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盡頭
薛懷刃抬起手,用力擦了下面頰,血污模糊了他的神情:「怎麼,殿下難不成還想要我說你來得好麼?」
「又或是,想讓我誇你兩句?」
「說你將黑甲軍調離京城,是個明智之舉?復國軍見了伱,想必會很感激?」
「殿下,你如今也不是孩子了,總不會天真至此?」
他一口一個殿下,話語明明滿含譏誚,眼神卻好像很傷心。
楊玦一眼望見,心頭莫名發顫。
但他沒有做錯。
宮裡的那個傻子,算什麼父親?他丟下皇城,丟下過去,明明再對不過。他做錯的,只有送走壽春一件事。
他來這裡,的確是個明智之舉。
夜風冷冷吹過來。
楊玦抿了抿薄唇。
「我不想殺你。」
「也並不想血洗洛邑。」
薛懷刃甩了下劍,上頭粘黏的血珠在地上畫出一道長痕:「你已經做了。」
楊玦面露煩躁:「我只是需要她!」
「哈,你需要,我就得給你?」薛懷刃笑了一下,「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楊玦用眼角餘光盯著太微,口中聲音漸漸冷酷:「只要祁太微跟我走,我立刻便讓人撤出洛邑。」
「用她一個,換取無數,難道不是划算買賣?」
他抬了下手,說話間,突然一陣血雨灑下。
有個人影,越過高高的牆壁,跳了下來。
「啪嗒」兩聲。
來人揚了揚手,將手裡的東西,一左一右拋到花廳里。
地磚霎時染色。
太微踉蹌了下。
腹中一陣刺痛,她猛地用力抱住肚子。無法呼吸,胸腔里好像堵著一塊巨大的石頭,連咽喉也被石頭碾碎,只有血腥味不斷湧上來。
「斬、斬厄……」
太微一手抱住肚子,一手死死地抓住椅背。
站在月色下的男人,渾身是傷,卻只看著楊玦,像是根本不知她在喚誰。
他的確像斬厄,但卻是一個「陌生人」。
腹中刺痛,一陣又一陣。
太微大口地吸氣,別開視線,不敢去看地上。
忽然,風動,劍動。
寒光一閃,薛懷刃的劍,架到了來人的脖子上。
可他一動也不動。
離劍尖不遠的楊玦,亦不閃避,只是吃吃地笑,看著眼前的兩個人道:「你真要殺了他?這可是斬厄。」
說完,他把頭一抬,露出脖頸:「倒不如殺了我吧。」
「雖說就是殺了我,那兩顆腦袋的主人也不會復活,黑甲軍亦不會撤出洛邑,但殺了我,解解恨,也不算白費。」
他嘻嘻哈哈的,仿佛眼下不是要命的關頭,而是商量著要去踏青。
「太微!」他忽然揚聲大叫,「你心裡很清楚,只要你跟我走,其餘人就能活下去!否則,下一個出現在你面前的,就該是你娘了。」
「天下!社稷!你們要的大義,已經贏定了!」
「剩下的事,交由他人便夠了吧?」
他嬉笑著,後退了半步:「更何況,你同壽春不是一向很親近?你如今能有機會救她一次,為何不救?」
冰冷的圓月,將月下眾人的臉,照得慘白。
楊玦的話聽起來是那樣癲狂。
「閉嘴。」太微腹痛如絞,聲音發顫,「那天夜裡,我就應該不管不顧射你一箭才是。」
她疼得直不起腰。
豆大汗珠從額上一顆顆滾落下來。
薛懷刃持劍的手,輕顫了下。
太微朝他看去,搖了搖頭,讓他不要動。
花廳外,漸漸安靜下來。沒有援兵,沒有後路,沒有人算得到瘋子的想法。
楊玦會丟下建陽帝,把最後一道關卡打開,將大昭拱手送給信陵王,是誰也沒有想過的事。
他們都以為,楊玦是想要天下的。
可是,人心不可算,瘋子的就更是如此。
太微勉強站直了身體。
楊玦說的沒錯,復國軍要贏,且贏定了,但祁家只剩下她。
這種贏,算什麼贏?
太微看著地上的小七和無邪,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信陵王時,和他的對話。
不管是信陵王,還是她爹,抑或她和其餘人……所有人都明白,要成大業,必有代價。
代價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未來。
父親那隻老狐狸,更是不止一次,將代價兩個字,血淋淋地丟到她面前,逼迫她接受現實。
可是,這就是他想要的東西嗎?
太微輕輕呼出一口氣。
師父是跟小七一塊兒出去的,如今小七和無邪在這裡,她想必也凶多吉少了。
還有斬厄……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難道這種事,才是命運?
可笑,可恨。
可惡至極。
她真的受夠了。
如果這是命運,那她絕不要屈從。
太微曲起手指,輕輕摩挲著手指上的戒環。
這東西,是先祖宋宜從另一個時空帶來的異物。她們的存在,對這個世界而言,也是異樣之物。
太微驀地望向前方。
「聽說,建陽帝已經死了。」
「什麼?」楊玦原本還在嬉笑,聽見這話,臉色變了變。
才過一瞬,但太微蒼白的臉,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是眼神,還是語氣?
