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天使與大亂

  第149章 天使與大亂

  唐天祐五年、梁開平二年,臘月初五。

  小寒的節氣將至,象徵著寒冷的颯颯風雪已開始極力灑在這河北的山川大地上。世間的所有都籠罩在了嚴酷肅殺的寒冬當中,萬物都好似湮滅在了素雪之下,但這片恰經無數戰火的土地上,無數燕地百姓,卻好像終於緩過氣來。

  幽州向南的地界,原本泥濘的大道已被凍得堅硬如鐵,道旁是一堆堆的積雪,晃得人眼花。道路四下,河流的表面一夜間便生了一層厚厚的寒冰,冰層下河水凜冽,捲走點點冰屑,隱約發出了細微的撞擊聲。

  近郊四野,間或還有流民百姓模樣的人在荒地里挖溝掘土、搭建棚屋,好是一面熱火朝天的景象,恰至正午,天空中便是炊煙裊裊,極顯人氣。

  在華夏這片土地上,生活在這裡的農耕文明是彼時全世最為勤勞的民族,也是最為強韌的族群,只要能讓戰火稍稍遠離他們,他們就能竭盡所能的尋找到生存下去的方法,將這片因戰爭而變成白地的幽州重新發展成人口稠密、物產豐饒的所在。

  縱使是北面又有亂象,不少流民都是從檀州南逃而來的,但甫一進入幽州地界,就是能夠讓人安寧下來。那面『梁』字大旗旁的『蕭』字軍旗,便是所有河北百姓最強的依仗。漠北再強、燕國餘孽再能折騰,還能打得過蕭軍使不曾?

  幾十騎快馬,在道路上成列疾馳,馬蹄飛揚,濺起大片大片雪土。馬上的騎卒,都披著梁軍專有的紅漆扎甲,裹著披風,背上負著認旗,威風凜凜。

  道兩旁的流民紛紛抬頭觀望,卻又如常的低下頭去。從前兩日開始,這大道上便是經常有梁軍騎卒在南北疾馳,而這些威風凜凜的騎卒更是早已被百姓熟知,正是城中蕭軍使那定鼎幽州的八百龍驤軍。

  剛開始的時候,這些早已是驚弓之鳥的燕地百姓甫一見到這些騎卒,還會驚懼的趴下去,唯恐無意就惹惱了這些兵家子,慘遭人禍。因為在這一年的時間裡,整個河北幾乎都是在兵禍中度過的,也唯有經歷過兵禍的百姓,才知道這些兵家子的破壞力有多強。

  所謂『匪過如梳,兵過如篦』,普天之下沒有哪一路諸侯的軍士是把百姓當作人看的,不論是劉仁恭麾下的燕軍、草原南下的漠北軍、李存勖東來的晉軍,都是把燕地嚯嚯的不成樣子,早已讓燕地百姓畏之如虎。

  但這段時日過來,所有百姓也就漸漸反應了過來:那位主政幽州的蕭軍使,竟是嚴抓四下劫掠的梁軍,張貼布告,鼓勵百姓檢舉,聲稱對此事嚴懲不貸、絕不姑息。且在這番冰天雪地里,這位蕭軍使還以工代賑,不時還會發放救濟糧,得以讓大部分流離失所的流民能有一條活路生存下去。

  便是因此,百姓們一傳十十傳百,也就不再憂心了。他們不再害怕這些梁軍,梁軍也沒有騷擾百姓的想法,幽州上下,竟有了一副軍民融洽的錯覺。到了現在,稍有一把腱子肉的百姓,竟還能壯著膽子攔路龍驤軍的軍士,詢問蕭軍使還招不招兵……

  也有年長的老者,拄著拐杖詢問大梁皇帝會不會讓蕭軍使從今以後就任這幽州的父母官。

  一幫龍驤軍的大頭兵哪裡知道這些,但他們確實從未享受過這等百姓崇敬的盛景,一時間都只是拍著胸脯把牛皮往天上死命吹,若非是要誤了時辰,他們說不得還會被拉進棚屋裡吃一吃糙飯。

