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上路

  第205章 上路

  天寶末年,唐人盧綸曾寫過一首塞下曲,記曰:

  月黑夜風高,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跨過上百年,無人知道這個歷經盛唐轉衰的詩人寫這首詩的時候,記的是實景還是單純的意境,然而在這百年後的塞外寒春中,卻正好演述著此等景象。

  草原上的四月寒春夜晚,寒風依然在不斷的狠狠吹拂,幾十騎緊緊簇擁著兩人不斷向西策馬狂奔,在月色下儼然是滿頭冷汗,但一刻不停,完全不敢緩速歇息片刻。

  在這期間,不時有人想要搭弓向後射,卻馬上就被後方飛來的箭矢射下馬去。

  無主的坐騎高聲悲鳴著跑開,後面卻馬上有一個持弓的老翁從自己的坐騎上騰躍而起,正好落在這戰馬的背上,進而狠狠的一刺馬腹,竟是再次將追逃兩方的距離拉近了些許。

  在他後面,還有十來騎同樣打扮的老翁也持弓緊緊追逐著,不時在馬背上搭弓射箭,不求精準,只為讓前面那逃竄的幾十騎不能隨意提速。

  「來十騎留下斷後!」

  完顏阿谷乃狠厲一轉頭,大手一張,正正攥住一支朝他射來的箭矢,手掌因巨力摩擦吃痛下,便大聲喝令隨護在自己身後的女真騎士。

  一聲令下,果然有十餘個女真人毫不猶豫的應聲,勒馬迴轉,抽出彎刀嘶吼著朝後方緊貼而來的老翁殺去。

  後面的追殺者當中,沖在最前頭的當然便是公羊左。

  他嘿笑一聲,反應卻很迅速,一手從箭袋中抓出兩支箭簇,左右開弓,幾乎是貼臉射翻了兩騎,然後才一口將手中騎弓咬住,進而一手從身後抽出背負唐刀,一手抽出這戰馬鞍韉旁的漠北鐵刀,馬速不減,恰和兩個女真騎士接觸,便是兩道寒光飛速閃過。

  待錯身而過,那兩個女真騎士已俱為死屍。

  他幾乎是馬速不減,從這十餘騎間衝撞過去,便帶走了四條人命,而後面的十餘瀛洲不良人亦也趕了上來,所有人都估摸著速度紛紛棄弓抽刀,在朦朧的天色下一片唐刀出鞘聲齊齊響起,便就是十餘人同時落馬。

  有女真騎士甚是悍勇,一擊未死,竟還能嘶吼著要拖緩一個不良人的速度。

  然而後者卻只是長臂一探,就已經將那未死的女真騎士從馬上扯下來,勁力之大,竟是將那女真騎士連人帶馬一起滾落塵埃,然後就是唐刀刀背緊跟著低了出去,啪的一聲,那女真騎士的半個天靈蓋都被輕易拍成粉碎,哼也不哼就倒地氣絕。

  自始至終,這十餘瀛洲不良人配合之默契、老辣,在這場短暫的廝殺中竟然不需要發出一道聲音,誰殺誰,誰護誰,就像是早有計劃一般,但這廝殺不過只是臨時的一場接戰而已。

  恰如一場殺戮盛宴,所有人都是各自領域內的大廚,一道道工序有條不紊,分外養眼。

  回頭望過去的完顏阿谷乃目眥欲裂,幾乎是恨的吐血。

  想他們女真人,滿打滿算的成年男子不過就那麼幾千人,其中的驍銳更是花費了十數年在殘酷的環境中磨練出來的,縱橫黑水靺鞨,幾乎是沒有遇見過敵手。

  對於這些兒郎,他從來都寶貴的很,但在這麼一夜裡,卻是被這些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小股人馬當成牛羊一般的隨意斬殺了,死狀之慘,簡直是毫無人性!

  饒是他自己,從來都沒有對敵人如此兇殘過。

  不過就算這樣,完顏阿谷乃除了逃也毫無辦法,他眼見遣出人斷後不成辦法,便當即大喊:「大汗,如此不成!再甩不開馬就脫力了!」

  前頭,一直悶頭逃跑的耶律阿保機一聲不吭。

  他的心情很難受,最好的兄弟耶律曷魯替他斷後,卻一直沒有追上來,這些神秘的老頭子組合卻越追越近,很明顯耶律曷魯的情況不容樂觀。

  除此之外,便就是他從蕭硯手上擄來的人馬在一夜間全沒了,莫說是那近萬燕地兵馬,就是劉仁恭那廝,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帶出來,因為在逃跑的時候事情緊急,他最後的一點部下都沒來得及跟上,當此之時身邊除了完顏阿谷乃的幾十騎女真人,漠北騎卒不過幾人而已。