楊玦分辨不出,緊緊皺起眉頭。
局面僵持著,他不認為自己會死,也不認為太微和薛懷刃會輕易妥協,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事情走到這一步,總有人要認輸。
而那個人,絕不會是他。
「難道不是?」太微摸了摸肚子,微微隆起的生命,讓她心軟,又痛苦,「那個侏儒,才是生養你的男人,不對嗎?」
「……」
楊玦呼吸一滯,想讓她閉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這一沉默,便是默認了。
他的皮膚,好像被人徒手撕裂。
他的骨頭,也跟著被折斷,打碎,碾壓成齏粉。
血液從臉上流失,心臟鈍痛,體無完膚的他,又成了那日的喪家之犬。
太微嗤笑一聲:「瞧瞧,殿下生得這般好模樣,要是不認,誰敢相信。」
那個侏儒,竟然真是幕後之人。二姐送回來的消息,不管哪一個,都有用得可怕,都震驚到令人不敢確信。
太微輕輕撫摸肚子的手,垂到了身側。
父親留給她的扳指,還在這裡。
素麵的翡翠扳指,被串成墜子後,她便總是不離身地帶著。一切一切,仿佛都是為的今日。
冰涼的扳指,安定了她的心神。
楊玦卻被她的話,擾亂了心緒。
他目眥欲裂,瞪著太微。如果不是為了壽春,他真想現在立刻就殺掉這個女人。
可這世上,最有可能讓壽春回到他身邊的人,就是祁太微。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這狗屁大昭已經日薄西山了。」
「好了,我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楊玦收回視線,落到薛懷刃身上,「沒了無邪,總還有斬厄在,我拿走一個,還你一個,也夠了吧?」
不耐又煩躁的目光,輕輕掠過斬厄,他冷漠地道:「要不是我,他如今還在國師手下受苦,不知哪天就要命喪黃泉。」
「我念著你想見他,才特地將他帶到洛邑來。」
「照理,你應該感激我。」
楊玦一邊說,一邊朝後退。
「薛嘉……還是說,我應該叫你慕容舒?」
「我知道你喜歡她,可世上女人那麼多,就算沒有了她,又怎麼樣?憑藉你的容貌和身份,今後要什麼樣的女人會沒有?」
「至於孩子,就更——」
「既然如此,壽春都已經死了,你為何還要人去救她?」
「你——」楊玦被打斷的話,堵住了自己的咽喉。他還以為,自己對壽春的心思,一直藏得很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楊玦胡亂抓了兩下自己的頭髮。
束起來的發,被他抓得一片狼狽。
「看來是說不通了。」楊玦笑了半天,站定了道,「我明明不想殺你,但你非要如此逼我,我又能有什麼法子?」
「也對,是我一時鑽了牛角尖。」
「既然她不肯幫我,那你死了,她就不得不幫了。」
倘若祁太微真和仙人有關,那就算她不想救壽春,也一定會想盡法子來救薛懷刃。
楊玦把手舉起來,用力拍了下。
「麻煩是麻煩一些,但全殺了就行。」
他猛地望向薛懷刃,卻見薛懷刃根本沒有在聽自己說話。
月夜下,那個俊美的年輕男人,正一臉驚恐地看著前方。
楊玦一怔,隨即也扭頭向花廳深處看去。
兩顆帶著血的頭顱,還安靜地躺在地上。
站在它們後面的祁太微,舉著一把小刀。
即便隔著這麼遠,楊玦也能清晰地看到那把匕首上的寒光。
泠泠霜雪,映照在太微雪白的脖子和下巴上。
沒有血色的飽滿唇瓣,在輕輕地開合。
楊玦認出來,那是三個讓他無法理解的字——
「對不起。」
寒光開始晃動。
太微閉上了眼睛。
利刃劃開肌膚、血肉、直至骨頭。
她想要的,是必死無疑。
如果她的人生,是一條渾濁黑暗的長河,那麼此時,此處,尚不是終點。
還沒有發生的事,就不是命運。
「哐當」一聲,楊玦看見薛懷刃丟開長劍,向前奔去。
一步,兩步,三步……根本來不及……
活人的鮮血,滾燙如同沸騰。
楊玦跟在薛懷刃身後跑過去,兩個人一前一後跪倒在太微身側。
薛懷刃抱住太微,拼了命地想要捂住她的傷口,但血沿著指縫汩汩流淌,哪裡止得住。
楊玦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手,探向自己的臉。
太微的血,在這樣的夜裡,熱得令人畏懼。
而薛懷刃的眼淚,似乎比這血還要燙。
楊玦怔怔地想,自己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大哭的樣子。
……
……
這一天,夜風吹散了命運。
夜的帷帳,輕輕落到太微臉上。
她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不是完結!不是完結!不是完結!明天還會接著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