  幾十騎龍驤軍終究是擺脫了燕地百姓的糾纏,南下而去。

  但很快,幾乎是他們恰向南再行十來里的樣子,就見一支逶迤的長龍大隊,從南向北而來。這支隊伍的規模很龐大,幾乎將幾丈寬的大道擠得滿滿當當,車馬如雲,數千衣甲鮮明的士卒拱衛,前面是旌旗節杖飛揚,有幽州官吏在前引路。

  是汴梁禁軍。

  龍驤軍的兩個將領互相對視,心下都是恍然。在汴梁的朱家皇帝聽聞河北克復,定是喜不自勝,不過在派遣使節接收幽州之際,定也要遣一強軍,向燕地諸舊臣、百姓彰顯大梁的實力。通俗來講,就是秀肌肉,讓燕地一眾宵小都要安分一點,莫要觸犯大梁天威,不然僅僅是護送兩個使節,哪裡需要用得上數千汴梁禁軍?

  不過二人都不多言,都只是疾馳而上,進而在隊伍里的官員迎接過來前,就遠遠的落馬而下,最後被引到了兩位使節的車馬之前。

  消息早已傳到了隊伍里,李振掀開車簾,與康懷英一起走下馬車,攏袖立在車前,著紫袍官帽,靜靜等候。康懷英是禁軍大將,地位反而要比李振高一些,但他很清楚,朱溫對於軍中大將的猜忌,是要比這些文人高的多的,且李振備受朱溫寵信,雖說一年前出了洛陽兵變的亂子,但朱溫對其的信任還是很快就升了上來。

  這個時代,能說會道的文人,就算官位做到了宰相,威脅力也比不上一個能號召幾十上百兵卒的武夫。

  康懷英很明白自己的定位,在李振面前並不託大,只是與其並肩而立。

  而龍驤軍兩個將領,遠遠看見二人後,也不近前,隔著十來步的距離,就撲通拜倒在雪地里,取下腰間錦布包裹的信筒雙手呈上。

  「陛下鴻福,大梁天威,臣等幸不辱命,終為陛下克取河北二十四州,今日,二十四州關防輿圖、編戶名冊,叩首納於陛下階前,臣等浴沐天恩,斯於軍中,如有失禮之處,伏惟天使周全。」

  這番話說的又好聽又漂亮,康懷英決不相信是兩個粗鄙武夫能說出來的,但又有關係呢?他聽都沒聽進去,只是盡力擺著東路行營招討使的威儀,眼睛盯著那代表河北納於大梁境下的錦布信筒,哪怕之前在焦蘭殿配合朱友文攻訐過蕭硯,這會也是不禁暗生佩服,又有些情緒激盪,大為嫉妒。

  這潑天的大功,若能落在他康懷英的頭上,恐怕足以封王!這可是五分之一個天下,在這民生凋敝的世道仍可稱為富庶的河北!當日朱溫在焦蘭殿內興奮的不能自已,那姿態可不是假的,囊括中原、河北,朱溫是真相信自己能在有生之年一統天下……

  要知道,朱溫數次親征河北,都是無功而返,不但折損了數萬精兵強將,甚而把他的心氣都打沒了,患上了『畏燕症』。若不是蕭硯的資歷不夠,他或許真能腦子一熱,給蕭硯封個郡王。

  「這蕭軍使,倒算是恭敬……」

  康懷英正在思緒複雜,李振卻是低笑著出聲:「這一路來,本官聽聞他犒賞大軍、發糧賑濟、豎立名望,還以為他揣著什麼貳心呢?」

  康懷英眉頭一皺,瞥了一眼他,心覺這些文人果然都該殺,一天天的滿肚子壞水,看起來表面上人畜無害的,手段卻比真刀子骯髒多了。

  特別是這被冠以『鴟梟』之稱的李振,比起敬翔來,讓人更為厭惡。

  但馬上就聽李振的話風一轉,又道:「不過其遠遠就遣使臣來迎,倒也懂得人臣之禮,此番禮節又夠恭敬謹慎,看來其對陛下是謙遜的。就是那些手段,看起來不安好心吶……康太保認為如何?」