  他心如死灰,所有鬥志一夜盡毀,若非是知曉王后還在前面,他甚至都打算留下死戰了。

  不過也正是因為有王后,耶律阿保機並不捨得如此就死了,或許也有一點未能復仇的不甘在作祟,他最終還是提起了些許鬥志,大聲下令。

  「分開逃,都向西去!」

  事實上,完顏阿谷乃也早有此意,他已然發覺,身後這批窮追不捨的追兵目標顯然是耶律阿保機,或許棄了這個漠北大汗後,他就能夠逃出生天。

  但所謂一條路走到黑,若是放棄了耶律阿保機,完顏阿谷乃竟不知道自己在草原上還能如何,故只能一直死死的護著阿保機向西逃。

  不過直到此時,他麾下的女真勇士或散或死,甚至有許多人陷在了那處大營沒來得及逃出來,他縱使再頭鐵,也捨不得把把最後一點火種消耗在這裡。

  須知道,女真人死一個少一個,可不是那割一批還有一批的草原人,漠北這些年征服了草原上大半的部族,只要王庭威勢還在,能徵召的人馬可以說無窮無盡。

  但他們女真人不行,若是他的人在這死完了,女真二字,很有可能會在這世上滅種。

  「分散逃!能走一個是一個,莫要與他們糾纏!」

  隨著完顏阿谷乃的大聲下令,其後的幾十騎女真人便盡皆毫無規律的分隊而逃,或是拱衛著完顏阿谷乃,或是自行而去。

  但沒人繼續跟著耶律阿保機。

  這一番追殺,換做旁的人或是早已喪膽,但這批裝備簡陋,甚至全無護甲可言的女真人竟然自始至終都是咬牙堅持,可謂是甚有韌性,在如此關頭都能夠保持一定的秩序,實乃罕見。

  緊追在後的公羊左也不禁眯眼暗贊,心下不由生出對這一支北面雜胡的好奇心來,不過當下之時,他並不理會這些四散而去的女真人,目光只是緊緊盯著阿保機的身影。

  兩方的馬力都早已疲倦了,互相再跑不了多久,但公羊左不想多等。

  他狠狠的一刺坐下馬腹,沒了前頭女真人的阻撓,他便和阿保機的距離頃刻就縮短了十餘步,在這個時候,他已然提起那柄漠北鐵刀,力貫右臂,巨力將鐵刀朝著阿保機的背影擲出,進而瞬間將騎弓提在手上。

  那鐵刀如電而來,兩個護在阿保機身後的漠北騎卒拼命揮刀去擋,但那等巨力豈是他們擋得,擦著他們的佩刀火星飛濺,竟是半點準頭都沒偏。

  「大王!」

  在兩人急聲之前,阿保機已然察覺到危機襲來,便猛地半轉身子,用一個墜鐙的姿態偏下大半截,掌中附著罡氣,只是拼盡全力的拍在那鐵刀刀身上,寒光貼著他的鼻樑就直飛了出去,鼻尖擦血而出,驚風颳得臉頰生疼,竟是險些就削掉了他的鼻子。

  阿保機無心去關心鼻子如何,在吃痛之下,他也只是咬牙回頭望去,一手抽出掛在鞍韉旁的步弓,在閃避的同時就是一個懷中抱月的姿勢,一串連珠箭發出。

  公羊左哈哈大笑,不過只在馬上扭了一下身子,避過前面兩箭,然後大手迅疾如風,讓過最後一箭的箭勢,竟是反手就捉住了羽箭尾巴,進而刷的就搭在了自己的弓上。

  「老子多謝逃跑大汗贈箭!」

  他沒有遲緩半分,同樣就是一箭射去。

  不過這一箭只是射翻了跟在阿保機身後的一漠北騎卒,公羊左手中的是騎弓,弓力比不得阿保機的步弓,在背風之下,這一箭對阿保機完全造不成威脅,所以他才會擲刀出去。

  他早已看出來,這廝漠北大汗,一身武力竟也不俗。

  而前頭的阿保機則是驚出一身冷汗,他單是憑公羊左方才輕鬆捉箭的姿態就能分辨出來,這中原老翁雖然箭術遠遜於他,但論起功力,恐怕比他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莫說是後面還有十餘個差不多同等實力的老翁。

  這種武力高超的老頭,隨便拎出一個都是能名震江湖的人,莫說他們還配合默契,殺人手段嫻熟不已,十餘人就能夠硬剛上百人的軍陣。

  到底是誰,能夠同時驅使他們為其賣命?

