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懸絲傀儡(二)
對太微而言,人心這種東西似乎永遠都猜不透。
儘管往往有跡可循,但總會出現意料之外的事。一個眼神,一個念頭,心思便也會隨之改變。
從楊玦給祁櫻下了帖子起,她便一直緊繃著神經。
像六皇子這樣的人,最是不可考究。他唯一的弱點,大概是壽春帝姬。若是哪日帝姬不在,他瘋起來恐怕也就沒邊了。
那日,她們借了帝姬的光,僥倖脫身,可要是再來一次……太微看著窗外,微微歪過頭,用手背輕輕敲了敲窗欞。
上頭雕刻的線槽,掠過皮膚,陰涼如水,就像二姐那時的手。
她先前一直在擔心,不知二姐是否明白她的暗示。缺乏話語的交代,總是讓人心中惴惴。
進了國師府後,她又擔心母親她們是否有足夠的時間離開京城。
但如今看來,一切都還算順利。
否則國師就不會抓來祁茉套她的話。
這種下策並不像是國師的手段。
由此可見,國師此番多少也亂了心神。
母親雖然對當初帶著祁家上下逃亡的事充滿陰影,但事到臨頭再來一次,即便要丟下太微,她也並沒有遲疑。
想來母親也清楚,十五歲的祁太微,已經是見過生死的大人,再也不是那個只能任人宰割的無措稚子。
就算今日分別,她們也會想法子再見。
父親死後,太微便一直深陷於不安中。
對靖寧伯府的未來不安,對她和薛懷刃的未來不安,總之就是不安。不管她怎麼想,都覺得那是一條荊棘之道。
那種不安便猶如附骨之疽,今日消一些,明日多一些,始終揮之不去。
從六合教的地宮回來後,她的不安到達了頂峰。
她告訴母親,一旦苗頭不對,不用等她只管走。
母親雖然神情悲切,但還是答應了。
怎麼走,怎麼讓人走,母親都有經驗可用。
只要她能狠下心腸,事情並不會太難辦。
數月來,自太微見過信陵王后,母親便一直在著手整頓。錢財行囊都得提前打點,想一夜之間無聲無息地消失,還要避人耳目,不一樁樁算計到細處是做不到的。
幸好來得及。
太微將手從窗欞上收回來,心裡多少有些後怕。
要是再晚上一日,事情便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國師困住她,就算是一時興起,也絕對有不能放過的理由。如同壽春帝姬之於六皇子,靖寧伯府便是她的帝姬。
只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祁茉竟然孤身留下了。
就算是姑姑殺了祖母這樣不可捉摸的事,也比祁茉的行為要來得尋常。
祖母偏癱在床,姑姑行動不便,她們母女又是沆瀣一氣的親近,要拋下,自然只能一起拋。
反正國師見了她們,也不會如何。
殺兩個廢人,不過是浪費刀劍。
但姑姑那樣的人,見祖母留下成了自己一個人的負累,自然是不願意的。吵吵嚷嚷,一急見了血,是極有可能的事。
只愛自己的祖母,養出了只愛自己的女兒,乃是天經地義。
可祁茉是怎麼回事?
她不是一向也愛慘了自己?什麼東西能有她的性命重要?難道真是因為她太蠢不成?
一夕之間風雲突變,那等架勢,怎麼看都是出了要命的大事。
偏祁茉,笑死個人。
連崔姨娘都知道要走,她竟然不動。
真是瘋了。
太微盯著窗外艷陽,半眯著眼睛想,自己可是悄悄挖了地道的……祁茉就因為想著什麼狗屁靖寧伯府千金的名號要死在京城,實在可恨。
父親那隻老狐狸,明知道把所謂家業交給她,只會讓她頭疼,還是那般做了。
她殫精竭慮,已是盡力了。
就這樣吧,不要想了。
等到明日,她自己能不能活著還是未知數,哪來的閒工夫管祁茉。
只希望母親他們已經和師父會合了。
太微收起惴惴的心,徹底閉上了雙眼。
……
夜幕在祁茉的抽泣聲中降臨。
她倦極便睡,睡醒便哭。
因著太微果真連一眼也不看她,哭得更加傷心。
就是木訥如斬厄,也在外頭聽煩了。國師離開之後便沒有再回來,像是已經忘了有這麼一回事,連飯也不差人送。
但少吃一頓餓不死,這顯然不是殺人的法子。
斬厄算算時辰,眼瞧著對面亮起了燈。
星辰浮動般的光亮,照進他的眼睛。他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即便離著還遠,他還是認出來了。
他家主子正提著一壺酒,朝國師的書房走去。
那身蟹青色,是他沒見過的衣裳。
許是風吹的,燭火忽然一暗,等到再亮起來,人影已經看不清了。
書房裡,國師正在作畫。
硃砂紅鋪了一宣紙。
見薛懷刃進來,他放下筆,說了句:「你來瞧瞧我這畫的是什麼。」口氣、神態,都和往常相處時的樣子沒什麼分別。
於是薛懷刃放下手裡的酒,靠過去看了一眼:「好像是個死人。」
焦玄微笑,又提起了筆:「你這般一說,倒是越看越像了。」他唰唰兩筆,又在紙上增添了兩抹血色。
「這是我前些日子做的一個夢。」
「是噩夢?」
焦玄沉吟了一會,搖搖頭道:「倒不能說是噩夢,勉強算個怪夢吧。」
「我夢見我和靖寧伯在偏殿下棋,越下越是沒完沒了。」
「靖寧伯在棋盤上作祟,搞得血流成河,很是唬人。我夢醒以後,怎麼也忘不掉那場景,如今畫出來了才算好受一些。」
他口氣輕鬆地說著夢境。
薛懷刃也只是一臉平靜地聽著,須臾落了座,替自己倒起酒來。
焦玄看見,便將羊毫隨手擱在了筆架上。重疊的山石紋,沾上了硃砂色,他也不以為意。
越過長桌,他走到薛懷刃對面,拿起個杯子,示意薛懷刃給自己倒酒。
一股藥材味。
是屠蘇酒。
他聞了聞,眸光微閃,笑道:「不年不節的,怎麼想到要喝這個?」
薛懷刃笑笑:「興許是最後一次了,便當作過節吧。」
焦玄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收起笑意,將視線落在義子臉上:「你若是今夜老實回去,便還有數不清的下一回。」
「不要胡鬧。」
他用了個輕飄飄的詞來形容他們今夜的會面。
胡鬧。
仿佛薛懷刃是什麼少不更事的頑劣幼童,而不是十三四歲便跟著他拷問殺人的一把刀。
還在夏國的時候,薛懷刃就是他的刀。
人人都知道。
時至今日,刀尖上的寒光也不會黯淡了。
薛懷刃端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
他有記憶以來,喝的第一口酒,就是焦玄遞給他的屠蘇酒。
新生喝得,送別自然也喝得。
「義父。」
他站起身來,喚了一聲。
焦玄嘆口氣:「伱定然是誤會了。」
薛懷刃還在笑,眼尾的殷紅小痣卻像沾了血,帶著兩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殺氣:「我還什麼都沒有說呢。」
焦玄道:「你便是不說我也知道你誤會了什麼。」他不再看桌上的酒,只是牢牢盯著薛懷刃。
他坐著,薛懷刃站著。
年輕力壯的鎮夷司指揮使,似乎隨時都可以要他的命。
但焦玄面不改色,語氣很從容:「那年雨夜,對慕容家下殺手的人不是我。」
(本章完)