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大道與師(一)

  第282章 大道與師(一)

  天色漸暗,神廟裡燃起了篝火,姬如雪用木枝撥動著火堆,烘烤著一隻兔子,噼啪聲便隨著油脂掉落越燃越烈。

  那瘦弱女人遠遠蹲在角落,鼻子嗅著烤肉味,眼睛卻直勾勾盯著蚩夢腕間的手環,一眨不眨,聚精會神。

  蚩夢被盯得身後發毛,縮在姬如雪身後,探出頭嚷道:「這個真不能給你看,這個東西很寶貝的,你又不說你是哪個,窩不給你!」

  瘦弱女人雙手搭在膝上,就那麼蹲在角落,嘴裡嘀嘀咕咕,打量著蚩夢的面容,又不時摸摸自己的頭髮、摸摸臉,念叨著沒人聽得懂的話語。

  蕭硯並不打擾二人,背靠著大樹坐著,掏出自己寫有「物競天擇,存其最宜」的紙張來看,到現在,這張紙上已經又添了不少字跡,雜亂無序,有道家的摘抄,亦有法家的警句,更不會少儒家的名言。

  若非蕭硯沒有研究過佛門,或許便不會僅次於此。

  他皺著眉,一遍遍的看,一遍遍的思忖,不時閉目咀嚼其中意味,欲想把其中的道理聯繫起來。

  尤川磨著刀,召來了獵鷹小灰,一個人在神廟外給愛寵梳理著羽毛,顯得有些孤僻。

  蚩夢擔心的盯著那瘦弱女人,聽她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心下更害怕了,便扯著姬如雪的衣角道:「小姐姐,窩怎麼總覺得這個女人有點怪,窩晚上都不敢睡覺了……」

  姬如雪聞言一笑,拍了拍蚩夢的手,示意她不必害怕。

  其實她已經從蕭硯的態度看出了太多的問題,這個女人看起來不那麼簡單,十之八九都和十二峒有關係,只是不知為何會獨自一人生活在這裡,可能有十年、二十年?若是一個人在這種地方生活了太久,變得有些奇怪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於那女人為何突然對蚩夢的手鍊起了興趣,姬如雪想來想去,也只有一點,這個女人或許真的認識蠱王,而非那兩個疸族人信口雌黃。

  說起來,那兩個疸族人好像在他們進入神廟後,就沒了蹤影,倒是有些令人狐疑。

  姬如雪躊躇了下,開口對那女人發問道:「你不妨說說,為何要看這手鍊?」

  「你又是哪個嘛?」女人抬起頭,然後眼珠子一轉,指了指蕭硯,繼而兩個大拇指彎了彎:「你們兩個,是內個?」

  姬如雪乾咳一聲,蚩夢滿頭黑線。

  這女人,怎的不怎么正經……

  蚩夢無奈,只得指了指手鍊道:「這是窩老爸的東西,他很寶貴的,可以給你遠遠看一眼,不准碰它!」

  說著,她想了想,又道:「你認不認識窩老爸,蠱王蚩離?」

  女人直勾勾的盯著那手鍊,看了良久,然後搖搖頭,起身重新跳回鞦韆,道:「你們來這裡做啥子……是你老爸叫你來的?」

  「找十二峒啊!」

  蚩夢叉著腰,理所當然道:「萬毒窟有個毒王八,就是巫王蚩笠,這傢伙死壞死壞的,囚禁了窩老爸,還研究了一種了不得的蠱術,據說只有十二峒才有解藥,為了窩老爸和嬈疆,窩們必須找到十二峒!」

