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歧國

  第277章 歧國

  閣樓外大雪飛揚,僅一牆之隔的室內,卻是溫暖如春,香味繚繞。

  一群侍女端著一盤盤菜餚從抄手遊廊下走過,里內又有幾名侍女負責接取,進而呈上閣樓,從廊前走過,便能看見閣樓外的飛水瀑布已經凝結成一條淌下來的冰雕,冰層下只有一縷縷溪水在流動,發出丁零的清涼悅耳聲。

  侍女端著菜餚上樓,門口一襲綠衣,腰後別著摺扇的伶俐女子抬手接過,同時出聲道:「岐王吩咐了,不必再上菜了。」

  侍女施禮退去,小心往裡一瞟,便正見屏風後的李茂貞扶著腰帶走出來,開口道:「再取幾壇酒來。」

  侍女不敢耽擱,急忙退去。

  那一襲綠衣的女子則明顯看見李茂貞的臉色有些微冷,同時猜測這位岐王可能是想一個人靜靜,自也不好多說什麼,便端著菜餚走過屏風,輕聲道:「雪花牛肉來了。」

  「多聞天,你來坐下,一起吃。」

  女帝一身白衣似雪,指了指李茂貞原有的位子,頭也不抬,只管夾著那牛肉片涮進鍋中,熱氣騰騰升起,只能看清她持筷的素手修長的似若男子,半點女兒姿態都沒有。

  加之她身側的幾壇酒水已經飲盡,酒氣濃重,卻是讓一襲綠衣的多聞天不敢應下,卻也不敢拒絕,進退兩難,站在桌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侯在旁邊負責斟酒的梵音天捂嘴輕笑,解圍道:「今日是殿下與您的家宴,咱們這些做奴婢的,怎好和主子一桌,這不是失了規矩嘛,是吧,多聞天?」

  多聞天還未來得及出聲,女帝就已經斜睨梵音天:「往年都能一起入座,今年怎的不行?」

  「怎麼,本宮說話,現已沒人當回事了?」

  多聞天有些為難,她臉色落寞,有心想解釋,梵音天卻是半點沒有負擔的陪笑道:「您說的哪裡話,往年是奴婢們不懂規矩,現下岐王回來了,奴婢們自要懂得尊卑有序,非……」

  「退下去。」李茂貞走了進來,負手立在屏風身邊,高大的身形在這閣樓內極有威勢感,表情淡淡,已沒了方才的冷意,只是隨口下令。

  梵音天應了一聲,扭著腰肢恭敬退下。

  多聞天雖有心留下,但知曉此舉只會讓女帝為難,遂也只是沉默退出去。

  但她恰出房門,便見梵音天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並未離去,仿佛在等著她。

  多聞天冷笑一聲,看也不看她,下巴高抬,絲毫不掩鄙夷的大步從梵音天的身邊撞過去,仿佛要把後者肩膀撞散架一般。

  「小蹄子,想去地牢里陪廣目天不成?」梵音天有些惱怒,一把攥住多聞天的手肘,威脅出聲。

  豈料多聞天竟是不怕她,反手驟然抽出腰後摺扇,而後不見什麼動作,那摺扇便在她手中倏的展開,勁風拍的梵音天生疼,不得不鬆開多聞天的手肘後撤幾步。

  如此一來,梵音天的氣勢瞬間落了下乘,但她只是臉色不好看,並沒有立刻發作,且神色間裡有些忌憚。

  九天聖姬里,她雖然年齡最大,但對於幻音訣的修煉程度可遠遠比不上眼前這位。

  在江湖上,幻音坊的實力自是三大組織墊底的存在,其中的高端戰力更是無法與其他兩家對比,如大梁玄冥教,監懾中原,早已隱匿江湖的四大屍祖不談,可灌頂江湖的仍有冥帝、鬼王、孟婆、水火判官等頂尖高手。

  而晉國通文館雖然素來顯山不露水,看起來處處被玄冥教壓一頭,但實力卻是不好捉摸,從三晉之地玄冥教寸步難進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其中聖主李嗣源是成名已久的老派高手,其下的諸如天下第一力士李存孝,禮字門主李存禮,李存忍所領的殤組織,都是名聲在外的存在。