  一念至此,耶律阿保機餘光四瞥,能看見完顏阿谷乃等人已經奔離許遠,他們身後竟沒有一個人追逐。

  這些人的目標,不是那近萬燕地兵馬,也不是那什麼劉仁恭……

  自始至終,都只有他耶律阿保機!

  阿保機猛地一咬牙,知道自己在這等高手的圍剿下今日必定難以善終,便索性猛地一勒馬頭,撒手丟弓,抽出自己的寬大闊刀,竟是直直朝著迎面而來的公羊左狠狠的橫劈過去。

  公羊左雖然稍稍不備,但也只是冷笑一聲,在戰馬疾馳當中向後仰躺下去,左手持著唐刀一下就架住了那劈來的闊刀。

  耶律阿保機勒馬迴轉,本就是死戰,盡力一刀已帶了威勢,雖未劈到公羊左,但也壓制住了後者,他便在這錯馬而過的間隙之間,一把摸出自己的腰間佩刀,又是撒手重重劈在那闊刀刀背上。

  這後來一刀力氣齊大,公羊左以內勁泄力倒還無恙,坐下的戰馬卻是四蹄一軟,幾乎是再也站不穩,轟然就要下倒下去。

  阿保機大聲一喝,趁勢又要再下一刀,然而卻見公羊左的身形竟是在空中誇張的一扭,以唐刀在周身飛快繞了個圈,在一息之間數次撞擊在阿保機的刀鋒上,擦出數道火花後,借力向旁邊翻出。

  與此同時,其後的兩個瀛洲疤面不良人冷眼一眯,同時抽刀而出,直直策馬沖向阿保機,馬蹄如雷,兩柄長直的百鍊唐刀以雙手齊齊舉起,呈左右兩面徑直刺向後者。

  這一突襲幾乎是在公羊左避開後貼臉而來,耶律阿保機便是再有本事,在同等實力的對手前夜來不及閃躲了,只能抬起兩口刀遮蔽。

  然而方才對付公羊左他已使出巨力,這一口氣下力道還未重新提起,再沒有格擋之能。

  「噗、噗。」

  兩柄唐刀同時盪開他手中的雙刃,然後瞬間就精準刺入他左右兩側的肩窩之中,一入肉中,就是徑直透穿,血花四濺。

  這兩刀雖未直接刺進心腹,卻也差不多了,阿保機只覺自己全身力氣都驟然盡散,眼前頓時就是一黑,雙刃脫手,再也沒有了反抗的氣力。

  兩人一左一右,大力之下,直接叉著耶律阿保機從馬背上倒懸出去,在空中奔馳了數丈之遠,方才狠狠一甩。

  蓬的一聲悶哼,這一下便摔得阿保機口中頓時濺出鮮血,兩手脫力,竟是差點暈厥過去。

  草原上的馬蹄亂馳之聲,倏的止住。

  剩下的幾個漠北騎卒不可思議的一愣,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他們甚至不知自己的大王為何會折返回去,更不會想到不過這般數息之間,廝殺結果就已揭出分曉。

  遠處的完顏阿谷乃亦是怔怔,眯了眯眼,不復猶豫,領著自己的人拍馬便走。

  公羊左嘿的一笑,甩了甩自己發酸的肩膀,掃了眼逃竄而去的完顏阿谷乃等騎,並不以為意,對著他們抬了抬下巴,便有幾個不良人旋即追了上去。

  這個時候,所有廝殺都已沒了意義,幾個狼狽的漠北騎卒看到阿保機身負如此重創,已被十餘不良人趨馬緩緩半包圍上,儼然是走不成了,便紛紛下馬,持刀擋在阿保機身前,都是猙獰著臉色不肯退。

  所有疤面不良人都只是一臉冷漠,各自持刀立馬,俯視著眼前幾人,並不出聲。

  公羊左也沒有憐憫,勝負關乎生死,誰勝誰活,若是阿保機得了勢,第一個想要弄死的也是蕭硯,蕭硯讓他們取阿保機的性命,可謂是禮尚往來。

  他緩緩擦了擦刀鋒,卻見阿保機拼盡全力的抬起手:「莫、莫殺他們……」

  「噗。」

  公羊左隨手一揮,幾個漠北騎卒便皆抹著脖子怔然了下,進而哼聲倒地,頸口血流不止,淌了一地。

  耶律阿保機死死的閉上了眼睛。

  公羊左也不多言,便要拎他上馬。

  然則就在這時,數道馬蹄聲從西面傳來。

  「休傷吾家大王!」

  無數支箭矢精準飛射而來,惹得公羊左向後一個閃避。

  另外幾個不良人亦是紛紛抽刀拍箭,縱馬向後退避。

  卻見西側的山坡後面,突然有無數騎縱馬而出,人人都奔得臉色發緊,當先一騎手中持著長弓,便就是不斷拋射羽箭出來。

  耶律阿保機猛地睜眼回頭。

  卻見正是昨日白天向西去的簫敵魯!