  女人雙手勾著鞦韆的藤索,這回沒有晃蕩的極高,而是低頭盯著地面,嘴中嘀咕著什麼,然後看了看蚩夢,看了看蕭硯,又看了看姬如雪。

  她掰著手指頭,「你是蚩離的女兒?」

  「那不然嘞!」蚩夢昂起頭。

  「那個讀書的,你姓李?」

  蕭硯收起草稿紙,笑道:「前輩,我姓蕭。」

  女人哦了一聲,然後仍然把第二根手指頭掰起來,問向姬如雪:「你是做啥子的?」

  「武夫。」姬如雪抽出唐刀。

  女人縮了縮脖子,然後指著神廟外:「外頭那個,又是做啥子的?」

  「不用管他,你到底要做啥子嘛!」蚩夢皺眉問道。

  「不對、不對……」

  女人不理蚩夢,掰著手指頭:「姓李的……」

  她數了數,聳了聳肩,繼續盪起了鞦韆:「你們過不去十二峒,別想了,留下來陪姐姐我聊天吧。」

  姬如雪蹙眉,姬如雪不解,蕭硯慢慢思索。

  蚩夢眼睜睜看著那女人在聞見肉香味後,慢悠悠走下來,毫不客氣的拾起兔肉就啃,既不害怕燙嘴,又沒想著給他們留一口,那叫一個津津有味。

  「你吃不吃?」女人把啃了半邊的兔肉遞給蚩夢,倒是難得的客氣了幾分。

  「你自個吃吧!」蚩夢氣不打一處來,雙手環胸,扭過頭道。

  「你莫氣嘛。」女人哄著她,啃著兔肉道:「說說,你老爸咋個被囚的。」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蚩夢直接被氣的張牙舞爪,簡直就要當場和這個怪女人過過招。

  女人被嚇了一大跳,她不就是想知道蚩離那個笨蛋怎麼被囚禁的,這妮兒咋這麼大反應?自己都不覺得啥,這點小事,有甚擔心的。

  在兵神怪壇沒有出世前,蚩離這傢伙,死不掉的。

  不過她真害怕蚩夢那個眼神,仿佛要把自己嘴邊的烤兔肉搶過去扔進火堆里一樣,遂小心翼翼的躲到了角落裡。

  「前輩的意思我可能明白了……」蕭硯突然起身,而後指了指北面:「我們還有一個同伴還未趕來,此人可謂全才,人生的俊,秉性也好,主要是尊師重道,最講究一個不恥下問,面面俱到。實不相瞞,我們一行過來的時候,正是他給我們一路擦的屁股,半點不馬虎。」

  說著,他笑著指向蚩夢:「此人還是蚩夢姑娘的記名弟子,對蚩夢姑娘尤其尊重,說起來,再等兩日他就能追上來了。」

  「哦?」女人來了興致,重新掰起油乎乎的手指頭,數了數:「嗯……那就對了。」

  說著,她叉著腰滿意點頭:「好吧好吧,那就告訴你們好了,不過你們得陪姐姐我玩兩天,我要是心情不錯,就告訴你們該去哪裡。」

  蚩夢傻眼了,這女人叉著腰的氣質咋看起來頗有些眼熟嘞?

  不對不對,為什麼非要等侯卿那個便宜徒弟追上來,這算個什麼條件?

  蚩夢暈暈乎乎的,感覺有些餓了。

  女人又湊了上來,把兔肉遞給她:「給我說說嘛,你老爸咋個被囚禁的……」

  ——————

  「弟子拜見蚩夢師父、蕭硯師父。」

  一大早,侯卿拿著蕭硯發的信風塵僕僕的趕到。

  送信的,自然是尤川的那隻獵鷹小灰,這隻鷹在十萬大山成了精,居然輕而易舉就將在九黎寨當山大王的侯卿尋到了,而後不過兩日,侯卿果然到期就至。

  而就算如此風塵僕僕,這位屍祖卻仍然是風流倜儻,衣袂飄飄,半點逼格不減。

  蚩夢扶額,蕭硯微笑,姬如雪面無表情,尤川有些懵逼。

  女人蹲在已經被打掃乾淨的神廟高處,緩緩咬著不知名的果子,宛如一個女王般上下打量著侯卿,嘴裡又在嘀咕著什麼聽不懂的話。

  侯卿花了一盞茶的時間,弄懂了其中的關係,遂用骨笛拍掌,認真道:「弟子雖音律尚且入門,但這尋龍點穴的本事,倒也有些研究,早年尋找十二峒,亦還有些印象。」

  「哇噻!」蚩夢不由驚喜,這便宜徒弟,居然還會這種門道?

  想到這裡,她便好奇詢問:「你給人下過葬?」

  「不曾。」侯卿認真解釋:「只是盜了大墓十三座而已。」

  「……」

  蚩夢倒吸一口冷氣,這比給人當風水先生下葬更那啥好吧!

