵在看他,但是那淡淡的一眼,讓老張真人有些不適。
哪怕是見多識廣的老張真人,也能明顯感覺出來莊無敵是一個難相處的人。
就在莊無敵回到院子裡後不久,他又出來,已經已經換了一身衣服。
他看向門口的親兵,停頓了一下後吩咐道:「請老張真人過來說話。」
親兵連忙應了一聲,抬起頭看了看城門樓上,有些為難。
那麼高的地方,還沒有梯子,也不知道老人家是怎麼上去的,連他們這些年富力強的人都覺得難。
莊無敵吩咐完了之後就又一次回了他的住處,沒有關門,而是在正對著屋門的地方坐下來,一如既往的,看到他,就會讓人覺得他很孤獨。
有些人其實不知道孤獨是什麼,會的只是無病呻吟。
有些人的孤獨,不懂孤獨的人也能一眼就看出來。
沒有幾個人能夠真正進入他的世界,而只要進去的人,就再也不可能離開他的世界。
「將軍!」
親兵從門外跑進來,俯身道:「老真人說請將軍上去說話,說......說是為了將軍好。」
莊無敵沉默片刻,搖頭:「你告訴老真人,沒有什麼,無需跑到那種地方去。」
親兵被這兩個人搞的不明所以,那位老張真人是帶著寧王親筆信來的,看起來就身份特殊。
可是這位老人家到了之後的表現,似乎和莊將軍也是一樣的性格,都有些孤僻。
親兵無奈,只好又去見老真人,對他說,莊將軍還是希望在下邊相見,老真人想了好一會兒,莫名其妙的就笑了起來。
也不見老真人有什麼動作,那親兵還抬著頭看,忽然發現坐在頂處的老真人消失了。
不多時,老真人從另外一邊邁步走過來,走路還是那顫巍巍的樣子,哪裡像是能爬上那麼高地方的人。
親兵都懵在那,想著難道老真人是從另外一邊一躍而下?
要麼是直接跳下來的,要麼是摔下來的,不然不可能這麼快,可如果是摔下來的......老真人這老胳膊老腿,估計著此時已經斷了幾十截。
老真人從城牆上下來,看了一眼那個獨院,然後就又不知道為什麼的嘆息一聲。
在城門樓上莫名其妙的笑了笑,在門外莫名其妙的嘆息。
笑,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之前可能算錯了,嘆息,是因為他也感受到了那種孤獨。
莊無敵等老張真人進了門之後,拉了一把椅子放在門口,示意兩個人就在這裡坐下來。
這院子不大,屋門口距離院門口,大概也就十幾步遠,不管他們兩個聊一些什麼,門外的親兵一定都能聽的清清楚楚。
「將軍帶回來的是什麼?」
老真人問。
莊無敵回頭看了看屋子裡,在一進門就能看到的位置,靠著北牆,在那放著一張供桌。
在尋常百姓家裡,供桌也是放在這個位置,上面會擺放著祖先牌位,還有香燭。
可是在這張供桌上,一排,擺著九個類似於食盒似的東西,之所以說是類似,是因為那食盒裡裝著的一定不是什麼食物。
老張真人問你帶回來的是什麼?