  除此之外,那一手將自己打進李唐族譜的晉王李克用了,更是人形高達的超頂尖高手,據江湖猜測,玄冥教總舵之所以要設在汴京,就是朱溫害怕李克用這廝拼了老命不要,孤身殺入汴京摘了他的腦袋。

  甚而據說還有一個什麼沙陀勇士巴也,據傳戰無不勝,名震三晉!不見其人卻聞其名,乃貨真價實的後起之秀,雖沒幾個人看見過此人出手,但僅憑這一名聲,都要比幻音坊的這九個聖姬厲害。

  然而,儘管如此,九天聖姬為何還能與通文館的十三太保齊名?

  九女貌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九人極善結陣,九天聖姬齊出的情況下,遠攻、近戰、防禦齊備,各自修煉的幻音訣在陣中皆能互補,威力巨大,僅憑九人就能抵禦數百甲士的圍殺,若有幻音坊女帝親自坐鎮,陣勢一成,便能立於不敗之地。

  這其中,梵音天自是當仁不讓的遠程攻擊主力,配合善主防禦的妙成天,二人結陣,也能發揮出天位的實力,這也是她平常得以自傲眾人的資本。

  但眼前這多聞天,卻是九天聖姬內的主攻手,擅長遠攻,更強近戰,實力強勁,與內力剛猛的陽炎天是陣中的主力存在,亦是這個陣勢可以不受威脅的主要原因所在,只是陽炎天常年出任務,配合她們的情況不多,故在結陣的情況下,多仰仗多聞天。

  梵音天正是明白多聞天的威脅力,若是二人的距離可以拉到五丈之外,她可以不懼這小蹄子,但兩人現在的距離,恐怕多聞天可以趕在岐王出來前給梵音天幾巴掌。

  「你最好給我放小心點,不然……」多聞天顯然看出了梵音天的忌憚,便冷冷一笑,對其豎起小指頭,轉身大步離去。

  梵音天在她轉身後,臉上難看的神色卻是倏然消散,微不可察的回頭看了眼閣樓的方向,在確保二人的動靜應當已經讓李茂貞聽見後,才小心離去。

  閣樓里,李茂貞見女帝仍然只是面無表情的夾菜燙菜,沉默了下,重新坐回桌案,拾起桌上的酒水,緩緩飲下。

  梵音天是最早跟隨他的聖姬,比女帝都要年長近十歲,當年他離開歧國,梵音天就是少有幾個知道內情的人之一,彼時也是他留下輔佐女帝的一大幫手,忠心不用懷疑,他回到鳳翔後,梵音天顯然是最高興的。

  李茂貞想也想得到,梵音天這種急功近利、媚上欺下、仗勢欺人的性子,必定不受女帝喜歡。不過梵音天終究是幻音坊老人,大半幻音坊弟子都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女帝縱使不喜,也只會稍稍打壓而已,不會真拿她怎麼樣。

  不過對於梵音天這種人來說,只是打壓,就已經是有些鬱郁不得志,所以在他回到鳳翔後,才會第一時間來表忠心,並且在得到他的信任後,完全不掩小人得志的樣子,一副岐王第一,女帝第二,她老三的自傲模樣。

  對此,李茂貞不會有什麼表態,梵音天是他重新掌控幻音坊和歧國的重要助力,他不會蠢到因為這麼點小事來自毀長城,想打壓今後什麼時候都可以,但不會是現在。

  畢竟,十四年的時間太久了,久到李茂貞甚而已經有些忘記該如何做好一個岐王,對於統兵之道更是需要重新學習,好在他底子很好,當年能從一介軍士走到岐王的位子,有些東西早就刻進了骨子裡,無非是慢慢找回來罷了。