  姬如雪蹙了蹙眉,她倒是終於明白了侯卿為何在哪裡都能趕的一手好屍了。

  「好嘛好嘛,我已經看出來了。」瘦弱女人隨手扔掉果核,點頭道:「你們個個,都身懷絕技,要想進十二峒,還真有可能。」

  說著,她鬼鬼祟祟走進神廟深處,左看右看,在某處角落摸摸搞搞,突然掏出一塊骨制令牌來,遠遠拋給蚩夢。

  「拿去,向東南走十里,找到十二峒,拿這個給他們看,就不得為難你們了。」

  「十里,這麼近!?」蚩夢訝異了下,進而打量著那塊又老又舊的令牌,只見上面刻有一枚太陽,其內有人臉,令牌環著一隻小蛇模樣的雕刻,已經被歲月侵蝕的有些殘破了。

  「快走快走!」女人這時候卻突然顯得有些不耐煩起來,抬起一隻木杖轟趕幾人,脾氣甚是不好。

  蚩夢被嚇了一大跳,急忙拉著姬如雪就走。

  「等等。」

  臨了,女人卻又突然一喚,進而在幾人的目光中走了幾步,抬起手,輕輕摸了摸蚩夢的臉,亂發後的眼睛,忽閃忽閃的。

  蚩夢全身都驚起了雞皮疙瘩,但不知為何,這女人摩梭的溫柔,她卻也生不出上面反感來,難不成是這兩日互相都看順眼了不成?

  「你真的不姓李?」女人回頭,看向蕭硯。

  後者笑了笑,沒有回答。

  女人嘀咕了一句,搖搖頭,走回神廟:「都走吧,走遠點。」

  幾人便開始趕路,不過臨走前,蕭硯彎腰向下,對著女人叉手一禮,甚是鄭重。

  不過女人走進神廟,便再也沒出來。

  侯卿用骨笛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手掌,看著這座掩在死溪林最深處的神廟,暗暗點頭:「有點品味。」

