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長河之中，河水洶湧而過。

  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也不會去等任何人。

  大同二十二年冬。

  沈風又一次的感受到了生離死別。

  但這一次，卻是石瑤。

  當年的石瑤奶奶，那可不是一種外號。

  這是實打實的年齡差。

  不僅是她，螢勾和降臣甚至都是上上輩的人，在被沈風用天罡訣一定程度的採補內力之後，她們的身體老化速度，也就會變得更快。

  沒有長生不老，所有人都逃不開輪迴的宿命。

  沈風都五十二歲了，這些女人到底多少歲，她們卻一直都不肯說。

  她們好像商量好了一樣，都在那說：女孩子的年齡，是保密的。

  所幸袁天罡留下來的不老藥數量不少，一人一顆還有剩餘，讓她們的顏值依舊停留在了最美麗的風華絕代。

  只是，註定的壽命卻不允許更多。

  直到某一天，石瑤拉著沈風的手，她悄悄地在他耳邊說著：「狗蛋……我想回藏兵谷了。」

  沈風那常年都在書寫政事的手，終於停了下來。

  他定定的看著石瑤的笑靨如花，他突然發現，忙碌了多年的自己，現在也該處理一下，家裡的事了。

  「好，我陪你去。」

  他沒說朕。

  他還像那個喊著石瑤奶奶的少年。

  而這一去，便是永別。

  大同二十四年大同二十五年大同二十七年

  直至

  大同三十年。

  李盛站在宋雲姬的門外反覆徘徊，而沈風，他步伐漸緩，一點一點的向屋內走來，他將這裡布置成了當年的岐國模樣，那幻音坊的格局在宋雲姬眼中重現，而沈風，他從門外漸漸走來，像是走過了他們的一生。