  他的當務之急,是要解決眼前這個人,這個真正算是歧國核心人物的人,這個真正可以幫他重新掌控幻音坊和歧國的人。

  他的至親之人,當年以弱女子之身一肩扛起整個歧國的女子,以至於偌大一個幻音坊,沒人知曉她的本名,只知一個女帝稱號的女子。

  便是李茂貞自己,仿佛也忘記了女帝的本名,恍惚間,更是早已記不起那個十多年前執畫筆的幼妹了。

  桌上的火鍋咕嚕嚕的冒著熱氣,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聲。

  李茂貞緩緩自飲,對面的女帝則看都不看他一眼,吃完擦嘴,就要起身離去。

  事實上,若非今天是春節,這盆火鍋可能都端不上這閣樓的桌子。

  直到此時,李茂貞才終於緩緩出聲道:「為兄打算取下朔方……」

  女帝則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攤開桌上未做完的畫卷掃視,淡淡道:「岐王要取何地,自取便是,與我說作甚。」

  李茂貞沒有意外,只是繼續道:「為兄打算親征,以劉知俊為副帥,入春出兵,同時請李克用攻晉州,以牽制梁軍,如此一來,先取朔方,再征定難,隴右之地盡握於手,就可圖謀關中,假以時日,兵出中原……」

  女帝頭也不抬,道:「好計策、好圖謀。預祝岐王天下一統,盡得九州。」

  「……」

  李茂貞臉色微冷,捏住酒杯的手背青筋暴起,但仍只是丹鳳眼虛掩:「還需你幫為兄看看,哪些將領可大用,哪些官吏心思不正……以及,若是提領劉知俊為副帥,劃朔方給他節度,可要防備哪幾個節度不滿?」

  女帝突然一笑,剛剛拿起的畫筆還未蘸墨,便輕輕擱下,進而抬頭反問:「岐王是認真的?」

  李茂貞飲盡杯中酒,道:「為兄如何不認真?」

  「既然認真,就不會問出這等白痴問題。」女帝冷笑道:「且不說梁軍才得河北,對三晉虎視眈眈,李克用願不願意與虎謀皮,與你共同出兵。單只是朔方、定難好不容易才與我歧國交好,願互通商路,引河套物料入我歧國,這般大利不徐徐圖之,反而如此摒棄,豈不可笑?」

  「且再問你,我歧國民不過十萬戶,連年為御蜀國已是疲敝,好不容易有了和朔方、定難休養生息的機會,為何要出兵?出兵又能得利幾何?取城不下又如何?彼時四面為敵,談何進取關中、中原?」

  李茂貞皺著眉,聲音里也壓了火氣:「取下二鎮,河套牧馬之地便能盡握於手,國力大增之下,屆時蜀中王建算個什麼東西!當年我受封隴西郡王的時候,這廝還窩在西川動彈不得!」

  「馬政正在辦!」女帝爭鋒相對,更是懶得理會李茂貞這種可笑之言,直言不諱道:「當此之時,歧國需要的是休養生息,扶持農桑,促進商利,引河套馬匹入中原,收中原貨物進河套,商稅已然可觀,這才是增長國力!一旦開戰,便盡數東流!

  你怎敢如此坐進觀天,小覷天下群雄?究竟是誰給你的膽量,是那虛無縹緲的龍泉寶藏,還是你這齣走十四年得來的一手亂七八糟的武功?」

  李茂貞面若含霜,起身負手於後,丹鳳眼盯著女帝:「為兄想知道,這是你的真心話,還是仍想一心向著那個李唐餘孽?」

  「李唐餘孽?」女帝嗤笑,雙手撐在桌子上,鳳眼毫不畏懼李茂貞的目光:「其人不論目的如何,兩年來讓歧國獲利頗多,能與朔方、定難二鎮交好,此人功不可沒,中原商利能入歧國,更與他息息相關,歧國去歲一年新增人口近五萬,此人之功可占五成!李唐餘孽又如何?所作所為哪點不比你這個岐王更利歧國、更利百姓?歧國就算獻於他,我起碼心甘情願!」

  「荒謬!」李茂貞負手冷笑,直言道:「李唐皇室皆是廢物,昭宗如此,僖宗更是如此!你真指望一個所謂的狗屁太子可以復國?天下人心早已不向唐,你若是將歧國獻給那廝,歧國才是末路!要想讓歧國強大,龍泉寶藏是唯一的出路,此時開拓疆土,只是為了他日圖謀,有了龍泉寶藏,何愁國力不振,天下不定?」