  ……

  「出來吧。」

  女人緩緩撕下纏在胳膊上的紗布,對著樹林的角落一喊。

  靡格舒和荼羅石戰戰兢兢的從大樹後走出來,埋頭在地,甚是恐懼。

  因為在女人撕下那已經髒舊的紗布後,手臂上的繁雜刺青便終於顯露無疑,顏色暗紅詭異,宛如一隻只饕餮之眼,兇狠的盯著人間。

  「你們這兩日還算規矩,我便發發善心好了。」

  女人開口道:「回去告訴你們族人,趁早離開死溪林,晚些了,就走不掉了。」

  ——————

  「好怪的人哦……」

  蚩夢舉著那枚骨牌,上下瞧個不停,嘰嘰喳喳道:「她明明認得窩老爸的手鍊,卻說不認識窩老爸,明明說不知道十二峒,又給了窩們這塊令牌。小姐姐,你說她是啥子人?」

  姬如雪搖了搖頭,然後道:「據說死溪林是放逐之地,如果沒有什麼意外,她可能也是被放逐到這裡的人。」

  蚩夢哦了一聲,回過頭,似是想要再看看那個神秘女人。

  如果真是被放逐到死溪林的人,那就真的好慘哦。

  她老爸說過,以前十二峒在的時候,被放逐到死溪林就意味著沒有了自由,一輩子都不得走出死溪林。不然就會引得十二峒出手,或者徹底與十二峒失去關係。

  真是個古怪的人。

  蚩夢搖了搖頭,然後忍不住跺腳,瞪著侯卿道:「你能不能不要吹了嘛,吹吹吹,煩死人咯!」

  舉著骨笛一路咿咿呀呀吹著音律的侯卿收起笛子,拜道:「還請師父傳授弟子音律技巧。」

  似乎一瞬間,這個隊伍,突然就活躍了起來。

  ……

  說是十里,其實按照道路崎嶇程度,蕭硯五人仿佛走了二三十里的路程,直到天色放暗,才終於找到了一片山谷之地。

  然而,這裡的景象卻處處出乎姬如雪等人的意料。

  這片山谷,確實處處都是建築,山壁上有石窟,山谷內有石林茅草屋,腳下有青石大道,道旁有雕塑石碑,晃眼一看,此處起碼可以生活數千人。

  但無一例外的是,這些成規模且有序的建築群,卻早已盡數倒塌,石碑上的刻字早就被風雨清除,茅草屋破敗,石林坍塌,洞窟遍布蜘蛛網,連青石大道都早已碎裂,無人打理。

  這裡的人煙,起碼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徹底消散了。

  「這咋個回事……?」蚩夢一臉茫然,舉著手中的骨牌手足無措。

  「闃無一人。」姬如雪跳下石碑,搖頭道:「這裡看起來確實是十二峒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但是恐怕早已遷離此地,時間看起來不短,應當不會少於五十年。」

  「五十年?」蚩夢驚道:「那那個怪女人為什麼要叫我們來這裡?」

  姬如雪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遂看了看蕭硯。

  後者點頭道:「找找看吧,或許會有什麼線索。」

  「喂喂喂,你們快看!」

  蚩夢突然向前一指,吃驚道:「好大一個人哦!」

  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果然能從層層倒塌的建築間看見一個巨大的無頭雕塑,高約一丈,呈彎腰向前看的姿態,仿佛在眺望著遠處。

  待走近了,便發現這雕塑是中原打扮,但腦袋沒了,看起來像是自然斷裂的,但幾人找了一圈,卻並沒有發現四周有相匹配的東西。

  按理來說,這種石雕,就算因為風雨侵蝕斷裂,也不可能完完全全消失的無影無蹤,真要論起來,明顯是人為的。

  「沒得事,窩來當它的腦袋!」

  蚩夢跳上石座,爬上石雕,將腦袋放在斷裂處,左看看、右瞧瞧:「咋個樣,哪邊對得上?」

  「應當是此處。」

  姬如雪對比了片刻,在石雕正前方的兩丈左右,尋到一個空心石板,只是略微一敲,便踢腳一踏。

  只是轟然間,石板碎裂,露出其下的玄機來。

  「啊咧?這是一把劍?」蚩夢咬著手指頭,看著空心石板下的一方寬長劍形凹槽,皺起眉來。

  她左看右看,也沒發現幾人中誰帶了劍的,蕭硯倒是有一柄,不過當時在九黎寨就已碎掉了。

  姬如雪也疑惑不解。

  蕭硯沉吟了下,剛要開口,便聽侯卿突然出聲道:「按照我多年的經驗來看,這凹槽,應當就是啟動什麼機關的鑰匙所在了……」

  他左右走了走,停在那雕像前,用腳尖點了點四周,道:「如果沒錯,這座雕像就是機關,找好方向,想蠻力推開或也有幾分可能。」

  蕭硯上前,雙手托住底座,由前向後,內力匯聚於掌心,低沉一喝,灌以全力一推。

  幾人只覺突然間,就有地動山搖的感覺傳來,四面『咔嚓』聲驟起,仿佛有什麼機關被強行打開了一般,到處都是斷裂聲。

  而那座起碼有萬斤的雕像,就這樣,緩緩的向後平移了幾分,露出一道縫隙來。

  「好大的力氣……」蚩夢喃喃自語。

  姬如雪毫不猶豫的上前,在蕭硯旁邊一同施展全力,勢要將雕像完全推開。

  而其他三人也紛紛行動,侯卿也停止了微修骨笛的動作,上前施力。

  花費了一刻鐘,整座雕像終於被推開,露出了其下幽深的地下入口,青石台階,一級一級向下延伸直至肉眼不可見。

  姬如雪將火摺子丟了下去,能看見火星點點,並未熄滅。

  「可進。」

  姬如雪拍了拍蕭硯,示意他緩一緩,畢竟推動一塊萬斤的東西,還有機關限制,已是極大的損耗。

  幾人先行下去,蕭硯走在最後。

  他抬頭看了眼那座無頭雕像。

  縱使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無數痕跡,仍然默默矗立著,只為等待著,等某一個命中之人來開啟此處。

  就是不知自己的到來,算不算是破壞了原有的東西,又算不算是天外來客,搶走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蕭硯洒然,搖了搖頭,抬步走下階梯。

  俄而間,有山風起,吹動他的衣袖,拂進入口。

  仿佛,在推動蕭硯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