  康懷英的聲音從鼻子裡哼出來,不客氣道:「兵家子,若不重賞,豈能就範?燕地新附,人心不穩,蕭軍使恐怕也來不及等李公到了幽州城,再發糧救濟。若不然,這些燕地百姓鬧將起來,李公收拾?」

  李振碰了一鼻子灰,卻也不惱,只是一笑了之,進而代替朱溫,接過了那一信筒,高聲道:「本官代天納土,你等忠勇效死,陛下早已盡知,懋賞功勳,亦已登記在冊,陛下絕不吝於……」

  他將那錦布信筒遞給了康懷英,後者便馬上站在馬車之上,將起捧過了頭頂,以讓大部分人都能看見,繼而放開了嗓門,以內力高聲道:「大梁,萬勝!」

  幾千禁軍,猛地舉起手中兵刃,大聲疾呼:「萬勝、萬勝、萬勝!」

  隊伍之後,負責護送兩位使節的朱漢賓,這會只是騎在馬背上,目眩神迷的盯著那信筒,兩眼羨慕的快要瞪出來了。

  蕭硯那廝,害的他妻離子散,過的憋屈至極。這也就罷了,偏偏其入大梁還不過一個年頭,就爬到他的頭上了,這找誰說理去?

  但不管怒也罷,恨也罷,羨慕的快要害怕了也罷,朱漢賓終究是領著禁軍,護著李振二人抵近了幽州。

  李振與康懷英,幾乎是甫一接到河北大捷的消息,就從汴梁動身,領旨向北,從汴梁到此,前後不過月余。在李振的意料里,這短短月余的時間,幽州必然還是殘破的。

  他太清楚這些兵卒了,縱使是冠蓋天下的汴梁禁軍,軍紀實則也就那樣,外出征戰必是要先賞賜一番的,而且領了賞後,在作戰途中也要劫掠百姓,糟蹋城鎮。也就只有在汴梁,以及對汴梁坐近的一些州鎮,這些禁軍才會收斂一些。

  對於這些燕地降卒,他更是不看好了。在他的看法裡,蕭硯之所以能大勝,說不得就是允諾了這些降卒,准許他們劫掠四野,才勉強能夠指揮得動這些降卒。

  若不然,這些降卒憑什麼為他蕭硯效命反燕?

  個人魅力?扯得很,他蕭硯難不成是李世民那般的人物?

  加上又得知幽州左近聚集的燕地百姓恐怕有幾十萬難民、流民,他更是認為這些該殺的武夫定然會控制不住暴虐的本性,大肆禍害,說不得不比戰時能夠好上幾分。

  正是這個原因,李振是存了接收一殘破幽州的準備的。便是康懷英,也做好了如何管束這些燕地降卒的準備工作,如幽州軍、盧龍軍、義昌軍,他作為東路行營招討使,自是要全盤接收的。

  但一路行來,兩人卻錯愕的發現。余途發現的燕地降卒甚少,偶然撞見一隊,卻是在維持百姓秩序,以及傳遞軍情,保證各鄉鎮沒有盜匪生亂。

  雖然路景甚是殘破,與汴梁相比更是天堂比之地獄,田地也荒蕪、百姓穿的也破舊,到處都是棚屋亂糟糟的,但炊煙裊裊,竟是秩序井然,仿佛是一承平許多年的太平州郡。

  那些原本應該在到處胡鬧的大軍,也是遠戍在城外四面紮營,雖然看起來密密麻麻的,但營寨扎得嚴整,四面也乾淨,不與百姓的住處接壤。

  更讓李振驚訝的是,營寨與百姓的交界處,竟然搭有一處處草市。這說明什麼,說明百姓敢與這些軍士做生意,更相信那些軍士會掏出腰裡的錢進行買賣,而不是豪奪。

  這哪裡是才經歷過大戰的幽州?哪裡是經歷過兵禍的百姓?慘遭兵禍的百姓,豈會相信這些兵家子?