  看著那個身影，與當年風華正茂的少年重合，洶湧的淚在宋雲姬眼中奪眶而出。

  她聲音糯糯，卻帶著沙啞。

  「我記得給你說過，你要有什麼事，一定都告訴我呀。」

  「我知道的。」

  「光知道有什麼用……你到現在，心裡還藏著事，不肯給我說……」

  「小事而已，沒什麼的。乖，累就睡吧。」

  沈風伸出手，輕輕的摸了摸她的頭髮，還像當年那樣安慰著她。

  「傻瓜。」

  宋雲姬微微抬手，握住了他的手，給了他自己最後的力量。

  「你不說，我也猜得到。是因為袁天罡吧？」

  對這個名字，宋雲姬曾經怨過恨過，但她卻一直都有著些許敬佩。

  在她心裡，她也理解這樣的人。

  而她的夫君，也是一個這樣的人。

  沈風扯了扯嘴角，硬是拉出一個笑意，他輕聲道。

  「我就知道，什麼都瞞不住你。」

  「可你那樣，太苦了。我會很心疼……很心疼。」

  「相逢數十年，我又何曾變過？」

  「沈風……我要告訴你。我會等你的，一直等下去。」

  「那你……可能要等好久好久了。」

  「不論多久，我都願意……等你……」

  大同三十年，武宗皇后宋雲姬壽終正寢，享年七十二歲。

  她從亂世而來，在亂世，壽終正寢，就是對一個人最大的祝福。

  天下同悲。

  大唐本紀——《唐武宗實錄》記載：寧王沈闊於武昌封地乞求入京弔喪多次，武宗依然不許。

  絕望的沈闊於武昌城頭連跪三日，嘔至泣血，卻仍舊無法離開封地半步。

  哭聲傳遍城樓，在風聲中，天下間都能依稀聽聞：「父皇！娘！我錯了！我錯了啊！！」

  他叫沈風父皇，卻叫宋雲姬娘。

  沈闊在這一刻，終於懂了什麼叫做皇帝。

  而他走過半生，也認清了自己，他不是那一塊料。

  沈闊自此大病一場，白髮驟升，歲壽大減。

  消息傳至京師，武宗聞訊，命不良人送去一枚不老藥為他維持身體，但沈闊卻不願吃。

  後來還是雲南王沈荷親入武昌，為他帶來了武宗皇后專門寫給他的遺信。

  寂寞之處，廖以慰籍。

  而沈風的話，沈荷也同樣記得。所以，在大同二十七年送完娘親之後，她此生也很少再回長安了。

  帝王心術，最是無情。

  六十歲的沈風，在這一刻，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亂世征伐，盛世治安。

  他一身暗傷，他心力憔悴。

  今天，他又失去了她。

  此刻，沈風竟有些無悲無喜的空洞感，他恍若隔世，冥冥之中掏出懷裡的七星算珠，他順著本能，隨手就是一卦。

  沈風有些茫然的低下頭，卦象卻驀然將他驚醒。

  「辛酉麼……」

  「大亂乎，四夷服。」

  「稱弟兄，六七國。」

  「鋒煙淨盡海無波，」

  「稱帝稱王又統和。」

  「猶有煞星隱西北，」

  「未能遍唱太平歌。」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未能遍唱太平歌……」

  他那樣蒼涼的笑著，聲音漸老，又那樣灑脫。

  「罡子。淳風哥。」

  「看來，我沈小風……」

  「也到時候了。」

  太極殿的地牢密室。

  沈風站在一個祭壇旁，他看著祭壇上的面具，還有那面具上的丹藥。

  這個祭壇，是他按照當年藏兵谷的模樣所建造。

  他對藏兵谷，有著最特殊的情感。

  那是他的家啊。

  此時，沈風看著祭壇上的面具，又想到了他的家人。

  一晃六十年。

  這一晃的甲子，便是他的一生。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又是曾經登基時，那些人問的畫面。

  他們一遍一遍的問，問了很多很多年。

  但他的初心，卻從未變過。

  「你欲何為？」

  「天下大同。」

  「你欲何為？！」

  「天下大同！」

  「你欲何為？！！」

  「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真的是你想要做的事嗎？」

  「沒錯！我就是要當皇帝，然後，讓這天下大同！」

  他們還在問。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那諸多的身影轉瞬即逝，沈風閉上眼睛，在腦海里，卻出現了那個最初的身影。

  「沈風。六十歲的你，還是想要讓這天下大同嗎？！」

  他帶著面具，從自己的心中走來，一如當年模樣。

  沈風看著記憶中的他，輕笑著細細低語。

  「罡子，我很多年前就說過，你……別小看我沈狗風……」

  驀然，他雙眼睜開，一切色采消失，唯剩最後的堅定，一如當年模樣！

  「天下大同！」

  「為了天下大同！！！！」

  沈風沉聲喝道！！

  他抬起霸道的手，一把抓起面具上的丹藥，狠狠的拍進自己的嘴裡！

  這是長生不老藥——劣質版。

  就連袁天罡何等天縱之才，他都造不出完美的長生不老藥，那沈風，他就更不行了。

  他吃的，就是當年袁天罡所吃的那種藥，那種副作用極大的藥。

  多闊霍的路，終究不適合他。

  不過，無所謂了。

  沈風要的，只是長生不老。

  沈風閉著眼睛，靜靜地感受著自己突增的內力，感受著自己衰敗的身體變得坑陷，他的臉頰開始變得瘦骨嶙峋，坑坑窪窪，最後露出了乾枯的牙床，頹而不醜的臉也開始變得醜陋。

  沈風這一生的修為，足以讓他承受長生不老藥的侵蝕，但他依舊得付出代價。甚至，他所付出的代價，比袁天罡的還要大。

  以至於，他的身體，潰爛的速度要遠超袁天罡。

  沈風后來才知道，即使沒有當年武周的火燒，在歲月的流逝中，袁天罡依舊無法維持年輕的身體。

  從他的脖子開始，他所能維持的，只有心中的一口正氣。

  半晌，沈風睜開眼睛，他從懷裡掏出一個七星算珠，沈風在珠子盈光的倒影里，他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他想到了，自己初來這人世間，看到的那張臉。

  「你長得……真的好醜啊……」

  他喃喃道。

  一如……當年模樣。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沈風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他一把抓起祭壇上的面具，將那當年他的面具，按在自己的臉上。

  是他親手戴上這面具。

  說不懼鬼神該懼人心。

  他轉身離去，他的背影，像極了當年的他。(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