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旌旗揚(一)
原就不大的雙眼,被他眯成一條線。
永定侯的兒子,他不是沒有見過。那個蠢貨,總是跟在六皇子身後,像條狗一樣,卻又不如狗聰明。
就算沒有祁遠章的女兒,他大抵也活不長久。
只是他再愚蠢無用,也是永定侯的心肝肉。事情已經過去這般久,永定侯還是放不下他,看來是真的愛子心切。
所以,永定侯此刻才會說出這樣愚鈍無知的話。
殺光?怎麼殺?
真殺光了,大昭又算什麼?
沒有人,地由誰來種,各種工事,又要讓誰去做?再肥沃的土地,一年兩年……多年無人耕種,也會變成荒野。
若是那樣,他們要這襄國江山有何用?
更別說,沒有人,便沒有足夠的稅收。
光靠夏國子民,養不起一個大國,也攔不住那些虎視眈眈的人。上百年的屬臣,說反也就反了,誰能說其他人就一定不敢?
他永定侯只知行軍打仗,旁的全是一塌糊塗,難怪生養個兒子也是那副模樣。
小祝邁開自己短短的兩條腿,走到建陽帝椅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紅楓落在地上,被他壓了個嚴實。
永定侯話音一頓。
建陽帝低頭和小祝耳語了兩句,而後道:「侯爺想殺人,就去殺吧。」
他的口氣過於平淡,永定侯不由愣了下。
小祝道:「皇上認為,什麼起義,叛亂,都不足為慮。」
「復國軍尚不過烏合之眾,這群人又能好到哪裡去,不過是一群只拿過鐮刀和鋤頭的螻蟻,早晚得爛在地里。」
「但這群人總這麼鬧騰,也怪讓人煩悶,侯爺若是得閒,便去看一看吧。」
大昭建國不過數年,面上安穩,內里局勢卻仍在動盪。
雖是難免,但到底讓人不安坦。
又說了兩句,建陽帝擺擺手趕起了人。
永定侯得到準話,也不想多留,但走出兩步,他又忍不住折返回來,問道:「不知陛下近日可曾見過國師?」
建陽帝不答反問:「你見過?」
永定侯乾笑兩聲:「微臣已有數月不曾見過國師了。」
「是麼……」建陽帝到最後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一向是不怎麼愛笑的,除了被小祝逗樂,便是被靖寧伯逗笑。
永定侯幾乎沒有見過他的笑容。
心裡頭髮毛,他不再多言,匆匆離去。
一陣狂風吹過,將落葉吹得漫天飛舞。小祝爬上建陽帝膝頭,呢喃般輕聲道:「這樣下去可不行……」
他原本以為國師只是一時想不透徹,花些工夫,想明白便好了。
可國師還是不肯見人。
要不是國師府里三五不時還有消息傳出,他幾乎就要疑心國師已經仙去。
想了下,小祝同建陽帝道:「今日晚些,我要去一趟國師府。」
建陽帝摟著他,面露擔憂:「我也去?」
「不,我獨自去更方便。」小祝安撫道,「何況我就是去了,國師也不一定會見我。」
自從停下「十二樓」的工事,國師便再沒有說過什麼登高尋仙。
就像他們認得的那個焦玄,已經死在臨平。
天色擦黑時,小祝坐上馬車去找他,未到門前便讓人去稟報。
焦玄讓人開了門。
他走進去,一路走到焦玄的園子裡。
那裡頭已經一株花也不見,只有兩件誰也看不懂的古怪之物。
小徑盡頭,國師拄著拐。他看起來,只是個年邁又憔悴的老翁。
「國師後悔了?」小祝迎上去,仰頭看他。老翁滿頭白髮,便是明日死去也不會讓人奇怪。
昔年那個意氣風發的老人,已蕩然無存。
小祝扯了扯他的衣擺:「國師,我們不能沒有你。」
要不是焦玄,他不會站在這裡。
那間昏暗的屋子本會成為他的葬身之處,是焦玄像今日一樣,為他打開了門。
他終於見到真正的天光,也終於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國師莫非還在為當初靖寧伯設的局而生氣?」見他始終不言語,小祝拉著他衣擺的手指用力了些。
「怎麼會。」焦玄輕輕嘆口氣。
祁遠章想讓他們互生嫌隙,也的確做到了。
即便如今他們已經知道祁遠章一直在裝瘋賣傻,但發生過的事,再如何想要忘卻,也會留下痕跡。
小祝有些懊惱:「原是我的錯,不該讓靖寧伯活著。」
他被人叫了一輩子的弄臣,看見祁遠章,便想給自己也留個逗趣的。可一時鬆懈,留下了大患。
祁遠章的女兒,偷走了國師的寶刀。
這可比永定侯世子的死慘重得多。
晚風裡,不知是想起了養子,還是可惜自己白費的心力,國師又嘆了一聲。
小祝立刻道:「國師,那座塔還是繼續修建下去吧。」
焦玄聞言,卻仍提不起興致,意興闌珊地道:「罷了,不過是座塔,建與不建都沒什麼打緊。」
「……」小祝沉默著鬆開手指。
他去看了焦玄從臨平帶回來的東西。
兩副人骨,足以令國師確信,他永遠不可能得到長生之法。不管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他的生命終有一日會如殘燭熄滅。
他已經沒有時間。
什麼探尋、探究,都不再重要。
他只想站在這裡,昏昏度日,等著死亡降臨。
小祝道:「人骨是人骨,仙人是仙人,興許並沒有什麼干係。」
焦玄聽了卻只是笑:「這就是仙人。」
小祝皺著眉:「國師如何能肯定?」
焦玄領著他,先去看了屍骨,看過以後又帶他去了書房。他抱起個書箱,嘩啦啦將裡頭的東西都倒出來。
小祝一一看過。
這些都是焦玄的人從六合教帶回來的。
上頭寫,仙人的右手手腕不知為何,留有傷疤。
小祝猛地抬起頭:「傷疤?」
焦玄癱坐在官帽椅上,一臉喪氣:「是斷手後留下的疤痕。」
大概傷得很重,屍體就算變成了白骨,也仍然能在骨頭上看出痕跡。
人才會受這樣的傷。
人才會留下這樣的疤。
那些蠢貨,難道便沒有懷疑過她是個人麼?
焦玄頭疼似地扶住了額。
儘管事情還有許多古怪之處,但對他來說,最想要得到的答案已經有了。
話已至此,小祝也沒有什麼可再勸他的。
趁著夜色未濃,小祝回了宮。
建陽帝還在等他,御書房裡燈火通明。帘子掀起,小祝入內,建陽帝一個箭步衝上來抱住他。
他人高馬大,身材魁梧,一下抱緊後,小祝差點被勒斷了氣。
建陽帝離不開他,就像他離不開國師一樣。
這大昭天下,眼下還不能少了國師。
十月,小祝又去見了一次焦玄。
這一回,二人談起了往事。小小的薛懷刃和小小的六皇子,亦在往事裡。焦玄有一剎那的恍惚,差點沒有想起薛懷刃是誰。
他記得養子,卻好像忘了名字。
果然,仙人一事將他傷得很重。
小祝如是想著,說起楊玦跑去洛邑殺了假慕容舒的事。
焦玄十分吃驚。
他似乎低估了薛懷刃在六皇子心中的分量。
長吁一口氣,他讓人關上了窗。
這時節,窗外木葉蕭蕭,風已很冷。
冷到極致,冷到歲末。
有個比寒風還要冷的消息,傳入了眾人耳中——
領命去鎮壓叛亂的永定侯,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