  說罷,他似是懶得再言,或者說是無話可說,卻是徑直甩袖而走,只有在門口之時,才突然冷冷回頭。

  「那蕭硯留在歧國的眼線,為兄已盡數拔除,勸你死了這條心。妙成天、玄淨天陷於汴州,我會救出來……」

  「歧國,不可能交給他人……誰也不行!」

  其人大步離去,氣勢洶洶,顯然是壓不住怒氣了。

  但女帝無暇顧忌他。

  她選擇蕭硯,還真不是因為對方那大唐太子的身份,若是蕭硯沒能力,她倒是可以考慮搶回來當一個吉祥物供起來,但據她觀察,蕭硯還真有一副明主相,能力有目共睹,心性更是難得,把歧國交給他,何嘗不是想讓歧國少些戰亂?

  起碼蕭硯如今在大梁,已經多多少少有了些話語權,歧國只要在明面上威脅不到大梁,蕭硯可以將戰火無限期的向後拖延,直到他在大梁完成他的謀劃。

  如此一來,若是蕭硯能夠竊國成功,河北、大梁、歧國連成一片,則天下一統、亂世終結之日就近在眼前。

  這些都是女帝最開始的設想,她這個人對爭王爭霸興趣不大,只想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能進取最好,不能進取也要把歧國守好。

  但李茂貞一回來,事情便徹底顛覆了。

  單只是李茂貞做的這些事,就已經讓幻音坊和安樂閣勢同水火,且據女帝所知,蕭硯已經南下兩個月,並不能及時做出應對之策,恐會造成隱患。

  她雖然已經暗地裡讓人去中原與安樂閣通氣,但沒有蕭硯坐鎮,局面會發展到哪一步,誰也不知。

  最為關鍵的是,李茂貞不知給女帝下了什麼毒,她一身實力皆被壓制,若不然,她不會如此在這乾等。

  但就算如此,她也不會幹看著這個兄長把歧國拖向深淵。

  正如她從來不信什麼龍泉寶藏一樣,對於歧國可以一統天下這件事,她一樣不信。

  ——————

  李茂貞出了閣樓,又恢復了臉色微冷的表情,一路毫不停留,就要直去城外大營,今日春節,他雖然給麾下士卒放了假,但軍營內還有留守兵馬,需要他一併宣慰。

  他是從底層軍士爬上來的,除了自身實力外,只有兵權握在手,才能讓他有安全感。

  還沒至城門,扈從就領了一個青年過來,後者長相俊秀,但面目中總有股鬱氣,顯露出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深沉之氣來。

  正是假李。

  「李茂貞,你有沒有搞錯?」假李打馬近前,聲音低沉,好似頗有怒氣:「什麼叫讓我去邠州待到明年開春?說什麼轉運軍需,分明就是外放,你憑什麼不讓我在岐王府任職,我告訴你,別想支開我……」

  他的話還未說完,突然只覺眼前一花,而後脖子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直接從馬背上懸空而起。

  假李死死護住咽喉,臉色漲得通紅,口中不斷發出嗬嗬聲。

  李茂貞舉著一隻手臂,利用罡氣隔空掐住假李的脖子,面無表情,只是冷漠出聲:「你記住,沒有那個人,你什麼都不是。」

  「在歧國,本王讓你幹什麼,你就認真去做。」

  「聽懂了,就滾。」

  假李被遠遠拋擲開,李茂貞頭也不回,徑直趨馬出城。他身邊的一應扈從不敢多言,同樣繞過雪地里的假李,緊跟而去。

  假李趴在地上,揉著脖子,臉色仍然漲紅,埋頭許久不起。

  在以往,李茂貞就算不耐,也不會如此對他,今日之事倒算是意外。

  這份屈辱,再忍一忍、忍一忍……

  因為大帥給他說過,龍泉寶藏現世之日,就是李茂貞身死之時,

  屆時,歧國就是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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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新五代史》:茂貞居岐,以寬仁愛物,民頗安之。

  按照不良人的世界觀,可以理解女帝是這個為人寬厚,善待部下,力圖自保的「岐王」,而李茂貞,則是那個蓄意進取,利用宦官控制李唐朝廷的「岐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