莊無敵回答:「東西。」
老張真人嘆了口氣。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氣氛就顯得很冷。
「將軍辛苦嗎?」
許久之後,老真人又問了一句。
莊無敵回答:「你問?還是誰問?」
老真人道:「將軍渾身都是刺。」
莊無敵回答:「你不靠近,就刺不到,誰不靠近,誰都刺不到。」
難得回答了這麼多字,對於莊無敵來說,話多的時候,也只是在李叱他們身邊的時候,所以回答老真人這句話的長度,這已經算破例了。
老真人嗯了一聲:「這句話沒錯,就像是刺蝟一樣,你不主動去碰刺蝟,刺蝟不會主動來刺你。」
他看向莊無敵:「但也有例外,除非待這刺蝟特別好,刺蝟心裡覺得親近,就會主動靠近,靠近了就會刺到刺蝟親近的那個......什麼人。」
莊無敵看了老真人一眼,這次一個字都沒有回答。
老真人嘆了口氣,似乎對莊無敵這樣的反應還是有些失望。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老真人問:「你想聽嗎?」
莊無敵道:「你說。」
老真人坐好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衣服,讓自己看起來嚴肅起來。
「你知道龍虎山嗎?」
他問。
莊無敵回答:「你講你的,不要問我問題。」
老真人點了點頭:「好,那就我講我的。」
他停頓了片刻,像是在整理措辭。
「我是龍虎山的道人,龍虎山其實不收香火錢,但是不拒人進山門,願意來的,都可以進門。」
「而願意來的,絕大部分都不是尋常百姓,因為他們沒有那個時間也沒有那個餘力,他們還要為一口飯而奔波,哪裡有心思去燒香祈願?如果有一天各地的道觀也好,什麼地方都好,全都香火旺盛,那大概是因為國富民強,吃飽了撐的。」
老真人道:「就算龍虎山不收香火錢,可是路費呢,飯錢呢?這一路的開銷,尋常百姓們捨不得花。」
「來的都是達官貴人,他們乘坐著奢華的馬車,帶著無數的隨從,前呼後擁,當然也會帶著很多很多的金銀財寶。」
他看向莊無敵的眼睛,很認真的說道:「所以我在龍虎山那麼多年,見到的有錢人,一定比絕大部分人都見的多,而在這其中,只有一個人給我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因為他的錢最多......他想買神仙。」
莊無敵皺眉,但還是沒有接話。
老張真人看向莊無敵,問他道:「將軍可是知道,來道觀燒香祈願,一般都會祈什麼願?」
莊無敵搖頭。
老張真人笑道:「不知?」
莊無敵道:「說過了,不要問我問題,真人只管說你的就是。」
老真人也不氣惱,點了點頭後繼續說了下去。
他語氣平緩的說道:「一般尋常百姓祈願,是祈願富貴,而富貴人來祈願,是祈願不遭報應。」
莊無敵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眼神里的意思,似乎是對老真人話的認可。
老真人道:「我啊,見過的富貴人太多,多到記不住他們都是誰,那一個記住的,姓曹。」
莊無敵看了老真人一眼,似乎是明白過來,他緩緩的吐出一口氣,但還是沒有說話。
老真人道:「越是富貴的人,往往都會越是迷信,而他們祈求不遭報應的手段,又和他們平日裡用的手段並無區別,那就是買通。」
他抬起手地下:「這個人對我說,能有現在的地位,靠的就是買,一開始買下等人為他效力,後來買中等人為他籌謀,再買上等人為他辦事,每個人都有價格。」
然後他指了指天空:「這個人還對我說,地上的人,他都能買,也想試試天上的神仙能不能買。」
莊無敵起身,似乎是對故事已經沒什麼興趣了,他走到那個供桌前停下來,回頭看向老張真人問道:「想知道?」
老張真人點了點頭:「想知道。」
莊無敵打開第一個盒子,就是他剛剛帶回來的那個,距離他最近,打開之後他側身讓開,讓老真人看的清楚些。
那是一顆人頭,用石灰裹住,可以壓制血腥氣也可以適當保存一段時間。
他依次打開後邊的每一個盒子,每一個盒子裡都有一顆人頭,每一顆人頭都用石灰包裹。
他看向老張真人說道:「兗州來的,兩個月,第九個。」
老張真人沉默了許久,然後俯身一拜:「將軍,讓我敬佩。」
莊無敵道:「老真人剛才說,刺蝟不會主動去刺傷別人,除非刺蝟覺得這個人親近,可是親近的人又會被主動靠近的刺蝟刺傷,那怎麼辦?」
老張真人重重的吐出一口氣後說道:「拔掉自己的刺。」
莊無敵嗯了一聲,不再解釋什麼,拿起桌子上的鐵盔,抓了放在旁邊的長刀:「我要上城去了,山海軍必來。」
他從老張真人身邊擦肩而過,出門的時候,聽到老張真人在他身後問了一句。
「為何不直接拒絕,且表明態度,而是來一個殺一個?」
莊無敵回頭,對老張真人笑了笑:「真人聽說過村裡有個傻子的故事嗎?」
老張真人搖頭:「是什麼樣的故事?」
莊無敵道:「村子裡有個傻子,總是有人拿一個銅錢和一貫銅錢逗他,問他要哪一個,他就要那一個銅錢,而不要一貫,於是村子裡的人都笑話,說他是大傻子。」
說完這個故事後,他邁步前行,一邊走一邊說道:「李叱講給我的。」
老張真人再次重重的吐出一口氣,然後說道:「所以將軍來一個殺一個,若是拒絕了,就不會有人來了。」
莊無敵已經走到院門口,又回頭看向老張真人說道:「可以走了。」
老真人點了點頭:「是,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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