  在他旁邊,是一臉凝重之色的完顏函普,則是領著女真騎兵在旁邊一箭未發。

  亦是同樣,原本西去的完顏阿谷乃這會也隨軍回返,那幾個跟去的不良人在前頭奔馬折回。

  「肏!」

  公羊左暗罵一聲,瞬間將手中唐刀朝著阿保機貫去。

  後者卻已有所備,翻身一滾,腹側中了一刀,儼然是要拼命朝著簫敵魯的方向爬過去。

  而後者也同樣死命拍馬,領著數百漠北騎卒使出吃奶的力氣不斷朝著十餘不良人瘋狂射箭,顯然是要掩護自家大王逃出生天。

  在這個緊要關頭,面對這等密集的箭雨,公羊左卻只是臉色猙獰,拼著肩頭中了幾支箭,也疾步朝著阿保機追了上去。

  蕭硯囑咐的兩件事,他不能一件事都辦不好!

  不然豈有臉面頂著瀛洲分舵的名號!

  「公羊,你這廝!」

  後頭,傳來了十餘其他不良人的喝罵聲。

  「老子!」

  公羊左雙目赤紅,以手臂拍開幾支箭矢,身上中了幾箭也好似毫無察覺,一個飛撲,猛地按住阿保機的爬動的身形。

  亦是同時,簫敵魯連滾帶爬的下馬,暴喝一聲,死死的拉開手中長弓,以一支羽箭在幾步之遙的距離指住了公羊左的腦袋。

  「你敢!」

  當此之時,公羊左的手已經一把攥住了阿保機的腦袋,幾乎只需要一擰,後者的脖子就要立刻斷裂。

  後面,十餘騎不良人也殺了過來,渾身殺氣的死死盯著簫敵魯,儼然似要與他奪人。

  但太近了、實在是太近了。

  雙方都沒有把握在對方下手之前結果掉對方,竟然在一瞬間突然僵持住。

  簫敵魯手指有些發顫,卻是全身繃緊,也不敢將手中箭矢輕易射出,唯恐傷了耶律阿保機的性命。

  公羊左嘿的一笑,只是大聲道:「你們幾個老東西,回去告訴蕭家小子,老子不欠他了!」

  十餘已年過半百的疤面不良人一言不發,只是攥緊手中的唐刀,面色隱隱有些猙獰。

  簫敵魯呼吸加重,卻聽阿保機也虛弱出聲:「阿魯,別管我,射殺了他……去投奔王后,漠北,還有救……」

  公羊左再次一笑:「廢話什麼,隨老子一起……」

  「嗚——」

  一道號角聲,突然在遠處突兀的響起。

  所有人都臉色一變,便是在不遠處旁觀的完顏二兄弟,這會也下意識朝著北面望去。

  隆隆的馬蹄聲傳來,厚重無比,壓得大地都在顫抖,號角聲下,似乎是有一股強軍在不斷朝此過來。

  簫敵魯的眼角一跳,有心向北面張望,此時卻不敢。

  耶律阿保機這會也猛地睜大眼睛,卻是有些不捨得這麼片刻時間,只是死死的盯向北面。

  不過公羊左竟也是眼睛一眯,似乎是在等什麼,又或者是在期待什麼。

  一時間,兩方居然默契的都沒有再激動,反而都沉默了下去。

  馬蹄密集如雨,無數面旗幟招展而出,一騎於北面策馬而出,吼聲如雷。

  「那雜胡,我家大帥說了,汝敢動那老翁分毫,耶律氏全族皆屠!」

  耶律阿保機猝然一驚。

  簫敵魯亦是猛地呆滯了下,有些心亂。

  在旁邊的完顏二兄弟眼睛一眯,望向北面來騎方向,卻見人影叢中,一人被拱衛而出。

  「公羊左,放了他。」

  聽見這一道聲音,所有不良人都猛地轉頭望去。

  下一刻,那十餘不良人都下意識鬆了一口氣,對著簫敵魯怒罵道:「雜胡,安敢動一下,你家大王定被剁成肉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