  李振在馬車裡看的是目瞪口呆,便是康懷英,也是稍顯愕然。

  再看那應該殘破的幽州城,這會也明顯看的出來是修整過的,城上城下,到處都是腳架以及堆積的土料,城牆上還有被拋石砸擊的痕跡,那城樓更是整體重修,但通體而言,幾乎是一個嶄新的城牆。

  由於是午後,不少用完食的百姓正在官吏、軍士的約束下,在各處依照調度準備繼續趕工期,但不知是不是由於今日要迎接天使的原因,他們卻只是等待著,以至於城牆上下空蕩蕩的,顯得很寂寥。

  ……便是李振,自認也沒有能力在短短月余時間裡,把數十萬人口指揮調度的如此井然有序。他此次入河北,還不是因為朱溫考慮到那些武夫做不得文事,讓他來此收容難民、組織耕作市易,好讓河北儘快恢復元氣,得以成為朱溫一統天下的重要憑仗。

  沒有他李振,蕭硯也能把幽州治理的如此模樣?一介武夫,豈能有這般本事?

  李振已有些心驚,與臉色同樣凝重的康懷英對視了一眼。

  此子不管有沒有貳心,恐怕真是冥帝朱友珪今後登基的重要阻力,能文能武,焉能留得?

  臉色不太好看的李振出了馬車,舉目四望,能見到幽州坐近欣欣向榮的場景,更是臉色難看了幾分。

  但不待他繼續多想,幽州城下,突然就有號角聲嗚嗚作響,接著便是金鼓齊鳴,以迎天使。在肅穆鄭重的聲響中,幽州南城門大開,披掛整齊的諸軍將領一排排的魚貫而出。

  一列列迎接天使的儀仗,也在城下一字排開,閣中金鼓號角聲錯雜在一起,一隊一隊的甲士趨馬而出,為首者正是幾部降軍的主將,而後才是一應幽州文武。

  龍驤軍的將領走在最前,繼而在一聲大呼下,齊齊下馬跪地,驟然大喝:「恭迎天使代陛下尋閱!」

  李振稍稍點頭,不管如何,蕭硯的禮節確實是做足了的,當下也不是計較旁的時候,當即就與康懷英各自騎一匹馬,趨馬而去。

  說起來,二人都是第一次見這個名冠汴梁的蕭硯,都只知道其人貌似廢帝李柷,卻並未當面見過,此時也是好奇的緊。但掃視一圈,卻並未看見一符合年齡的將領,而此次北征,在場眾將居然沒有一個高級將領,便是康懷英,都認不得幾人。

  但他好在還是對王彥章稍有些印象的,知曉其是蕭硯的副手,便笑著詢問:「這位便是馬上因功擢升龍驤軍軍使的王將軍吧?咱們的蕭大將軍,在何處啊?何不為我二人引薦引薦?」

  「好叫康太保知曉,蕭軍使,在檀州。」

  「檀州?」李振臉色一沉,天使駕到,這廝作為幽州最高級別的將領,不迎駕,跑到檀州去做甚?

  「兩位天使難道未看軍報,燕地餘孽劫掠劉仁恭,勾結漠北,自稱大燕,正在掃蕩燕地大梁守軍不足的軍州等處。蕭軍使,已親自去平亂了。」

  「平亂?」

  李振不屑一顧,養寇自重的把戲,真當他看不出來?什麼餘孽,不過是一藉口罷了,莫說是什麼大燕了,恐怕有個百十人就不錯了。

  正愁這廝麻煩,看他如何趁勢收拾此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